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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他走。”
　　羽清音将声音压低，犹似自言自语般的沉吟。
　　姚冶自然不会认同羽清音的这个决定，他握着那把羽扇要朝羽清音走去，梼杌飞身而去挡在他面前。羽清音的死活和他们无关，而霊涯指名的姚冶却是不能不管。
　　杨戬在空中观察着他们的动作，已经察觉了羽清音的某些意向。哮天犬上前一步，一脸郑重地对羽清音他们喊道：
　　“你们中任何一个都别想逃出昆仑山。”
　　“这话就不对了。”羽清音握剑的右手垂在体侧。“下战帖的人是我，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杨戬伸手揽下还欲反驳几句的哮天犬。
　　“他们助纣为虐，也应当受到惩罚。”
　　羽清音垂下眉眼，将长剑捧在双手中，俨然一副缴械投降的姿态。
　　“那不知，用我的性命可否换得他们的自由？”


　　☆、　逐凤卷　章八十八　

　　　　　　“那不知，用我的性命可否换得他们的自由？”
　　这一句话，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愣怔片刻。
　　“此话怎讲？”
　　杨戬收起架势，看起来似乎很平静。
　　“真君大人和在下算是有些交情，你我同司命三人也曾把酒言欢。”羽清音苦笑，到底还是要将自己是羽轩阁阁主时的陈年旧事翻出来。“这些人也是被我利用，并非出于己愿才与天界为敌。”
　　“你觉得简单一句话就能开解他们的罪过吗？”
　　“当然不能。”羽清音执起长剑抵在自己颈项。“所以要用我这条命相抵。”
　　见状，姚冶实在不能旁观不动了，他想推开阻挡自己的梼杌，却又被身后的穷奇一个甩尾集中了小腿。他单膝跪地，恶狠狠地回瞪穷奇。
　　虽然锋利的剑刃已经架在了脖子上，羽清音的双眼中却没有一丝畏惧和痛苦的感情，反而显露出一种笃定和坚毅的眼神。杨戬对他这种眼神颇为在意，也很有兴趣。
　　“你，似乎觉得我会顺从你的意思？”
　　“是的。”羽清音勾出一抹浅浅的笑。“天帝只是下令让真君大人将我斩杀，其他的人的处理方式还需看您如何决定。”
　　这话没错。“天”只要求将血洗昆仑虚的罪魁祸首斩立决，对其他同党的生死毫无兴趣。
　　“就算此刻我放过了他们几人，但以后若再有作恶被我遇上，我也会毫不留情地夺取他们的性命。”
　　羽清音点头，这是当然的，他没资格要求司法天神不去惩恶扬善。
　　“不过，”杨戬话锋一转，盯着羽清音的表情，观察他的变化。“那位凤神大人……”
　　羽清音双眼微眯，却没有更大的表情变化。
　　“是我将血洗昆仑虚一事陷害于他，但，他曾揭竿起义之事乃是事实，这无法改变，所以天界对他心存忌讳一事正常。真君大人对他要杀要剐，与我无关，请随意。”
　　说到最后，羽清音竟然露出了粲然微笑，看起来他是真的不在乎凤绝尘的生死。
　　杨戬说这半句话是为试探羽清音，见对方是这种反应也就没有什么再深追问的兴趣了。
　　“让他们离开吧。”
　　杨戬侧头挥手，身后的兵将欲言又止。
　　梼杌和穷奇抓着姚冶便要带他离开此地，可姚冶怎会愿意？从目前的状况来看，羽清音很明显是想一死了之。姚冶他怎能让羽清音就这么死了？自己花尽心思，千方百计地想尽办法，牺牲了那么多才让羽清音得以继续存在，而如今却要得到一个羽清音自刎而死的结局？
　　他怎么可能接受！？
　　“放开我！”
　　姚冶在梼杌和穷奇之间死命挣扎。
　　“羽清音！”
　　无法摆脱禁锢，他只好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的名字。
　　但对方却不曾回头看姚冶一眼。
　　“姚冶，是我利用了你，对不起。”
　　那一身暗红长袍似乎将羽清音的所有都吞噬，从背后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
　　“羽清音，你若敢死，我便……”
　　见他如此决绝，姚冶已经歇斯底里。
　　你居然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那柄曾经贯穿过羽清音胸膛的锃亮长剑缓缓移动，横在了他喉咙处前方。
　　“我今日可是要效仿哪吒三太子当年割骨还父割肉还母的那一幕了。”
　　惨恻的笑染上他嘴角，爬上他眉眼，最后溃散。
　　“第一滴血还给孕育我诞生的天地日月。”
