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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春-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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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夫子心疼他那一根胡须,这统共才数的过来的几十根,就这么被掐断一根,当下恨恨道:“就你也想做名教中人?”

别看高夫子貌不惊人,两撇鼠须甚至有点猥琐,可他怎么说也是读书人,可以穿长衫,结一根长长的儒绦衣带,可以穿靴子,可以戴帽子,帽子后面还能插两根小翅,走起来一抖一抖的,看起来就像官老爷,俨然高人一等。像是唐三这等闲汉,只好穿长度只到膝盖的短衫,只能戴帻头,只能穿高帮鞋子。

所以即便唐三一根手指头就能把高夫子给按倒,即便高夫子很穷,两个人对话的时候,唐三也是下意识就矮他一头,讪讪笑笑,心里面却发狠,卧槽泥马,我一定要当读书人。

他紧紧攥拳,指骨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

先不说唐三发下誓言要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读书人,他和高夫子的话很快就被旁边的人口耳相传出去,话语一个传一个,没一忽儿,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段夫人说的意思就是:郑家小官既然没睡过画扇,那画扇就不是他的妾,既然不是他的妾,杀人,就要偿命。

这真是翻天覆地,原告变被告,一句话,居然就把铁一般的事实给驳成了一张废纸。

这段夫人闻人氏可真了不得哇!怪不得,能从上厅行首变成堂堂诰命夫人,众人窃窃私语。

那高夫子也小心翼翼揪着胡须,叹息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一个诰命夫人。”

众人长太息。

'乓'一声,范婆子家的窗户又被推开了,方才被夹了奶梆子的范婆子探首出来,老鸹一般一阵笑,“我就说了,杀人要抵命的,唐三,你倒是给老娘说说,杀人要不要抵命。”

范婆子这会子可得意了,推着窗户在楼上一阵骂,把唐三骂得面红耳赤,偏生无法反驳,没办法,没瞧见县尊老爷都哑口无言了么。

实际上,大明律跟后世的律法比起来,漏洞比比皆是,大多数情况下,官员办案凭的是自身经验和个人好恶,同一件案子,很可能在官员甲手上是徒二十年杖一百,到了官员乙手上,就变成了罚款一百两银子了事,这种情况绝不少见。

所以,就算闻人氏的理由刁钻,本县县尊沈老爷真要判郑国蕃无罪,案例送到刑部也好,大理寺也罢,毫无任何问题,当然,判有罪,案例送上去,引经据典说明,也正确,没有问题。

这时候,主要就要看当官的了,明朝的地方官判案,大多喜欢捣糨糊,譬如说一件男女通奸的案子,大多数标准的大明官员会呵斥一翻,然后冠冕堂皇说:这种事情,你们宗族处理罢!退堂。

宗族处理也就是说原案发回,自己家亲戚朋友讨论讨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问题这种案子告到官府的,肯定就是宗族处理不了,大多数情况是女方娘家势力比较庞大,这才告到官府的。

历史上的大明朝有过一件通奸案连续驳回宗族处理十三次,整整打官司打了三十几年。

楼上的范婆子越骂越起劲,最后抖着手上的帕子,大声道:“老娘早就说了,那郑家小官毛也没得一根,如何做得人家丈夫。”

这县衙里面,沈榜沈知县头疼欲裂,搜肠刮肚也没想到如何驳斥段夫人的法子。闻人氏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开口逼问,只是站在堂下冷笑,不过眼神却十分古怪,左右盼顾,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外面大街上相骂的声音传进来,范婆子的嗓音又独特,如老鸹一般,音线又透又尖锐,就传进了闻人氏耳中,“……那郑家小官毛也没得一根……”

她顿时眼睛一亮,转首一瞥旁边低着头发呆的长衫少年,又拿眼睛狠狠看了几眼自家几个姐妹和健妇大脚婆子,白皙如葱管一般的小手挥了挥,“毛也没一根,如何有妾,去,扒了他裤子把证据给沈知县瞧瞧。”

左右健妇大脚婆子闻言,如狼似虎一般,不管不顾就往那呆呆站着的少年扑去。

第007章 羊脂白玉一般

而被称之为'毛也没一根如何有妾'的郑家小官,此刻正浑浑噩噩站着,两眼发直,就那么傻愣愣地盯着地面。

这县衙内满地的青砖因为时光的侵蚀,看起来斑斑浊浊,仔细盯着时间久了,似乎就幻化出无数精灵来,看起来就像麒麟、白泽、仙鹤、锦鸡、狮子、熊罴……只要你想象力足够,这些图案便活灵活现在眼帘中翩翩起舞。

郑国蕃就这么一直盯着地上的青砖,脑子里面混乱不堪,从早晨投案自首到现在都是如此。

外面的嘈杂声传进耳朵,郑国蕃听来,却像是九幽传来一般,忽轻忽重忽左忽右……脑浆像一团糨糊,他还不能完全消化处理当下的情形。

什么情况?我只是在喝酒,怎么就成了杀人犯?这叫个什么事儿?

