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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上蝶-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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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辉的脸色霎时冷淡下来。虽然彼此心中有数,却都不曾把这件事挑明。菸芳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孩子的父母,分明是话中藏刺。流辉淡淡答道:“哦,那好吧。改日我问问她的母亲。”
  “我看差不多该用晚餐了,我去叫人把饭菜端上来。我给你煲了老鸭汤。”
  菸芳边说就边往外走,流辉拉住她的手道:“不用。我们先去看看孩子。”
  菸芳的脸色一僵,迅即笑道:“你真的是很喜欢孩子呢。连敌人的子女,都如此怜爱。”荡漾着波光的双眸紧紧盯着流辉,盯得流辉心里空空的,他转过头,不去面对她的眼神。“可是,她睡着了。”
  “那也无妨,我只是看看她。”纵然故作轻松,菸芳还是能感受到他迫切的心情。他越是急切,菸芳越不想让他遂愿。他的话就像一根针,扎在菸芳的心头。虽然看不见血,却令人难以忍受的痛。那个孩子,是流辉的种。菸芳眼前一片模糊,忽然天旋地转。“菸芳?”流辉回头看着还愣在原地的菸芳。菸芳勉强一笑,强自镇定地迈开脚步。
  太守府里没有摇篮,女婴就躺在宽敞的卧床上,婢女守在她身边。刚一迈进房间,流辉急促地冲到床前,端详了熟睡的女婴半晌,弯腰小心翼翼地把她搂起来。此时菸芳方才追到门口,流辉抱着他小小的女儿,像捧着一颗珍贵的明珠,在战场上征伐杀戮丝毫不手软的他,面对这个女儿却胆怯了起来,胆怯得连呼吸都控制起来,生怕把她惊醒。菸芳看见他的眼睛,在发光。二十八岁的流辉,终于当上了父亲,无怪乎如此谨慎,如此激动。菸芳觉得那是自己的过错,她本该早早实现他的这个愿望,但是——
  她悄无声息地飘到流辉身后。当看到他的眼神的时候,她觉得一切都是好的。只要他开心,一切就都是好的。“菸芳,你看她漂不漂亮?”流辉回头看着她,声音却很低很低,他害怕吵醒这个沉睡的宝贝。
  菸芳凝视着那张五官尚不分明的小脸,温柔而缓慢地说:“漂亮。”怎么会不漂亮呢?她是柔荑的女儿。
  流辉忍不住亲亲婴儿粉嫩的额头:“菸芳,你把她照顾得真好。”
  “妾身会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从你把她送到我身边的那天起,我就是这么想的。”她是流辉最珍爱的女儿,也会是她的女儿。流辉感激地注视着她,菸芳羞赧地垂首。半晌,她才小声地说:“若是妾身也能为你生一个子女,那就好了。”
  流辉一笑:“你说你会把她当作亲生女儿,那她便是我们的女儿。”
  她轻轻地抚摸女婴的额发,柔软的茸毛挠着她的指腹:“流辉,是不是该让她的母亲也看看她?如果她愿意喂养她——”
  “不需要。”流辉冷冷地拒绝道,“不要对那个女人抱有同情,菸芳。她是敌人,是俘虏。”看来他还是没有原谅她。菸芳稍稍感到了一些安心。
  姱姑为她打开面前的房门,一阵淡淡的酸臭味扑面而来。菸芳皱起了眉头,走近房间里。凌乱的被褥上斜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当看见有人进来时,她动了动,慢慢坐了起来,露出头发下苍白的脸,面无表情地盯着菸芳。
  床脚下放着一些吃剩的饭菜,臭味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没有人整理走,她也没有把她丢出去。菸芳想不到,她会是如此的颓废。菸芳打量着这个房间,布置与别处并无太大差别,但是奇怪地流露出一种陈旧的气息,还有空气里令人难受的酸味。
  见菸芳一进来就四处观察,但又一言不发,柔荑忍不住问:“你来干什么?”她的语气充满敌意。
  “告诉你我来了,还有你的女儿。”菸芳和善地回答她,“我想带她来给你看看,但得等你把这儿收拾干净。”
  柔荑冷笑了声:“我没有女儿。”
  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菸芳轻笑了声说:“你不想要的,正是我求而不得的。苍天真会开玩笑。这里的气味一点都不好闻,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或者,打开门窗,透透风也好。”
  “我不想。”柔荑仿佛嫌她的问题太多余,极其不耐烦地说。
  菸芳推开了一扇窗,站在窗口深吸一口气:“这样就好多了。”转头对姱姑说道,“姱姑,你要常常打扫这里,也要时常这样通通风。”
  姱姑偷偷瞄了她一眼,唯唯诺诺道:“是。”原来那个女婴,是柔荑生的。柔荑和流辉的关系如此,想不到菸芳夫人还能对她如此关心,难道是因为她是那个女婴的生母吗?如此一来,更显菸芳宽宏大量,和柔荑自私自利。想到正是柔荑坑害自己到这地步,姱姑心中又悲又怒。她的丈夫至今生死未明,流辉或许知道,但她又怎敢去问?看着窗边的菸芳,姱姑突然觉得抓住了一线希望。
  “你还想回去吗?”无人回应。柔荑抬头看了一眼,菸芳倚在窗边,神情淡然,柔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广源?”菸芳再次出声。柔荑还是不吱声,她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尤其是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菸芳的心中似乎有了答案:“这里终究也有你舍不得的吧。”
  “舍不得?”柔荑激动地跳起来,“舍不得这里的什么?这里的一切我都讨厌,尤其是人!不管是你,还是流辉。”
  菸芳露出讶异的神色:“流辉?”