　　一个是凤，一个是凰。
　　洪荒年间，身负彩翼，双生于世，秉承七彩霞光，本该执手至死，同卒于世。
　　“第二滴血还给渡我四成修为的凤绝尘。”
　　说到这个名字，羽清音的笑里掺了五味陈杂，有苦有甜，有喜有忧，最终都化为剑没入身体中的刺骨疼痛。
　　凤绝尘像是掠夺者，而凰羽的一切仿佛就是为了被他掠夺而存在般，毫不留情。
　　后来，有所扭转，凤绝尘为了把羽清音留在身边，也牺牲了很多。
　　这种感情犹如一种蛊毒，深陷其中后，再也无法自拔。
　　正因爱得极深，所以分开之时，才会极恨。
　　他们曾经的相濡以沫，不如就此相忘。
　　“最后一滴血还给被我亲手杀死的自己。”
　　是凰羽，是涅凰，亦是羽清音。
　　是他亲手将自己了结。
　　殷红的血沿着凤绝尘的那柄剑徐徐滑下，一滴一滴滚落在地，像是某人本已枯竭的双眼中再次流下的眼泪，像是不曾流泪的某人终于失声恸哭的眼泪，像是……羽清音在与这世界做最后告别而留下的最后的无声告白。
　　漫漫几千年，他在这世上走过，他在这世上活过，他在这世上存在过。
　　这就足够了。
　　只是一把剑，只是一个瞬间，只是一念之差，便可以葬送一个人的生命。
　　就这样结束了。
　　锋利的剑刃嵌入羽清音的喉咙，他能感受到血液正从身体中不断溢出，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不断流逝。
　　还好凤绝尘不在，还好他没看见……
　　想到这里，羽清音颇为释然地笑了。
　　还好凤绝尘没事。
　　剑从手中掉落，失去气力的身体犹如失去根基的树木轰然倒地。
　　杨戬沉着脸注视着一切的发生，握着三尖两刃刀的双手缓缓收紧。哮天犬见自家主人面色凝重，也不敢冒然上前进谏，但眼下最应当做的事是铲除余党，追踪凤绝尘的下落，将其一网打尽。
　　杨戬凝视地面上那徐徐晕开的血迹之中的人许久，确定他的气息和身上的仙气都已散尽后，背过身对一众人等下令。
　　“收兵。”
　　众人皆诧异，但不敢有所异议。
　　为何执法必严的司法天神这次会如此手软？
　　杨戬自己可能也想不通。为了什么？可怜羽清音？介意司命的心情？还是对天界的决定心有疑惑？
　　每个人都会在脑子不甚清明的时候做出一反常态的决定，说不出原由，却又觉得不会后悔这么做。
　　就如同姚冶当年会选择越过凤绝尘去勾引羽清音一样，若是没有走出这么一步，姚冶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在羽清音倒下的同时，姚冶也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不相信羽清音就这样死了。
　　穷奇见羽清音已经倒下，天上的将领也已散去，是时候去向霊涯复命了。姚冶的精神处于崩溃游离状态，穷奇拿捏着力度朝他后脑一击，并用眼神示意梼杌将其驮在身上，离开。
　　仅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罕有人至的昆仑山再次回归沉寂，连一声鸟鸣都未曾听闻，仿若死亡之地。
　　如同废弃的旧物般躺在地上的羽清音的尸体周围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星星点点，十分缓慢地碎裂成粉末状，像是在慢慢分解着。
　　未央从附近走出来，他躲在暗处观察许久，只为等待这些人离去。
　　羽清音对今日要做的事蓄谋已久，未曾对任何说起过，除了未央。所以未央对羽清音的自刎才不似姚冶那般惊讶。
　　少年走到熟识的那位阁主身边，驻足凝视，无言沉默，没有更多特别的感情流露。
　　果真是个自私的人。
　　一把匕首抵在后腰。
　　未央没有一丝惊讶，反而让身后那人十分诧异。
　　“我是要杀你。”
　　“我知道。”未央的语气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是为报仇而来。”
　　柳如琴握着匕首的双手竟有些颤抖，对于眼前还是自己重要之人的凶手，她不该心软。
　　“你要反抗吗？”
　　未央摇头。
　　“但求一件事。”
　　“什么？”
　　柳如琴虽然不愿与他再多言语，但心中的不忍又在挣扎。她没杀过人，但却亲眼看着很多人被杀，包括自己最重要的师妹。
　　“羽清音胸口的相思豆还能再撑片刻，用我的命帮他坚持到凤绝尘赶来吧……”
　　杨戬用常识去判断羽清音是否已经死了，但却不知他本就是靠相思豆续命才得以存活至今日。涅槃之后的他本就如同活死人一般，哪会同神仙神兽拥有相同的气息？若他胸口的那枚相思豆还能坚持一小会，便可再次借助外力留他须臾……