而且,连狡辩都没地方狡辩,'他'杀人后还带着两颗脑袋自己去县衙投案,轰动地方,怎么狡辩?无数双眼睛看着。

'难不成就要死了?我只不过参加作者聚会去夜总会,老编威胁之下我勉为其难叫了两个小姐而已。'

'两个小姐而已啊!何况只是喝喝酒玩玩骰子,又没干什么,怎么一醉之后此郑国蕃就非彼郑国蕃了?'

郑国蕃以为这个罪名大破天去,罪不至死罢!可眼下这出算什么?转世轮回?穿越?

好罢!兄弟我也是读过不少白话佛经的,身体嘛!只是一具臭皮囊,可刚换个臭皮囊就杀人,这算个什么事情?

'我虽然是河图出版社旗下,可我不是H小说作者啊!'

他脑子里面的糨糊终于理顺过来,想起杀人那一幕,总觉得那应该是H小说或者漫画里面的镜头:一对裸身的男女,飙飞在空中的是红色的血液、白色的脑浆,尸体轰然倒地后由于惯性还在喷射的牛奶状液体……

红色、白色,同时飚射……

红白之物喷洒在空中,一如一碗满是火红红辣椒酱的水嫩白豆腐脑儿被打翻,接着女的眼瞳膨胀六倍,高亢的尖叫如同在演唱歌剧咏叹调《拉美莫尔的露琪亚》……

可'他'上去又是一刀,把《拉美莫尔的露琪亚》割裂成了被一刀断头的打鸣公鸡嗓子眼的汩汩血泊……然后……(虽说是案发现场,讲究个清晰实际,抱歉不能写深,理由大家都明白)

可十三岁的皮囊视若无睹,居然顺手割下两人的脑袋,就用男死者的衣裳那么一裹,拎着包裹堂而皇之的去投案自首,一边走,包裹里面一边往下滴着鲜血……

这种镜头,想一想都叫人呕吐,何况亲身经历,这叫太平盛世年间的郑国蕃情何以堪?

而且,巨大的恐惧感还在后面,死或许不可怕,可怕的是看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迈向死亡。

而郑国蕃认为,自己正在一步步迈向死亡,杀二人,这个罪名得判什么?斩监侯?不对,估计是斩立决。

巨大的恐慌感像是一只手在挤压心脏,导致郑国蕃满脸苍白两眼发直。

我读过庄子的,这是庄周梦蝶对不对?老天爷,别玩我啊!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作者,挣扎在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啊!

我肯定酒喝多了,醒过来,赶紧醒过来,小舞、小奥,你妹啊!下次我再也不跟你们喝酒了。

他死死捏住拳头,由于不自觉,指甲掐进手掌内,丝丝鲜血溢出。

怎么还在这儿?

难道不是庄周梦?是南柯梦?

南柯梦是贬为平民醒过来的,我没当上状元也没当上驸马啊!

不对,是邯郸梦?

惨了惨了,邯郸梦是砍头才醒过来的,看来一会儿肯定是判斩立决了。

可我还没经历'后花园小姐赠金,落难公子中状元'啊?皇帝也没赐我二十四个美女彩战啊!

难道是哪位神仙点化兄弟?几十年荣华富贵也没享受到就给我一刀,这也太屈了罢!

他脑子里面开茶话会一般,念头走马灯似的奔流不息,根本没注意到一群老少娘们扑过来。

这么一群娘子军,一下就把郑国蕃扑倒在地,也不管明镜高悬,公堂之上,七手八脚就去拉扯少年的衣裳。

这些都是积年老手,惯会对付男人的,尤其那死鬼段大官人的几个妾,可谓是'善解人衣',一个指尖一挑就解了郑国蕃的儒绦,一个双手一扯就拉开郑国蕃的裤子,还一个一把就抓住了郑国蕃的底裤……

郑国蕃被一群娘们从南柯梦邯郸梦中惊醒,顿时大惊失色,双手死死拽住自己底裤,可这具皮囊才十三岁,论力气,哪里敌得过一票老娘们,接着,下面一凉……

完了,这似乎不是梦啊!这么拉扯都没醒过来,郑国蕃脸若死灰。

旁边闻人氏轻挪小脚,螓首微微动了动,眼光一瞟之下,发出两声笑,这笑声古怪,似哭似笑的,“果然羊脂白玉一般,请问沈县尊,这如何有妾?如何有妾啊!”