  “哈,你以为呢?”
  一道身影蓦然转移到她面前,惊得柔荑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菸芳的脸就在半尺开外,几乎要碰触到她的鼻尖。她压着嗓子问:“那你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不走?她无时无刻不想走。清凉山的崇山峻岭都没能拦得住她追寻括苍的脚步,如今,她却囿于南麓这小小的牢笼。残酷的殴打历历在目,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仿佛流辉在她身上下了魔咒,只要她一产生逃走的念头,那些可怕的记忆就不断地涌上来。柔荑强忍住尖叫的冲动,痛苦却让她的头脑开始混乱,她惊恐地抱住自己的肩膀,不停地后退、后退,直到撞到床下的脚踏。
  突然,有一只手从光明伸入黑暗,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抓住她不停坠落的身躯。“我帮你、帮你、你……”那个声音不断地在耳边盘桓,搅乱深渊里的黑暗,劈开一道光明。柔荑捉住那道光,纵身跃出黑暗。
  “夫人!”有人在背后叫她。菸芳停步,回头:“姱姑?”姱姑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跑到菸芳面前:“我、我……奴婢想求夫人一件事。”菸芳颔首,姱姑便向她讲:“我家男人被将军打发去打仗了,一直没有消息。夫人能帮我打听打听吗?”
  菸芳犹豫了一下:“你家男人?将军为何要你家男人去打仗?”
  姱姑忿忿不平,将来龙去脉向她说清楚:“我们夫妻受了柔荑夫人的骗,要帮她逃回广源。广源的路还没找着,就被捉了过来。流辉将军说我们是罪人,逼他当兵,罚我作奴婢。从那以后,他就一点消息也没了。”姱姑说着,泪水涟涟。
  菸芳笑了笑:“勿要担心。我会为你去打听,但是——”依她对流辉的了解,根本不把这当回事的流辉,怕是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到她的“但是”,姱姑的脸上露出担忧之色,她抹了一把眼泪,说:“夫人不用怕我难过。就算我家男人真的早就死在乱军中了,我也认了。其实都是我不好,是我要他答应柔荑夫人,我害了他。”
  “姱姑——”菸芳握起姱姑的双手,轻轻拍打她的手背,“她不是骗你,姱姑。她是腾兰王妃,就算已经去了的她要不回来,好好对她,我想,她可以给你很多其它的东西。”姱姑含泪的眼眸里有一丝迷惑。菸芳的话,听起来,是在为柔荑说话吗?
