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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第1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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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一切,都没有阻止他的长大。
  小七眉目纯明,平日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但知道很多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知道母亲和自己为何会和父亲分开,知道有一天,他会寻到自己和阿娘,将他们一起接走,从此再不分开。
  他还心心念念地记着一件事。
  小七是他的乳名。因为高家和他同辈的男子里,他排行七,所以阿娘叫他七郎。
  他是高家的七郎君。
  他还没有大名。
  阿娘说,他的大名,要留到以后,让父亲给他起。他盼望着这一天,能早日到来。
  就在今夜,睡梦中,他再一次地梦到了父亲,那个他从出生后,他便没有见过,却根据阿娘的描述,悄悄地在脑海里,已是想象过无数遍的人。
  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他应该又高又瘦,聪明而博学,温柔而坚毅,勇猛而无畏,他有一双明亮而有神的眼睛,他会来到这里,像个英雄一样,将自己和阿娘带走。
  他被外头传来的那一阵喧嚣之声给惊醒了,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揉了揉,立刻就醒了过来,爬起来,唤了声阿娘,投到了她的怀里。
  萧永嘉将娇儿搂入怀中,侧耳凝神听着一阵阵远处传来的仿佛军士作战发出的呐喊和厮杀之声,片刻之后,牵着儿子的手,带他来到那扇窗前,推开窗户,望着那片在远处城关方向的夜空中跳跃着的火光。
  “阿娘,是阿耶来救我们了吗?”
  小七看了片刻,仰头望着母亲,小声地问。
  萧永嘉眉头微蹙,收回视线,低头注视着儿子。
  她清楚地看到,在他那双和他父亲肖似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缕小心翼翼的仿佛极力克制着的期待光芒。
  她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内疚和伤感,正想回答儿子的话,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声音:“小七郎,姨来告诉你,你听好了。那不是你阿耶来救你们,是你的姐夫来攻打城关。他不是要救你们,而是要害你们。”
  萧永嘉转头,看见慕容喆不知何时竟也来了这里,就立在他们的身后。
  她身上的衣裳还算整齐,头发却有些蓬乱。或许是灯火太过昏暗的缘故,她的脸色看起来白里泛青,目光闪闪,视线落到小七的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透着些古怪,和从前每次出现在萧永嘉面前时的模样,很是不同。
  萧永嘉的心砰地跳了一下。
  当年从她产子,被慕容喆掳到北方囚禁起来的这几年,虽失去自由,但凭心而论,就俘虏的身份来说,自己母子所得的待遇,算是不错的了。
  尤其慕容喆。每次出现,对自己总是毕恭毕敬,甚至告诉她许多外头正在发生的事。在小七儿的面前,也是口口声声,自称为姨。甚至有一次,竟还易容成了洛神的模样,哄他,说自己便是他的阿姊。
  萧永嘉一直冷眼旁观。虽然渐渐疑心她那种异样举动的目的,但这么久了,从没见她似今夜这般反常。
  小七抬头,迷惑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萧永嘉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转向慕容喆:“你怎会在此?”
  “我怎的不能在这里?长公主,你是个聪明人,我阿兄送你来此,目的为何,你应当知道。你听到外头的动静了吧?李穆已经打过来了。匈奴人很快便要支撑不住。刘建也很快就会拿你母子去威胁李穆,好换取一个喘息之机,等我阿兄的到来……”
  “长公主,这几年,我自认为待你不薄,处处护你周全。我早就料到会有如此一天,我是不想看到这一幕的,我想救你和小七郎。实话告诉你,就在不久之前,我失手被擒,囚于长安之时,告诉过李穆和你的女儿关于你和小七郎的下落,说我愿意帮助他们,救你们回去。但是……”
  慕容喆盯着萧永嘉,唇角动了一动,面上露出一个带了点扭曲似的微笑:“长公主,你们母子实在可怜。李穆和你的女儿,他们看起来似乎并不愿救你们,拒绝了我的善议……”
  “你的何等善议?”
