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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春-第2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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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李如柏献上一匣子东珠,突然瞧见映雪华蹲下呜呜咽咽哭泣起来,脸上顿时便露出一丝诧异,这一丝诧异虽然转瞬即逝,却依然被乖官捕捉到了,当下他合上珠匣随后递给身边的菅谷梨沙,直入鬓角的长眉微微一挑,淡淡就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小伯爷,你却是让人家失望了。”
他这话一说,李如柏好歹也是徐文长的弟子,知晓这是李太白的诗,顿时就明白其中意思了,心中当即大怒,这就好比进城排队的公侯突然发现一个卖菜的农人公然掀开自家马车的帘子钻进来,如何不怒?
这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君父对你客气是一回事,可你蹬鼻子上脸,那就又是一回事了。
“舍妹性子绵软,叫下面这些奴才们却是自高自大起来,让大都督见笑了。”李如柏按捺住怒火,恭敬地对郑国蕃说道,心里面却已经打定了主意,回去立刻让师妹把这丫鬟寻个人牙子卖了。
正在哭泣的映雪华听见李如柏那一句'奴才们',一跤就跌坐在地上,抬头呆滞看去,犹自泪水肆虐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彬彬有礼的王孙为何突然变成了张开血盆大口的凶神恶煞。
至于颜小姐,她只是受老师徐文长毒害太深,却并不是真的傻,李如柏说这番话,她完全能够理解,眼前这玉树临风的少年,早不是以前她认识的那个普通小茂才,而是权柄极重的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师兄李如柏虽然也少年得意,可是跟郑乖官比起来,实在还是颇有不如的。
一时间,她忍不住就想起父亲有时候的叹息来,'女儿呀!若是当初你依了爹的话,如今颜郑两家已经是亲家了'。
颜船主每一次说这句话,脸上表情都十分古怪,既像是做了天底下最赚钱的买卖,又像是做了天底下最折本的买卖,那种又得意又痛苦的表情混合在一起,颜清薇一辈子都忘不掉。
郑家窜起之速,明眼人瞧得清楚,可说国朝两百年所无,颜大璋跌足懊恼,自然是不消说的,在小倩断腿养伤的时候,颜清薇常去探望,瞧着以前自己的婢女如今说起少爷一脸幸福的模样,有时候未免也想,若是当初自己稍微软一些,如今又会是如何呢?
她忍不住便会想起初见郑乖官的那一刻:小倩双螺垂黛,美目流盼夸张地比划着'哎呀!小姐,他面如凝脂,眼若点漆,触目如琳琅之玉,一见之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身姿濯濯如春月柳,身处众人之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虽然她事后也会有些懊恼,可或许也是前世的冤家,每次她碰上郑乖官做事,总是看不顺眼,总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去指责一下,她并非笨人,作为徐文长认可的女弟子,实际上她很是聪慧,有时候换位思考一下,若自己身为男儿身,能接受像是这般脾性的女子么?她自己的答案似乎也是不能,可事后的冷静总是掩盖不住,她每一次见了郑乖官,总要搅和出一些事情来。
就像是方才,她又如何不知,这些闹事的士子们大多还是私心为重,可瞧见乖官那模样那嘴脸,她又忍不住要去批评阻拦对方。
一时间她心思沉重,而映雪华跌坐在地,半晌也没听见小姐出来替自己分辩,一时间悲从心来,却是连哭泣都止住了,只是浑身有一种冰凉刺骨,似乎连骨髓都凉了。
“小伯爷何时跟颜小姐成了兄妹了?”乖官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李如柏一怔,当即道:“卑职授业于青藤先生……”
乖官恍然大悟,原来是徐文长的弟子,这个时代,同一个老师的关系有时候比同一个爹还亲近些,称一声舍妹,倒也正常。
闹清楚了这关系,他倒是有些服气颜清薇那个丫鬟,居然能自己创出一个师少爷的称呼来,真是有才,当下微微摇头,略一沉吟,就笑说:“小伯爷,如今我兵部调令在身,不方便说话,就请你把令妹领回去严加管束罢!嗯!这珠子,我很喜欢。”
他后面加了一句话,终究还是存了安抚对方的心思,李成梁在后世名气比起戚继光来小了许多,可在当世,却是一时名将,连戚继光也要逊色三分,要知道,开国封公侯伯,这还好说,承平二百年还能凭借军功封伯,当真了不得,公侯伯入则可掌参五府总六军,出则可领将军印为大帅督,终明一朝,嘉靖皇帝和万历皇帝这爷孙两个在位的时间占据着大明三分之一长,可封爵的只有两个,新建伯王阳明和宁远伯李成梁,新建伯一代大儒不说,宁远伯也是有功名的,四十岁以后才承袭世职做了武将。
虽然今次苏州府闹粮的事儿,背后未尝没有宁远伯的影子,可是,能不撕破脸的情况下,乖官还是不愿意撕破脸的,难不成真的把天下所有的文臣武将都得罪干净么?何况人家卑辞厚礼,一口一个大都督自称卑职,你要再不给人家面子,做事也未免太不上道了。