　　但，生死之事确实已无法扭转。
　　这世上已经不再存在凤绝尘的双生，所以他也将不再受到任何影响。
　　*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　　（出处：【宋】秦观　《千秋岁·水边沙外》）

　　☆、　逐凤卷　章八十九　

　　　　　　当黎偞带着凤绝尘来到昆仑虚时，便只看到神魂渐离的羽清音闭着双眼躺在地上。
　　凤绝尘推开黎偞的搀扶，踉踉跄跄地朝那个熟悉的人影奔去。但由于焦急和颤抖，他走出三步便半跪在地上，随后又爬起来挣扎着前行数步远后再次跌倒，还未到达羽清音旁边，他的脸上、身上便已满是尘土，样子十分狼狈。
　　在还有几步远的位置，凤绝尘最终还是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了。他靠手臂向前匍匐，一点一点朝羽清音奋力靠近。
　　黎偞看着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凤神沦落到如今这幅样子，心生同情，不忍再看。
　　“羽清音……已经……”
　　“他没死！”
　　凤绝尘斩钉截铁地打断黎偞的话，终于来到羽清音身边，将手搭在他惨白的脸上。
　　“可是……”
　　已经没有任何生气的身体怎么可能会活着？
　　看着凤绝尘，黎偞硬是咽下了后半句话。
　　凤绝尘坐在已经干了的那片血迹之上，抱着羽清音冷冰冰的身体，反复揉搓他的双手，仿佛羽清音只是睡着了，而凤绝尘只是在为他温暖着身体。
　　黎偞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凤绝尘都听不进去了，干脆远远退开，让凤绝尘一个人冷静冷静。他目视前方不断后退，才走了十几步便被人扶住了后背。他错愕地侧头，表情肃穆的白泽迎上他疑惑的目光。
　　“白……”
　　“嘘。”白泽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不要打扰他们作最后的告别。”
　　“告别？”
　　“未央帮羽清音保留了最后一口气。”
　　黎偞乖乖闭嘴，和白泽一起看着远处那对双生凤凰。
　　羽清音想以死结束这一切，摸得到的东西很容易就可以斩断，但摸不到的感情却并非那么容易就能斩断。
　　*天不老，情难绝。
　　凤绝尘对羽清音，怎么可能轻易放下。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混乱的思绪与纷乱的记忆交缠在胸口，舍不得，扔不得，留不得。
　　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想念的人。
　　都因羽清音的离去而终结。
　　他现在还能做什么呢？
　　羽清音已经无法再次涅槃，因为拥有浴火涅槃能力的是涅凰，羽清音只是姚冶借助羽轩阁的力量留下来的执念。他本不该存活于世，却被人强留于世，会有这个下场也是情理之中。
　　所以，凤绝尘还能做些什么呢！？为他续命？用什么？
　　身为洪荒凤神，他曾经可以呼风唤雨，行走三界不受阻碍。他拥有很多人得不到的力量，他被很多人羡慕着，但谁又知道，对凤绝尘来说，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及一个羽清音重要。
　　然而，从头到尾，他都未能真正拥有羽清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清音……”
　　这是惩罚吧。
　　凤绝尘紧抱着羽清音，垂头，双肩微抖。
　　“你……是在哭吗……”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怀中传来，虚弱飘渺地像是他的幻觉。
　　凤绝尘猛地抬头，看着羽清音。
　　“清音！？”
　　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的羽清音奋力地扯出一个笑容。
　　“声音……都哑了……”
　　“还说我，你才是，声音小得我都快听不清了。”
　　“嘿嘿……听不清比较好……”羽清音闭了闭眼睛，说半句话便要停一会。“其实，我本来是要在死之前抹掉你的记忆的……”
　　听到这话，凤绝尘抱着羽清音的双手忽而收紧。
　　“但你没有。”
　　“因为，来不及了……”
　　笑愈凄然，是苦涩还是无奈？
　　“你不能那么做，清音。”