  萧永嘉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容我猜测一下,慕容公主,你是否别有幽情,本想借这机会自荐枕席,或是所谓的甘心服侍?你口口声声,说是给他们一个救我母子的机会,实不过是在胁迫罢了。你且听好,他们拒了你,才是我所乐见。”
  她望着慕容喆,笑了一笑。
  “你们囚禁了我母子这么多年,你以为我还会执着于生死之事?活着固然是好,但真若临到死日,受之便是。慕容公主,我倒是可怜你,空有头衔,花容月貌,又一身的心计和本事,你却到底是在为谁而活?”
  她放下了怀中抱着的稚子,让他站在地上,自己蹲了下去,凝视着他那一双纯明的眼睛,说道:“七郎,阿娘曾告诉过你,阿耶这些年,一定在到处寻找我们。你阿耶,他是个英雄,可是英雄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倘若万一,在阿耶能找到我们之前,坏人就要出来,拿刀剑对着我们,你怕不怕?”
  小七似懂非懂,却摇头道:“阿娘,我不怕。要是坏人拿刀剑出来,我会挡在阿娘的面前。”
  萧永嘉眼底涌出一层泪光,将儿子再次抱入怀中,用力地抱了一抱。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仿佛有人来了。
  慕容喆的脸色愈发难看,顿了一顿,冷冷地道:“长公主,你既也如此不识好歹,便休怪我无情。刘建的人已是来了。等我走了,你再后悔,也是晚了。”
  屋外忽然起了一阵异响。仿佛有人发出了一声呼救般的惊叫,但那呼叫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又消失了下去。
  一切再次归于宁静。
  慕容喆猛地回头。
  “怎么回事?”
  她喝了一声,朝外疾奔而去,刚跑了几步,突然定住了。
  一个军中老兵模样的男子,无声无息地从门外的那片暗影里现身,脸孔被夜色所藏,看不清楚,唯手中的一把长剑,青锋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泛出一道暗红色的森芒。
  那是血。还带着热度的,裹着剑锋,一滴滴地流淌,滴落在那男子脚前的地上。
  这一幕虽然意外,但慕容喆的反应却极快。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她已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一个转身,就要扑向身侧的长公主母子。
  但那老兵手中的剑锋,却比她的反应更要快上几分。
  她才转了个身,颈侧一凉,那柄带着血的利剑,便已架了上来。
  她感到皮肤一痛,立刻停了下来。
  “你是何人,敢在此撒野!”
  慕容喆声音僵硬,斥道。
  老兵一个反手,剑身迅如闪电,又击了过来。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匕首,脱手而出。
  “慕容公主,这几年,劳你看顾我的妻儿,我高峤,今日来接回他母子二人。”
  那老兵话语低沉,话音落下,抬肘,重重击了一下她的后颈。
  慕容喆眼前一黑,人倒了下去。
  “阿令,是我!我来迟了!”
  那人转身,朝着一旁已是惊呆了的萧永嘉大步而去,到了她的面前,张开双臂,将她一下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第159章 
  萧永嘉的视线落到了抱住自己的这男子的眼睛上,和他四目相望,那种真实的熟悉之感,才突然如同潮水向她袭来,而手脚却依然无法动弹,只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张胡须满面、布满风霜的削瘦脸庞。
  就是这个人啊,她带着稚子,等着他的到来,等了这么久,等到这一刻,几乎就要绝望之时,他终于还是来了。
  “阿令,你不认得我了?”
  高峤焦急地重复着自己的话。
  萧永嘉的眼睛里,慢慢地涌出泪光,突然低头,张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这一口,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牙齿深深地嵌入皮肉,唇舌之间,瞬间便漾出一缕淡淡的咸腥味道。
  但她依旧没有松齿。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自己这几年间所积聚而出的所有委屈、怨恨和苦楚,尽都发泄而出。
  高峤的手顿住了,他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肩前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面上的焦急之色消失,眼角随之泛红。
  他忍住肩膀被利齿所啮的痛,愈发紧地搂住了她的身子,沙哑着声,对着怀中的妻子道:“阿令,我来晚了,叫你们受苦了,我这就带你们走……”
  萧永嘉泪盈于睫。她闭了闭目,松开牙齿,推开了高峤,举袖迅速抹去面上那汹涌而下的泪水,看向立在一旁,仰头正怔怔望着自己和高峤的小七,拉起了他的手,哽咽道:“走吧。”
  高峤转头看向小七,视线落到他小脸上的那一刻,便再也无法挪开了。
  “阿娘,他便是我的阿耶?”