堂上的沈榜也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段夫人敢于在公堂上如此这般,行这等有辱斯文之事。

他看看呆呆躺在地上的郑国蕃,双手扯着自己底裤,脸若死灰,顿时感同身受。

堂堂名教中人,圣贤弟子,居然被这些刁民当堂如此侮辱,换谁也受不了。他如是想。

旁边他的幕友也低声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闻人氏。”堂上沈榜沈老爷虽然有些胆小,在他那一榜同年中可算是混的最差的,但碰上眼前这出,也是几乎一瞬间就有了决断,老爷我有什么好畏惧的?吾乃读书种子,名教中人,圣贤弟子……

他狠狠一拍惊堂木,乾指喝道:“若非看你是朝廷诰命在身,定要治你咆哮公堂、污秽朝纲之罪。”

这么一喝之下,他顿时感觉浩然正气在身,上古圣贤在侧,沛然正气从胸中窜出,腰杆子也硬了几分,“左右,与我轰将出去。”

不待下面闻人氏开口,他一口气就把本案给决断了,“兹有本县县学庠生郑国蕃杀人一案,经本县定夺,符合大明律,实乃义举,无罪开释,来人啊!与他披出红去,再断他五十两纹银,退堂。”

折腾了一整个上午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

县衙内两旁衙役们拿的是本县县衙的银子可不是段府的银子,再说,即便那死鬼段大官人生前权势,如今可是人脑子被砍出狗脑子了,跟他们这些衙役又能扯上什么关系,至于那段夫人闻人氏,的确厉害,刚才一番话责问的老爷哑口无言,不过,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再说,这也是依照县尊的意思办事。

这些衙役们一个个都是鬼精鬼精的,县尊让轰出去,那就轰呗!一顿乱棍,就把段府人等赶了出去,段府几个妾,还没搞明白,就吃了一顿乱棍,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只有闻人氏,脸上带着冷笑,却是扬长出门,自然,那些衙役也不敢拿棍棒加诸在这位朝廷诰命夫人身上。

到了门口,冷冷笑了几声,然后高声喊:“大兴县,这件事,不算完。”说完领着段府的家奴健妇和几个垂头丧气的侍妾扬长而去。

而县衙内,两个熟练的衙役拿水火棍子架在郑国蕃身下,一挑棍子把郑小官翻了个身,接着棍花飞舞,噼里啪啦往屁股上打了十棍子,听着是响,实际上毛都没打断一条,这个沈县尊口中所谓的'披出红去'实际上就是驱赶鬼魂,防止恶鬼作祟,是对郑国蕃的一种爱护。

第008章 凤璋

打完棍子,衙役立刻伸手把他搀扶起来,还低声道歉,“小茂才老爷,我们不是故意冒犯,实在是县尊对你的爱护。”

他转了转眼珠子,看看堂上'明镜高悬',再看看地,左右又瞅瞅,弄得旁边衙役纳闷,这轻巧巧一顿棍子,莫不是把郑小相公打糊涂了?

这时候沈县尊的幕友踱过来,看他衣衫不整,干咳了两声,郑国蕃这才反应过来,满脸通红,赶紧拉上裤子系上丝绦,那幕友这才笑笑,随即偏了偏身子,把本县县尊老爷让出来。

郑小官长揖到地,“我……学生……拜谢老师。”本县县令当然不可能去大兴县学去给那些庠生上课,但名义上,大兴县所有的读书人都算是他的弟子。

沈榜伸手拉起他身子,“不用谢我,到底是你自己勇决。”说着把着他手,往县衙外面走去。

走出县衙大门,外面人山人海,烈阳正日,当空射下,照在郑国蕃头上,他忍不住用手遮了遮额头,再看看整条街上的人,其中有些人他都认识,生于斯长于斯,这些街坊邻居……这,就算是到了大明朝,我就是大兴县学庠生郑国蕃了?