　　凤绝尘低下头，唇抵在羽清音额头。
　　“我本该那么做……我本该早早将自己了结……”
　　“……不！”
　　凤绝尘收紧双臂，似乎这样就能挽留住羽清音的生命。
　　“还记得当年在昆仑虚……我同姚冶……故意做给你看……你愤怒地要杀了我……”
　　“为了能留住你，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凤绝尘的声音已经颤抖。
　　羽清音本想抬起手摸摸他的脸，却无能为力，此时的他就连说话都在消耗仅剩的生命。
　　“……我本以为你若杀了我，便没了束缚……但没想到你会下不去手……姚冶又助我涅槃……”
　　他怎么人心下得了手去杀他呢。
　　“那时为了阻止你涅槃，我本想斩杀涅凰，但找遍各处都未能寻到你的踪迹……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羽清音感觉到湿湿凉凉的液体从自己额头滑落。
　　“直到我跟踪司命发现羽轩阁，才见到你。”
　　“哈哈……原来你不是靠那个皮条客找到羽轩阁的……”
　　凤绝尘以凡人“穆惜白”的身份接近羽清音的时候，故意说谎称自己救了一位受伤的凡世狐仙，声称因此才有机会结识羽清音。
　　“为了你，费尽千般心思，我也愿意。”
　　“……我当然知道……绝尘，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未语先垂泪，滴尽相思血。
　　魂欲断，情难绝。
　　“我们到底是个什么关系……生死相随。”
　　凤绝尘用力抱着怀中的人，声音有些哽咽，但那人却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
　　“你死了，我又怎会独活。”
　　话音未落，一只手搭在了凤绝尘的肩上。
　　“你死不了的。”
　　“什么意思？”
　　凤绝尘眼含愤怒，敌视地看着白泽。
　　“霊涯在你身上下的咒，就是为了不让你追随羽清音死去。”
　　一侧的黎偞情不自禁瞪大了双眼，对霊涯的此番作为十分震惊，他居然处心积虑到这一步？
　　活着要比死亡痛苦得多。
　　所以白泽才会说羽清音很自私。他一死了之，不必再去面对这个世界。但活着的人却不得不继续面对没有了他的世界。
　　对凤绝尘来说，在没有了羽清音的世界继续活着，是最残忍的事。
　　霊涯他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去折磨凤绝尘？
　　“我去找霊涯。”
　　黎偞看着一动不动的风绝尘以及他怀中的羽清音，咬牙切齿地开口，话毕，不给白泽开口的间隙，立即闪离此地。
　　白泽看着黎偞消失的地方，摇头。
　　“没用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凤绝尘忽然笑了起来，并且逐渐变得放肆大声。
　　“这就是我的罪孽。”
　　***
　　红尘若流水，纷纷扰扰，千百余年后。
　　那位凤神归过岐山翠湖畔，再见一画舫，雕槛朱窗。
　　帘动微移，湖波涟漪。
　　芳草长堤岸，他怅然远立，夜沐笙歌处处随。
　　“待到百花谢了，万物沉寂了，清音，可从为师……可，愿随我回岐山？”
　　细雨清泠泠落下，微风吹起画舫前的帐帘。
　　不知是否会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他。
　　“当然。”
　　——逐凤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出处：【宋】张先《千秋岁·数声鶗鴂》）
千秋岁　【宋】欧阳修
画堂人静，翡翠帘前月。鸾帷凤枕虚铺设。风流难管束，一去音书歇。到而今，高梧冷落西风切。　
未语先垂泪，滴尽相思血。魂欲断，情难绝。都来些子事，更与何人说。为个甚，心头见底多离别。

　　　　【终曲　相思垢】
　　☆、　终结章　凤箫吟　

　　　　　　岐山。
　　漫天白雪簇簇落下，放眼望去，天与云、山与水，上下一白。
　　翠湖面上斑驳树影，惟长堤一痕，湖中亭一点。这里已入冬天，往日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雀鸟已不见了踪影。
　　坐在书案前一手握书卷，一手撑着下巴的凤绝尘十分难得地打了瞌睡，手臂一抖，他从梦中惊醒，视线立刻瞄向窗边那个人。
　　他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