作者有话要说:  

  ☆、红烛自怜无好计

  柔荑非常认真地考虑了菸芳的建议。她不能确定,菸芳要帮助她逃走的用心是真是假,会不会是流辉派她来试探自己呢?不能贸然答应,柔荑觉得,自己应该先找个机会试探一下。
  目光扫过席上,菸芳殷勤地跪在流辉身侧,一杯一杯不停地为他斟酒。她低着头的样子,柔弱得连柔荑都要心醉。啊,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柔荑赶紧驱散奇怪的念头。她不应忘记,那个女人可是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她狰狞的模样和流辉是如此相像,他们原是一对,如此相配。
  柔荑手举一双雉翎,脚踏金莲舞鞋,鲜红的舞衣贴裹着纤秾合度的身躯,衬得肌肤如照在彩霞下、烛光中,艳丽而诱人。流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双雉翎,两只雉翎交叉尔后错开,露出面容的女子偶然抬了一下眼,对上流辉的目光,眸中的光亮颤动了一下,迅速把视线转移别处。流辉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与下座的僚属说话。
  菸芳平静地把着酒壶,听着流辉与僚属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话。他说话时,总是隔那么几个字,就略微停顿一下。他走神了,应该是在注意那个女人吧。菸芳没有错过他们对视的那个瞬间,她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勾走了流辉的魂魄。他一定快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按进怀里,亲吻她、疼爱她。
  果然,柔荑退场之后,流辉急不可耐地站起来。菸芳捉住他的衣角:“去哪里?”
  流辉低头瞄了她一眼,心虚地看向别处:“去解手。你替我照看宾客,马上回来。”话音未落,甩开菸芳的手大步流星地追出门。
  “还是将军厉害,如今腾兰王妃都不得不在我们这里卖笑,取下广源难道不是迟早之事?”席中众将得意洋洋地高谈阔论。菸芳冷冷一笑,到底是谁,征服了谁?
  柔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紧张地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到大堂后面更衣化妆的房间里,转身关门时流辉已在一丈开外,假装这时才发现他,露出惊讶的神色道:“呀,将军不坐在席上好好喝酒,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流辉本就不是偷偷摸摸地跟来的,心知她早就发现了自己,却不知为何要故作糊涂。于是一声轻笑,缓步走到她面前。她仰着头,与他面对着面,浓妆艳抹的脸庞娇艳似晨光中的玫瑰,带着朝露的清新。流辉忽然按住她的肩头往里一推,反手带上门。
  柔荑脚下趔趄撞到几上,才站稳便感到身后一阵热气贴了上来,一只手像蛇缓缓爬过她的腰:“你会不会埋怨我,这么久没有陪过你?”柔荑不吭声,她只望这个人离自己越远越好,怎么会埋怨他呢?“还是说,你还惦记着逃走?”柔荑依旧沉默,这个人的问题,她答与不答,都是错。
  她厌恶那个人,厌恶他的面容,厌恶他说话的语气,厌恶他身上的气味。它们像噩梦一样禁锢着她,侵扰着她的生活。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令她如此讨厌,更甚那个阴阳怪气的旖堂。如果菸芳真的愿意帮助她,她会毫不犹豫地,乞求让她脱离这样的生活。她没有办法再忍受与这个男人有任何的身体接触。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嘘——”菸芳对着门口突然闯进来的人竖起食指。转身,缓慢地把婴儿放入摇篮。柔荑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但是,一眼也没有去看身边的摇篮。菸芳轻轻摇着摇篮,等到摇篮里的婴儿睡熟了,才小声说:“你想清楚了?”柔荑摇头,菸芳奇怪地蹙眉。
  “我需要找一个人。”柔荑说,“他叫易行,我在俘虏中看见过他。但是后来,我被流辉软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柔荑不够信任她,这是试探吗?菸芳暗自嘲讽这样的行为既多余又愚蠢。俘虏,应当是她的旧识。“他是你什么人?”菸芳离开了摇篮,问。
  “朋友。”柔荑回答得坚定而且干脆,“曾经是腾兰王府的侍卫,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菸芳讪笑一声:“腾兰王妃和一个侍卫居然是朋友,难道腾兰王一点都不介意吗?”柔荑心头霎时有些慌乱,菸芳怎会这样聪明,连这都看得出来?“好,我帮你去打听打听。曾经是腾兰王的侍卫亲随,调入行伍,应该不是无名小卒吧。”这样的人寻找起来,可比姱姑的丈夫容易得多。
  一些属于腾兰的战船已经沿江而上,集结在江面,但似乎并没有进一步的计划。流辉听说一度被官军征服的曲霞南部又起了骚乱,并且义军将实力较弱的腾兰军列为主要攻击目标,屡屡骚扰腾兰军,而洞海军被另一股义军阻绝在东线,对腾兰军的困境束手无策,腾兰括苍大约正不堪其扰,无心再与他争夺南麓。但流辉还是要做足准备,一旦南方局势有所缓和,括苍就可能挥军北上。
  “从曲流借来的粮食今日刚刚运到,大部分的俘虏都被调集去搬运粮食了。这批粮食,加上之前从大观搬运过来的那些,足够我们的军队吃上半年。这是在为应对腾兰军做准备,听说腾兰军队,已经到了江边。”菸芳停留在城垛边,向柔荑使了个眼色。柔荑心领神会,趴到城垛上着急地向下张望,穿着黑衣的俘虏一个一个走到车边,卸下两只硕大的麻袋,扛在背上,在南麓士兵呵斥声中往来于城门内外,像一群忙碌的蚂蚁,那么远、那么小,根本看不清。
  柔荑泄气地离开城垛。菸芳微笑着问:“看不见?为何不喊一声呢?”柔荑担忧地看着她:“可以吗?”菸芳笑笑,对身后的婢女耳语了几句,婢女便离开她们下了城墙。
  不一会儿,只听城下有人叫道:“夫人、夫人!”柔荑赶紧爬上城垛,探出脑袋张望。在城下叫唤的,正是菸芳的婢女。她身边立着一个黑衣男子,朝她们仰起头来。
  “是他,是他!”柔荑依稀辨认出他的五官,兴奋地朝他挥着手。城下的易行愣了愣,终是没有回应。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转身走到运粮的车边,继续背他的麻袋。柔荑懊恼地问菸芳:“他为什么不说话?”