正对县衙大门那扇窗户,楼上的范婆子啪一声拉上窗扇,再不好意思探头说风凉话,这县尊老爷都把人送出来了,还说什么。

静了片刻,大街上民众们不约而同鼓起掌来,间杂着'大老爷神断''青天大老爷'这类马屁,把着郑国蕃手臂的沈榜揽须微笑,这才是他送郑国蕃到县衙门口的目的。

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他沈榜三十来岁就中了进士,不敢跟前阁老张居正二十出头就中进士相比,但也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过的,十年下来,却依旧不死不活的做个京县知县,官场磨人老,沈知县现在也懂得要养望,要清名,但这些都有个大前提,要被别人知道,做了好事别人不知道,养个毛的望,清个屁的名。

他一边享受了黎庶的掌声一边想:这案子说不准会被上面赞有风骨,哼!那段夫人闻人氏倒是帮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她使人扒下这郑国蕃的裤子,我说不准还不敢那么快决断。

沈榜沈老爷的心思要是被郑国蕃知道,怕要破口大骂,但却也不能因此就说这位沈知县不好,此刻的大明官场上,人人都想做清流,骂骂皇帝就行,但真正做事的人不多,这沈榜虽然沾染了官场习气,到底也是肯做事的。事实上,这位在历史上也是留下大名的,被后世称之为政务公开透明世界第一官员,把县衙收支一笔一笔全部张贴在县衙门外的告示牌子上,连买了几根木料坏了几支毛笔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享受了好一会儿治下百姓的掌声,沈老爷这才松开郑国蕃的手臂,双手虚按了按,如雷般的掌声这才停了下来,然后示意身后幕友,那幕友立刻递上几锭银子,他接过来,把银子塞进郑国蕃手中。

满脸和蔼的笑,他对郑国蕃说道:“这银子是表彰你纯洁地方风气……”

郑国蕃心里面明镜儿一般,心说这当官的真会演戏,看来不管哪朝哪代,天朝的官都是影帝啊!

想了想,他伸手推辞,“多谢老父台……”他换了称呼,这不比刚才在县衙里面,叫一声老师,于情于理都合适,这时候大街上人山人海的,却不能这么叫了,一要恭敬,二来叫老师未免让人觉得此案有偏袒的嫌疑。

他这一换称呼,沈榜眼睛一亮,嗯?接着微微点头,这是个聪明孩子。

他这声老父台,声音清越,十分之好听,实际上,那范婆子诅咒的一点也没错,郑国蕃毛都没长一根,连变声都还没变,整个大街上静下来,就听这清越的声音陈述。

“……多谢老父台。”郑国蕃弯腰深施一礼,“这银子晚学却不能要。”

“这是为何?”

郑国蕃沉吟了下,“老父台,晚学在县衙内站了一上午,想了很多事情,方才一通棍棒之下,忽有所悟,作了一首词,还想请老父台指点。”

他说着,往县衙里面跪了下来,双手高拱过头,再慢慢放下,却是行了一个大礼,旁边沈榜沈老爷微微皱眉,到底一榜进士出身,隐约知道了他的意思,这是……以母礼拜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他清越的嗓音回荡,声音极好听,这词意思也算浅显,识得字的,即便其中典故不懂,字面意思却也能读出一二。

一时鸦雀无声,有些知道底细的,更是忍不住在心里面夸。

以郑国蕃读书人的身份,只跪天地君亲师,他如今却是跪了那位画扇姑娘,那位画扇姑娘的美人头现下在县衙里面。至于杀人,后世或许难以理解,但在此刻,却是明文律法,所以,即便有几个同情画扇的老姑婆,看他一跪,那一丁点儿对画扇的同情也被跪没了,这样有情有义的小官,上哪儿去找?只好叹息那画扇姑娘没福分,再等几年,毛不就长出来了,你的始终是你的,何必和别人勾搭成奸,快活了身子,最后却坏了性命。

那闲汉唐三对身旁的高夫子问道:“夫子,这首诗是郑小官……不,郑小相公埋怨那个画扇变心么?”

冬烘瞪了他一眼,“这是木兰辞,是惋惜,不是埋怨,没看见他方才施了大礼么?你以为我等读书种子是随便跪人的么?”

唐三赔着笑,“夫子莫怪,我这不是读的书不多么。”

高夫子翻了翻眼珠子,“你那个只好算认得字,不好叫读书。”唐三干笑了两声,“嘿嘿!好词,好词。”

衙前站着的沈榜睁大了眼睛,词好不好,这里最有资格评价的当然就是他这位一榜进士出身的知县老爷了。这词当然好,后世也不知道迷倒了多少文学女青年,当然,这时候不叫文学女青年,陆容、叶盛等大名士专门给这种女性起了一个名号,叫做'痴呆文妇'。

沈老爷左看右看,啧啧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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