  小七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迟疑了下,轻声向着自己的母亲发问。
  萧永嘉点头:“是,他是你的阿耶。”
  小七蓦然睁大了他那一双纯净而明亮的眼睛,脸上露出吃惊又欢喜的表情,一眨不眨地望着高峤。
  高峤再也忍不住,眼眶在这一刻,变得湿润无比。
  他弯腰,将自己的儿子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来不及多看几眼他的模样,抬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将让他的脸蛋压在自己的胸膛之前,对妻子低声道:“外头的卫兵都已被杀,后路也安排好了,我们快些离开。”
  他说着,瞥了眼地上的慕容喆,略一迟疑,眼中终还是掠出了一道杀机。
  萧永嘉叹了口气:“罢了,不必杀她了,我们走吧。”
  高峤看了她一眼,一臂抱紧小七,另手握住妻子的手,带着她,穿过倒在地上的数名匈奴士兵的尸体,疾步而出。
  夜色黑魆,但城关方向的火光,却没有半点消减的势头。不远之外,火杖点点,营房里还在不断调兵去往城关。
  “人呢?死了吗?还不把人带出来!”
  一阵咆哮之声,随风而来。
  几个手执火杖的匈奴士兵在头目的带领下朝着这个方向匆匆来时,就在他们的身后,营房的远处,那片漆黑的东北角,突然冒出了一片火光。
  那个方向,便是粮库。
  留在营中的士兵大声鼓噪,纷纷奔过去时,仿佛已是约好,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对面西北角,那一片马厩的方向,突然也起了火光。
  天干物燥,已是多日不见雨水,贮存着的粮草又皆为燥物,加上风力助燃,待士兵赶到,眼前已经大火连片,附近又无便利水源可用,何来办法灭火?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熊熊,在旁奔走,徒劳呼号而已。
  火势越烧越大,眼见就要波及近旁营房也就罢了,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关在厩中的那数千马匹战马,被周围熊熊燃起的大火所逼,扬蹄嘶鸣,奋力挣脱缰索。
  大片的栅栏被群马拖倒在地,厩顶连片倒塌,火光之中,无数受惊的马匹从厩栏里狂奔而出,四散奔逃。匈奴士兵闪躲不及,被迎面而来的马群撞倒在地。马蹄仿佛雨点,从他们的身体和头脸上踩踏而过,头破血流已是轻伤,断骨折腿,比比皆是,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更有许多马匹在挣脱缰索之后冲出来时,马尾已是起火,奔逃中又引燃了帐篷,火借助风势,没片刻的功夫,整个营房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纵然天王亲临城关指挥,也是无济于事了。
  在李穆率领军队发动的猛烈攻击之下,城关本就岌岌可危了,这里又祸不单行,那奉命前来提人的头目心知不妙,顾不得别的,疾步奔向关着长公主的地方,借着火光,看见外面的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守卫的尸体,脸色大变,冲了进去。
  “不好了,人跑了——”
  风声,马鸣,匈奴人嘶声力竭的吼声,随了火光,冲上夜空,久久不散。
  ……
  高峤对营房里的路和岗哨的分布,早已印记于心,将小七扛在肩上,带着萧永嘉,从预先择好的路,趁着这营房乱成一团,朝外而去,路上杀了数个为躲开马群的踩踏而无意蹿来的匈奴兵,照着计划那般,顺利潜了出去。
  月光之下,两座夹峰之间,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向前。
  高七和其余手下在放火完毕之后,与高峤约在这条小道的尽头碰面。那里,马匹已是预备妥当。
  火海和匈奴人的呼叫声,已被抛在了身后。高峤带着妻儿,快步行于山间的羊肠道上,树影婆娑,怪石嶙峋,他感到怀中小七那双搂着自己脖颈的小手,收得越来越紧,毛茸茸的小脑袋,也朝自己越靠越近,最后紧紧地贴在了他的下巴上,一动不动。
  那是来自怀中稚子的无声的亲昵和依靠。
  他在战乱中降临人世,因了做父亲的自己的疏忽,叫他从来到这世间的第一天起,便随了母亲,身陷囹圄。
  就在今夜之前,当高峤在暗处远远眺他母子的身影之时,在他的心底深处,喜悦之余,不是未曾没有过掺杂了愧疚的胆怯之情。
  曾为大虞国相、高氏家主的他,自认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已是尽到了他所能为的本分。
  但是身为丈夫,以及一个孩子的父亲,他却亏欠良多。
  他曾无数次地向着上天暗祈,祈垂怜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好叫他弥补从前对妻子的亏欠。但当梦想中的这一刻真的到来之际,他却又变得胆怯了。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妻儿。他害怕得不到妻子的原谅,害怕在那个稚子的心目中,自己这位父亲,就是一个不堪的存在。
  然而上天终究还是厚待了他。他何其有幸,能得妻如此,娇儿如此。
  此前的一切忧虑,在这一刻,全然消失。
  他的胸膛里,涌出了阵阵的暖流。
  他悄悄地调整抱着小七的姿势,好让他在自己的怀里能更舒适些。
  “还走得动吗?”
