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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潇] 天幕永不坠落-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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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第3期   … 人物专访
杨潇
    《天幕坠落》在我刊’95·4发表后,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当年9月16日,为宣传世界保护臭氧层日,中国环保署曾将该文作为普及臭氧层知识的教材大量翻印散发。《读者》杂志同年12期也转载了这篇作品。这样,《天幕坠落》作者大卫·赫尔(David W.Hill)的名字便在中国的SF读者中不胫而走,名播九州了。
    去冬到美国之前,我曾委托旅美的大学同窗吉平博士为我联系拜晤大卫事宜。事隔半月,当我第二天就要飞往纽约时,吉平先生却回答我:“还没联系上呢,只知大卫已从他家里搬了出去。”料想可能泡汤,我好生怅惋。
    可很快情况又发生了突变。次日,我走出纽约三角洲航空公司机场,等在那儿的吉平一见我就说:“走,已联系好了,大卫一定要我们上他家去。”还说,“这个大卫,还是个作家哩,却没有车,新搬的家也没电话,真不知他是怎样一个人。”
    车停在纽约黑人区一条没有树的街道上,苍茫暮色中,好不容易辨认出一幢七层公寓楼面上挂着的137—20字样的标牌。吉平停了车,不安地前前后后望了望:“车停在这儿……安全吗?”
    我们在楼前大门旁按了几个数码,门开了,人一走进去,门就自动关上。窄窄的楼道里,摇滚乐震耳欲聋,伴随阵阵声浪,两个高挑的黑小伙亢奋地又扭又跳。我不由得抓紧了提包,躲进简易的小电梯。刚出电梯门,一个少年走过来,踟蹰而肯定地问:“是找大卫·赫尔吧?”我一颗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
    “嗨,见到你太高兴了!”大卫热情地开门相迎。
    走进门,我不觉愣了——这就是大卫的家?一间二三十平方米的房间,包括一小间厨房和卫生间,空荡荡的房里摆着一个布沙发,一个木茶几,一排木质书架,连床都没有。墙角摆着一台电脑,一部健身器,光地板上只放着个2l英寸彩电,一台小音响和唯一的一把竹藤椅。
    一览无余,家徒四壁。这就是大卫·赫尔的家。
    “来,坐啊,坐。”大卫一脸热忱的笑容,请我坐沙发。为了不让主人尴尬,吉平干脆席地而坐,大卫也用一只手按住光溜溜的木地板,整个胖胖的身子也就歪坐了下去。
    大卫·赫尔,四十多岁,高高胖胖,双下巴,一头黑发,灰眼珠。不知是屋里空调开得太烫,还是太兴奋,他一张脸红得发亮。一入座,他就急急宣布,他精心烹制了中国菜,一定要请中国客人品尝他的杰作。
    房间里唯一可放杯盘的木茶几上,摆满了红烧排骨、麻辣鸡块、黄瓜拌肉片、卤鸡蛋、凉面,还有一小竹笼蒸米饭。我一边用筷子在盘于里扒拉米粒,一边言不由衷地恭维着——其实,排骨不咸不甜,鸡块寡盐少味。但老外能把美式中餐烧到这份上,也属正宗。大卫乐颠颠地找出《家常川菜》、《川菜集锦》的中英对照本:“瞧,你寄来的,我照本宣科,我烧的麻婆豆腐还真有那么点味呢。”他又喜形于色地自我宣扬开来。
    饭后,当我拿出杂志社送给他的礼物时,大卫兴高采烈地把它们全搂在怀里,然后又小心地摊在地板上,从中挑出发表和转载他那篇作品的《科幻世界》和《读者》,翻了又翻,居然翻到了《天幕坠落》那页。而方块字对他来说,无异于天书呵。
    这时的大卫脸上如沐灿灿阳光,灰色的眸子熠熠闪亮,他单手撑着地板站起来,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双手搓一搓,眉梢一挑,朝站在身边的儿子挤了挤眼,说:“怎么样,奥斯汀,你爸爸不错吧!”奥斯汀抿嘴笑笑,把头亲热地凑近父亲,和他小声地说着悄悄话。
    “嘿嘿,”大卫转过头来,指着儿子满怀欣喜地对我说,“这小子说,有个有名的爸爸真不错,可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亲只是在说不同的语言的另一个遥远的国度才有名。”
    我想起了我曾对查理·布朗说起过大卫·赫尔的事来。记得当时布朗满不以为然,说大卫在美国没有名气。我对他说,大卫在我刊发表过四篇作品,至少有二十万SFFan熟悉他。布朗当即从电脑中调出大卫的写作档案,告诉我:你说的那个大卫迄今为止只发表过八篇作品。我说,中国《读者》转载了《天幕坠落》,大卫在中国就拥有了四百万读者,尽管他目前在美国还没有名气,但在中国,大卫·赫尔已是小有名气了。
