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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约不知道别的剧组拖车是什么样，这辆拖车下面也不放个梯子，高度超过一米，上下还真要点功夫。

　　　　两人站在集装箱敞开的后门前，塑料门帘挡住了视线，小刘不动，沈约也不敢动。

　　　　“你……”小刘突然说，“等下不管发生什么，别说出去。”

　　　　发生什么？沈约惊愕，能发生什么？

　　　　但小刘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撩起门帘走了进去，带走她的箱包——全副身家，所以沈约也只能跟随。

　　　　集装箱内很暗，迎面是两排挤得密不透风的衣服，头顶三排，走过去又是两排，深处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沈约就像从白天一秒进入黑夜，且失陷到了某人衣柜里。

　　　　这时她反应过来，这辆拖车应该就是放服装的，而不是她之前以为顾涵光的休息室。也是，他这样的小咖，剧组不可能给他提供单独的休息室。

　　　　小刘推开最后一排衣物，沈约觉得眼前亮了些，那盏小小的台灯就出现在豁口前方。

　　　　灯下坐着一个人。

　　　　顾涵光抬起头来，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沈约一眼看见，倏地想起了一句话。

　　　　“最伟大的冒险不是死亡，而是活着。”

　　　　只有活着……她想，才能见证更多的奇迹。

　　　　…………

　　　　……

　　　　对于八年前内地翻拍那版《神雕侠侣》的观众来说，顾涵光就像一个奇迹，他把虚拟的、纸上的杨过化为了血肉丰满的真人，比饰演成年杨过的著名演员得到更多关注，男女老少，读者非读者，几乎是众口一辞的赞誉。

　　　　那时他的演技还生嫩，少年杨过开心与愤怒的表现稍嫌夸张，对着小龙女又不够亲近……但那些都不重要，他站那里就是郭襄“一见误终生”的杨过，是程英“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杨过，因为他漂亮得像个奇迹。

　　　　十五岁的少年可以称漂亮，八年后，二十三岁的顾涵光应该换一个词形容，但沈约瞠目结舌地想了半天，脑子里却仍然只有那一个词在来回蹦跶。

　　　　沈约自己也漂亮，但顾涵光的漂亮是另一种，湛然生光，就像一颗金属图钉，或是碎玻璃片，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出现在角落也能让你难以忽略，尖锐得像能刺痛你的心。

　　　　顾涵光面无表情地与沈约对视了一眼，小台灯的光映在他墨黑的眼瞳表面，仿佛镀着一层金，他移开目光，那种尖锐的刺痛感就消失了。

　　　　他举起右手，食中两指并拢招了招，沈约侧过头，小刘从她旁边愁眉苦脸地挤了过去。

　　　　顾涵光又招了招，小刘弯腰埋头凑到他唇边，顾涵光问：“她是谁？”

　　　　作为被问及的那个“她“，沈约觉得自己应该主动替好心的小刘解围：“我是……”

　　　　小刘猛抬头，小幅度地摇了摇，沈约莫名其妙地住了嘴，他又低下头去向顾涵光解释。

　　　　密封的集装箱内，再小的声音也会被扩大，沈约今天第三次听到自己被前夫赶出家门的故事，不由地有点庆幸，还好他们不知道真正赶走她的是小三……

　　　　故事听完，顾涵光点了一下头，小刘如释重负，转过脸来朝她使眼色。

　　　　沈约没动，这眼色太深奥她看不懂。

　　　　小刘又使劲挤了挤眼，扯动嘴角，这让他半张脸都变了形，有点像蝙蝠侠电影里往狰狞发展的小丑。

　　　　沈约……还是不懂。

　　　　顾涵光忽然又用他那两根长长的手指招了招，小刘眼角瞄到他这个动作，身体陡然一僵。

　　　　他僵硬地埋头凑过去，顾涵光用手掌挡住，附在他耳畔说了什么。

　　　　这次沈约真的没听清，她就看着小刘耷拉下眉毛，皱起脸，苦巴巴地转向她。

　　　　“看够了没？“他像念书那样一字一顿地说着，“把东西放下，赶紧滚，不要打扰我……顾哥休息。”

　第三章　—神经病

　　　　沈约跳下车，并不生气，反倒有些想笑。

　　　　那句话显然不是小刘的意思，而是顾涵光对她说的，但他竟连亲自骂她都不屑，要通过助理转述。

　　　　人不红总是有原因的，她想，顾涵光起点那么高，如今还能混成半死不活的样子，可见是性格决定命运。

　　　　她截住了讲完电话的夏华东，故意和他聊剧本，果然让夏华东顿觉时间紧迫，不再坚持上车找顾涵光寒暄。

　　　　两人回到前面有暖气的室内，沈约脱下羽绒服，又想到那个密不透风的集装箱，虽然衣物几乎占满整个空间，铁皮并不存热，里面还是冷的。顾涵光没穿大外套窝在那里，不会冻出毛病吗？