  “他害怕。”
  柔荑思考了一会儿,一把抓住菸芳的手:“可不可以让我们见个面?偷偷的?”菸芳沉默地望着她,眼睑垂下,似乎是答应的样子。柔荑的心里,有一颗石头悄然落地,也许,她是真的要帮她。
  南麓城的夜,是格外冷清寂寞的。比起腾兰王府中空荡的闺阁,更潜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柔荑觉得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剑拔弩张的,战鼓的余音从未消褪,连夜风都像兵器一样锐利。她坐在幽暗的小房子里,这番光景,在以前好像也经历过。柔荑记不清了,那时她等待的人究竟是谁,是括苍,是易行,或是其他的男人。但是她知道,只要等着,就会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来给她慰藉。
  此时的她什么都不想,不想流辉的可怖,不想菸芳的诡异,甚至短暂地放下对括苍的思念,只要静静地等待一个人的出现。“吱呀”,破旧的木门开了一道缝,皎洁的月光在地面缓缓铺开。当月光照出那个人的轮廓,她激动地扑上去:“易行!”
  转眼间,易行感到自己的肩头已经湿成一片。她没有哭出声,但易行很少她流过如此多的眼泪。易行心疼地抚着她的后背安慰。柔荑呜咽着说:“我好担心你,幸好流辉没有杀了你。”
  “王妃——王妃为什么要见我?如果被那个人发现了,我们会很危险。”易行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能力,让应该听命于流辉的婢女暗暗给他传讯。即使知道危险,他还是答应了同她见面。即使在分别的日子里,艰难地将与她的过去压抑在记忆深处,但当见到那一面,尤其是当得知她过得如此痛苦之后,那份思念加倍地滋长。
  柔荑使劲摇摇头:“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易行,我们逃走吧,我有信得过的人,可以帮助我们。”易行并没有马上回答。柔荑是一个不考虑前因后果的人,但他不是。南麓城除了俘虏以外的所有人,都听命于流辉,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够帮助他们?
  “你不放心,对吗?”柔荑理解他的忧虑,因为就在白天,她仍然对此抱持怀疑。柔荑按着他的衣襟:“是安排我们见面的人,她是流辉的夫人。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们现在就不会在这里。我今天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通她为什么要帮我。她希望我消失,从流辉的面前消失,这样就没有人同她争宠了。”
  易行还是无法认同:“若是这样,她为什么不直接杀了王妃呢?”将柔荑放走,显然是将自己也置于危险之中,易行并不认可柔荑推测的她的动机。
  或许是因为,她将女儿送给了她。如果菸芳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应该会对她有一丝丝的感恩的。柔荑自己为菸芳的每一个不同寻常的举动作出了合理的解释:“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易行,不过我不能告诉你。我觉得她是可靠的。而且,腾兰军就在江面上,只要我们逃到那里,就不怕菸芳反悔了。”
  “腾兰军到了?”身为俘虏的易行完全不知晓这个消息。但是,为什么腾兰军不对南麓发起进攻呢?身在敌营的他无法获知外面的形势变幻,也难以推测腾兰王的考量。可是,既然腾兰军已经在江面上等待着他们,这场逃亡,似乎不再只是柔荑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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