    和大卫聊着,我感觉到有一双黑逗逗的眼睛始终在注视着我们。这是个帅气的英俊少年,十三岁,足有一米七高。英气的剑眉,秀挺的鼻梁,两手老揣在牛仔裤兜里,内向,文静,不是我印象中搅天混地的小“扬基”。他静静地坐在父亲身边,不时给父亲飞去一个赞许、亲呢的眼神。大卫和我说着,也不时侧过头去,眼角一扬,丢去一个会心的笑容。父子情深,使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为家里冷清和缺少女主人,大卫歉然地说他刚离异不久,自己独自搬到这儿来。他说,他可以舍弃较丰厚的收入,甚至可以舍弃家,但他没法放弃对SF的痴迷。他爱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编织着他的“天幕”;周末,他喜欢和一帮SFFan聚会,租个小厅,动情地朗诵自己的作品,尽情宣泄他的喜怒哀乐。他十岁迷上科幻,从此便罩在这“天幕”之下。21岁获得纽约市立大学文学硕士学位,25岁出的第一本书,是他的职业(法国菜厨师)和想象力的产物“The MenusFor Romance”(情人菜谱)。35岁以后,他彻底告别了十五年的厨师生涯,开始寻找文职工作,以便有更多的时间写作。“我现在在一家咨询公司工作,并不图收入高,我喜欢从事电脑工作,可偷空写稿。”“还玩游戏机呢。”奥斯汀在一旁揭发,大卫亲昵地揉揉儿子的一头黑发:“可我现在真没工夫玩游戏,除了工作,就是写作。”
    奥斯汀玩着堆在地板上的礼物,放下狼毫湖笔,又拿起画着山水的折扇。大卫也把玩着折扇,爱不释手。我们刊物每次采用了大卫的稿,我都去信询问他怎么支付稿酬,得到的回答都是:“要中国画,”收到《读者》的转载稿酬后,我自作主张,买了些工艺品送他的妻子儿女。他回信道,丝绸头巾太美了,女儿马上要戴,但他要替女儿把头巾收藏到她十六岁才送给她,否则“三周之后,来自中国的礼物就会丢失”。
    我独自坐在布沙发上,吉平、大卫、奥斯汀都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在美国室内,没有地毯的客厅太少了,连办公室、博物馆……到处都铺着茸茸的地毯)。我拿出上年刊发他的《追踪人狼》的稿酬要他签收,大卫却说:“还是给我中国画好,那些画很美,就像我写的文章,给人一种人性的美感。宁愿要画,不要钱,让美长存。”稍停,他指着长条茶几上的残汤剩羹,喟然叹道:“你看,我花很大精力准备的美食,一下就杯盘狼藉了。从前我当厨师,精心烹调的工艺品似的法国大菜,顷刻就被刀叉破坏,被胃口消灭了,我愿美长留。”在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国度里,大卫很浪漫,很诗人气质地如是说;坐在黑人区公寓家徒四壁的光地板上,大卫无限向往、无比陶醉地如是说;物质上暂时贫困,精神上永远富足的美国科幻作家大卫一脸圣光地如是说;“我愿美长留。”
    窗外,大西洋凛冽的海风敲打着玻璃,公寓里却暖洋洋的。大卫只穿着一件花格衬衫,他圣洁的理想,飞扬的神采,勃发的活力,更使整间小屋流光溢彩。
    我怦然心动。每个民族都要有一大批埋头苦干,执著追求的人,这个民族的文化,才能秀于世界民族之林。大卫身居陋室,心忧未来,臭氧层的被破坏,随意改变生物基因的后患,电脑网络的负效应……世人所不屑操心的事,科幻作家却在严肃而认真地思考着。我不由得又环顾这个只有一间房子的家,四壁空空的墙上只有一幅地图,窗户上奇奇怪怪地挂着两幅窄窄的中国竹窗帘,一座木质简易六层书架上堆了几百本书。屋里最现代的就是那台他自装的联在Inter网上的电脑,最富有的就是大卫脑子里涌动的想象了。他说:“如果我死了,我的小说能留下来,也就是我创造的美能长留人世,能引起不同人种的共鸣。而那些无法留下去的公文却能让我赚钱养家糊口。生活就是这样,并不是很公正的。”
    他又抚着坐在他身边的奥斯汀的头,满含希望地说:“等我的儿女都长大成人,不需要我负担时,我就重操旧业,当厨师,但要到船上去当厨师,好周游世界。”他把毛茸茸的厚实的大手叠在奥斯汀头上,父子俩又互递个眼神,彼此会意地笑了。
    蓦地,大卫身上的衬衫触目地刺醒子我:红黑相间的格子!啊,他就是那个父亲,——天幕坠落时,“用他的肺去爱,用他的腺去爱,用他的皮肤去爱”的那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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