　　　　这一点好心的念头倏起倏灭，夏华东开始讨论剧本，沈约很快无暇他顾。

　　　　“活老了”是夏华东和李本立合作的原创剧本，讲三对都市年轻男女的婚姻与爱情，严格来讲不算偶像剧，应该算婚姻家庭类。他俩之前合作的几部戏都顺利卖掉，其中一部还上了星，在业内来说算是值得骄傲的成绩，这次某省卫视首开定制剧，七拐八弯的关系比拼下来，他们的剧本脱颖而出。

　　　　没错，是比拼关系不是质量，李本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教育沈约，这圈子挤满了聪明人，人人都有两把刷子，是怀才不遇或出人头地只看一条准则：关系，关系，还是关系。

　　　　所以当剧组已经拍完一半，更大的关系户带资进组，非要把他原本的角色由男n提升成男二，制作人和导演都点了头，夏华东和代替李本立的沈约只得任劳任怨，重新改写剧本。

　　　　因为时间紧任务重，编剧小组里还有夏华东的两个徒弟，沈约现在已经知道，他们跟她一样写作“徒弟”读作“枪手”，那是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正经的电影学院学生，男的叫王允明，女的张羽红，昵称小明和小红。夏华因开玩笑说，不是九年义务教育中出场率最高的小明和小红，而是“掉了钱包”的那个小红。

　　　　这笑话让三位小辈在大冬天里生生打个寒颤，干笑着互相望了望，初步建立起革命感情。

　　　　剧本和修改大纲李本立早就发给了沈约，她这几天白天忙离婚，晚上熬夜写稿，今天没拿到自己的电脑，只好借夏华东的笔记本登录云盘，打开文档让他浏览，记录他指出的修改要点。

　　　　她以后轮到小明，小明后面是小红，每个人分写一集，夏华东掌总，都过关以后再整理下面的线索接着写。

　　　　外面闹哄哄的，探班的粉丝像是越聚越多，他们的偶像每出去一回便是一阵欢呼，沈约某次抬头，看到光合作用的几位姑娘，她们又偷偷聚到一起，努力地朝这边张望，脸上的神色忽尔期待忽尔失望。

　　　　她想，她明白那种感受。

　　　　…………

　　　　……

　　　　六点不到，天就黑完了，剧组准备收工，演员们像上班族那样准点涌出摄影棚，把戏服更换成常服，冲粉丝打完招呼，有车的去停车场开自己的车，没车的也赶着打车乘地铁。除了用墨镜帽子把自己包得更严实，小明星跟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探班粉丝也陆续散场，其中那些常来的和工作人员已经混熟，那位唐时升的粉丝“黄姐”就和黄子龙一同离开，光合作用的姑娘们不敢跟他们照面，远远缀在后头。

　　　　导演打电话叫走了夏华东，沈约看了眼他的背影，蓦地想起她的箱子还在拖车上，如果小刘和顾涵光也下班走人，她怎么办？

　　　　这么一想她坐不住了，给小明小红留句话，急急忙忙朝停车场跑。

　　　　人走得差不多，本来停满的大车小车也所剩无几，沈约记性好，没走歪路就准确无误地找到那辆集装箱卡车，敲了敲虚掩的门。

　　　　没回应，她又敲了一次，耐心地等小刘出来。虽然门没锁，但这车衣服是剧组财产，瓜田李下的，她这个外人不敢随便进去。

　　　　敲到第四次，门仍然没开，隐约听到有人叫“进来”。

　　　　沈约有点近视，听觉和嗅觉倒很好，确定是里面有人叫进，她这才手足并用地爬上车，掀起门帘往里钻。

　　　　还是仅有那一团暖融融的光，沈约小心地拨开迎面挡路的衣物，笔直朝前走。

　　　　她没看到小刘，轻轻叫了两声也没回应，头上脚下只有黑乎乎影影绰绰的衣物……说实话真有点怵人，让她想起蜡像馆、百货公司模特仓库之类恐怖片的常见场景，脑子一时收不住，怎么吓唬自己怎么转。

　　　　“嗒、嗒、嗒……”