  他低声问妻子。
  萧永嘉微微喘息,摇了摇头:“我走得动。”
  “前头就快到了。”
  萧永嘉朝丈夫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斑驳的月光从树影中洒落,映在她的脸上。
  她面容皎洁如旧,但看起来却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高峤默默地抓紧了她的手,带着她正要继续向前,忽然,脚步停了下来。
  前方一道坳口,就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中间,宛若突兀的岩柱,立了一道魁梧的人影。
  月色照落,那人以黑布蒙面,不见面容,只余一双眼睛,在夜色里烁动着莫测的光。十数名随从模样的暗影,正悄无声息地从道两旁的树木和山石之后闪出,分立在那人身后左右,将去路完全地堵死了。
  小七蓦然转头。高峤感受到了他的紧张,立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低地道了声莫怕,随即轻轻放他在地,将母子二人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里距离接应之地,已没多少路了。眼见就要抵达,半路竟又来了一个挡道之人。
  高峤知对面和匈奴人应该不是一伙的。他一时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能肯定,对方似乎早就在此等着了,并且,是敌非友。
  他紧紧地盯着对面的蒙面男子,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那人也是一语不发,和高峤对望了片刻,两道闪闪的目光转落到了他身后萧永嘉的身上,片刻之后,开口道:“将她留下,我便放你和你儿子离开。”嗓音粗哑,难听至极。
  高峤沉声道:“你何人?”
  那人不应,只道:“高峤,指挥兵马,你或许还能和我周旋一番,但论武功,你绝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愿多加为难,你照我的话做,我绝不食言。”
  高峤眼底掠过一丝怒意,目光扫视了对方一圈,短短一个刹那,心中便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这个蒙面人,不知来历为何,跟不知他何以要挟持萧永嘉,但显然,这是个劲敌,何况还有十来名不弱的手下。
  自己倘若只身一人,和对方搏命便是。回首来路半生,何等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又岂会惧怕面前这区区十来个敌人?
  但此刻,他的身后,却还有萧永嘉母子。
  在没有一击便中的十足把握的前提下,他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便是要保证她母子二人的安全。
  这里距离前方安排好的汇合之处,已是不远了。只要自己能拖住这些人,高七他们见自己未能在约定的时间抵达,自然会找过来的。
  高峤转头,低声叮嘱萧永嘉带着小七紧靠山壁,手慢慢地捏紧了剑柄,冷冷地道:“一个连头脸都不敢显露,藏头缩尾的鼠辈,也敢如此放话。是不是对手,试过便知。”
  他身后的萧永嘉忽然弯腰,凑到小七的耳畔,叫他站着勿动,自己上前一步,和高峤并肩而立,说道:“我夫君方才问你何人,你为何不应?”
  蒙面人不言。
  “你不说,那就容我猜一下。”
  她慢慢地道:“当年南朝发生内乱,慕容兄妹趁我夫君忙于救助民众,保卫建康的机会,将我掳到了北方鲜卑人的地方。这几年,发生了很多的事,夫君也一直在寻我母子,如今终于找到了,我一家得以团圆,你却突然现身于此。你和匈奴人不是一伙的,但也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暗中刺探已久,否则,你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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