　　　　陡然响起的滴水声吓得沈约差点跳起来，她打了个哆嗦，然后才想起那不是什么滴血声，而是自己的手机铃……

　　　　沈约在外套口袋里掏了掏，摸出手机点亮了屏幕，是一条短信。

　　　　发件人：屈宸英。

　　　　如果有第二个人看到这个名字，定然会像沈约刚才那样跳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惊讶——那是号称内地第一小生的屈宸英！这位后巨星时代冉冉升起的明星人气爆棚，出道以来屡获名导大导青睐，在今年上映的两部电影里表现优异，不但轻松斩获十亿票房，且如愿摘下金马奖影帝桂冠，被称为“十亿影帝“。

　　　　这样一位娱乐圈生物链上层的大人物，光芒万丈的名字，沈约却只是盯着呆了两秒，然后啪啪按手机。

　　　　她没看那条短信，反正不看也能猜到说什么。

　　　　操作完毕，联系人屈宸英被改名“二傻子”，沈约满意地关掉屏幕，将手机揣回兜里。

　　　　她推开最后那排衣物，又看到了顾涵光，不过这时候只要是个活人就好，沈约心头略松，但不敢多看也不敢和他说话，随便点点头就绕到另一侧。

　　　　小刘果然将她的箱包都叠一块儿放到右边，沈约把箱子的拉杆抽出来，旅行袋挂上去，利索地拉着往外走。

　　　　没拉动。

　　　　沈约低下头，看到一只脚卡在四个袖珍的滚轮之间，她顺着那只脚看向那条长腿，再往上是细腰窄臀，宽肩，顾涵光的脸。

　　　　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句话：“光光的身材可帅了，宽肩窄腰长腿穿古装不要太仙！”

　　　　古装再仙肯定也比不过现代装这曲线毕露的风景，沈约心想着，低声道“对不起”，拎起箱子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只脚。

　　　　她再拖，依然没拖动。

　　　　沈约盯着那只不请自来又卡进四轮间的大脚，觉得自己病了。

　　　　不然就是顾涵光病了，神经病。

　　　　她忍气吞气地试了第三次，亲眼目睹顾涵光第三次把脚伸进轮子底下。

　　　　“顾先生，”沈约侧眸凝视他，语重心长地问，“你是小学生吗？”

　　　　顾涵光低着头，他的发型是时下小生流行的韩式锅盖头，长刘海半垂下来遮暗他的表情，眉眼愈显幽深，唇色鲜红。

　　　　他举起右手，食中两指并起来招了招，沈约下意识地回头，没看到小刘，又顿了一下才悟了：少爷这回是在召唤她。

　　　　她被气得有点发笑，真想不理他掉头就走，不信他还真能拦得住。不过沈约这人有一椿不知好处还是坏处：她心眼儿太沉。像她这样的人轻易是不发作的，除非有理到十分；也不爱当面给人难堪，宁愿背后小坑小洼地报复回来。

　　　　所以沈约权衡了一下，没走，学着小刘的样子弯腰埋头往前凑，顾涵光却伸臂格住她，将她挡在一米之外。

　　　　他用另一只手举高手机，于是沈约清晰地听到男声读出一句：“你有药吗？”

　　　　沈约条件反射地回他一句：“你有病啊？”

　　　　显然老郭的段子没能满足顾涵光，他缩回手在手机上“啪啪”按了几下，又点击播放：“我旧伤口发炎，腿软走不动，你有消炎药吗？”

　　　　沈约想，不是能打电话吗？又想，不会连小刘也抛弃他了吧？

　　　　这么想感觉这人又有点可怜，沈约还有一椿好处：向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倒是有余力同情别人。

　　　　况且她还真有药，家里感冒发烧之类的常用药都是她在准备，为了怕前夫出门忘记，她往每个旅行袋里都预先塞了一份，冯阿姨收拾东西时只知道往里装，没给她捡出来。

　　　　她从袋里不只掏出药，还掏出一个保温杯，旋开来，热乎乎的温水倒进盖子里。

　　　　顾涵光接过药和杯盖，嫌弃地看了许久，拈起那颗消炎药还对灯照了照。

　　　　最后他终于吞下那颗药，低着头不肯让沈约看他的表情，水一口没喝。

　　　　不喝也好，沈约想，这水天知道是谁灌进去的，她都不敢喝。

　　　　她把水又倒回杯子里，旋紧杯盖，收拾了旅行袋，重新拖起箱子。

　　　　还是拖！不！动！

　　　　沈约绝望了，她甚至懒得去找那只强塞进四轮间的大脚，直接抬头瞪住顾涵光。

　　　　“顾先生……”

　　　　顾涵光低着头，举高右手，手机冰冷而机械地读出：“沈约，不约，叔叔我们不约！”

　　　　“……”

　　　　顾涵光（手机）：“谢谢，再见！”

　　　　“……”

　　　　神经病！

　第四章　—同一屋檐下

　　　　沈约认定顾涵光脑子有病，想想自己刚跟个神经病在封闭空间里待这么久，她后怕地打了个哆嗦，幸好他没对她干出什么不用负刑事责任的事来，她还有心愿没有达成，绝不能死。

　　　　想到那个心愿，沈约的心情缓缓低落下来，走路的步伐也放慢，又走一阵，忍不住从兜里掏出手机。

　　　　点开刚才收到的短信，二傻子说，知道了，他会收好她的电脑，有空的时候约出来交换。

　　　　二十一个字，三个标点符号，沈约颠来倒去品砸了半天，嘴里没滋没味的，说不出他是什么感觉。

　　　　根本没有感觉，她想，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对他有所期待，你才是脑子有病那个吧？

　　　　沈约叹口气，不再考虑这些，拖着箱包回到前面。

　　　　夏华东还没回来，小明和小红说这样的情况很常见，导演他们经常有饭局，夏华东逢饭点被叫去不可能不奉陪。

　　　　三个小辈商量了一下，都急着回家，北京城太大，路上就得花一两小时，时间耽误不起。

　　　　最后小红动手给夏华东发了条短信，三人收拾好东西，请留守的工作人员锁上门，一起走到影视基地的大门前再各奔东西。

　　　　小红和小明合伙打了辆黑车去地铁站，沈约佩服他们胆大，她不敢坐黑车，只好一边用打车软件叫着车，一边上网搜寻合适的房源。

　　　　她想在这附近租个短期的房子，一是为了工作方便，剧本起码还得两个星期才能彻底改完；二是这里房价比市区便宜很多。沈约没从前夫家带走什么东西，更别说钱。

　　　　搜出来的租房信息看着都不靠谱，主要是周边环境可怕，她不是不敢冒险，而是觉得不值得冒这个险。

　　　　出租车久久不到，沈约站在路边玩手机，等回过神，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透了。

　　　　夜晚的北京倒比白天看着舒爽许多，沈约记得那些灿若繁星的霓虹，很难想象那样婉约的光影同属于白天那个灰头土脸的北京城。但她现在不在北京，在通州，只剩两眼一抹黑。

　　　　一辆奔驰glk从她身前驶过，沈约茫茫然地看了一眼，心里想着别的事，那辆车却又倒回来，降下车窗。

　　　　“沈编剧！”小刘的圆脸热诚地探出窗外，黑暗中看着白惨惨一团，沈约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沈编剧没打到车吗？”他回头看驾驶座，于是沈约跟他一起看到了面无表情的顾涵光，“上来让顾哥送你一段。”

　　　　顾涵光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慢慢地转过脸朝向沈约，他的脸倒不是一团白，眉眼漆黑，唇色鲜红，比小刘更吓人。

　　　　沈约脑子里飞快掠过“吸血鬼”、“食人魔”之类的词组，又想起他有神经病，一小时前还倒在拖车上动不了，现在居然敢开车……连忙要出声拒绝。

　　　　“上个月这附近发生了奸杀案哦，”小刘忽然阴恻恻地压低了嗓音，“受害者是唐时升的粉丝，听说一个黑车司机把她载走就失踪了，几天以后警方找到一具被剥光衣服的尸体……”

　　　　沈约狠狠地打个哆嗦，二话不说拉门上车。

　　　　既然上了车也没必要矫情，车内暖气充足，她撕开羽绒服的拉链，道完谢，开始一句搭一句和小刘攀谈。

　　　　果然就像夏华东说的，小刘人很不错，顾涵光全程沉默着，他却有问必答，热心地评价沈约在网上找到那些房源。

　　　　“都不怎么样啊，沈姐，”他从副驾驶座辛苦地扭回头看她，“现在的房租不比以前了，沈姐你又没跟人合租过，不了解行情，很容易被中介坑的。”

　　　　其实是合租过的，沈约想，八年前。

　　　　又想，这孩子改口改得真顺溜，几分钟她就变“沈姐”了？

　　　　“那怎么办？”她嘴上发愁，心里并不担忧，很多人看外表以为沈约温驯柔弱，她也习惯性扮演这么个角色，其实真正的沈约主意很大，适应性也强，逼到那份儿上了让她睡大街她也不会皱眉头。

　　　　“嗤——”

　　　　沈约这句话刚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