李如柏听了这话,顿时有些欢喜,他老爹李成梁手握重兵,历来是文臣们忌惮的对象,自宋朝以降,文臣士子们历来都是虎视眈眈认为武将手上有权柄就会造反,这也是唐末藩镇之乱和五代十国为祸太剧烈,五十年间换了十几个朝廷,导致天下大乱,几乎每一个读书人读史至此,都会下意识认为武人当政为祸剧烈,也导致了后面上千年的文贵武贱。
在辽东,李家的确很吃得开,可朝廷上清流们对于宁远伯爷的弹劾从来就没停止过,不得不说徐文长把李如柏教授得很好,他几乎一瞬间就做出了决断,卑辞厚礼讨好郑国蕃。
至于他老爹李成梁大肆收购山东河南地界的粮食导致南直隶购不到粮,可以看做是作为辽东总兵官对即将新上任的蓟镇参将单赤霞的一种忌惮,倒并非就真的和郑家作对,当然了,这里头的关节,靠郑乖官是想不通的,还是颜山农提点了乖官,朝廷么,就是那么一回事,今儿是敌人,明儿未必不是朋友,任何有太强烈的善恶观和正邪喜好的,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就像是号称卖艺不卖身的妓女一般,你若真以为卖艺就不卖身,那便大错特错了。
“大都督能喜欢,卑职倒是高兴。”李如柏满脸的笑,他自视甚高不假,可这也得瞧对象是谁,该做人的时候做人,该做狗的时候就得做狗,这其中道理,即便再过五百年也未尝变过,花旗国有一条'巴菲特规则'称富人该多缴税,也不知道多少竞选议员时候振振有词要为民做主的家伙再一次振振有词,认为多收富人的几千亿税对财政赤字于事无补,这和申时行申阁老为苏州老家大户们不肯掏银子修城墙而上的奏章'大户既穷,小民立槁,固不可为矣'简直如出一辙,不管隔着几百年,这种又会做人又会做狗的,总是活的最好的。
至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人,注定是当不得官了。
男女之间的喜欢,大多是出自想象,这种欢喜极不可靠,绝对比不上多出入几次牝来得感情深,像如今映雪华,亲眼瞧见神仙跌落在凡尘滚落成一条狗,一颗芳心悲痛欲绝,终于明白,小姐和王孙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那是戏文唱词里头的东西,眼前的现实就是,她在师少爷眼中,不过一个不识抬举的奴才罢了。
这种欢喜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双手一撑地就自个儿站了起来,心中冷笑,拿手背就胡乱擦拭了一下眼睛,默不作声站到了颜清薇身后去。
眼瞧那丫鬟这般做派,乖官修眉微挑,却不做声,李如柏也识趣,瞧见他不说话,晓得该是自己告辞的时候了,当下弯腰行礼,然后便对颜清薇道:“师妹,郑都督如今兵部调令在身,你不合在这边掺和,和我先告退罢!”
颜清薇听师兄这么一说,就拿眼睛瞧了一眼乖官,她美目盼兮,可乖官转头过去却不看她,忍不住就心头一黯,可若说就这么走了,心中又不甘心,况且,那新结识的姐姐柳氏还在,就这么走了怎么成!当下她就低声道:“师兄,小妹新结识的姐姐和姐夫如今还深陷此事,小妹……小妹不能走。”说着,就走到了柳氏身边,那柳榆英瞧见她这般讲闺阁姐妹义气,一时间,感动得眼泪扑哧扑哧地往下掉,“妹妹,你这是何苦。”
李如柏当下跌足,这不是自找难堪么!可是,颜清薇作为他的同门师妹,他又不得不救,不得已,只好再次低头恳求,“大都督,卑职能否保……”
“不行。”乖官断然,“这些人挑唆造反,罪无可赦。”
李如柏顿时满脸为难瞧了一眼颜清薇,颜清薇看看周围,就咬了咬贝齿,大声说:“郑凤璋,我担保……”
“你小胳膊小腿的,能担保什么?拿什么担保?拿你们颜家满门老幼的姓命么?”乖官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随即对李如柏道:“小伯爷,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听了这话,李如柏顾不得避嫌,快步过去一把拽住颜清薇拖了就走,“师妹,不要任性,老师也会被你连累的。”
“等等。”乖官叫住了他,“祸不及妻儿,把这位女子也一并领走罢!”
那柳氏倒是比颜清薇理智,虽然脸色苍白身躯在寒夜中摇摆抖擞,听了这话却依然能迈开步子走路,起码她明白,自己走出去,才能想法子救夫君,若不然,夫妻同时陷身,才更加悲惨。
或许,自己可以找夫君的老师近溪先生的老师山农先生,那位山农先生据说如今就在宁波府,自己只要多方设法谋救,终究能把夫君救出来。
故此,她却是坚毅地对丈夫盈盈拜倒,然后起身,拽着颜清薇就往外走去,倒是让李如柏一怔,心说师妹结交的这个女子倒是好城府。
到了院子外头,就听见院内那少年大声道:“诸位,如今可以细细说了,这撺掇造反之事,谁打头,谁胁从,总有个章程,又或者是,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撺掇你等……”
听到这番话,柳氏扑哧扑哧就掉泪,这分明是让旁人去指认夫君啊!一时间,她恨不得转身回去和夫君同生共死,可理智又告诉她,应该在外头多方筹谋,方才救得了夫君。
李如柏这一队人前来,可谓铩羽而归了,街头的治安岗亭有一些苏州府的执夜的捕快衙役,瞧见方才这些鲜衣怒马的人垂头丧气往回走,忍不住就远远地幸灾乐祸,正是人情冷暖。
牵着马走了一截路,那家丁骑兵中宋小乐忍不住就道:“二公子,这……这也太丢面子了,就那么把李头儿的马给打死了……”他年轻气盛,也领着六品的官身,虽然明知道对方是国舅爷,行大都督事,在南京长江江面上也见识过那位国舅爷的威风,可看二公子的那位师妹颜小姐一副怏怏不乐的表情,忍不住胸中一涨,大声就说了这番话来。“闭嘴。”李如柏顿时沉声呵斥他,宋小乐偷眼看了看那位颜小姐,低着头,满脸全是忧伤,忍不住继续说道:“二公子,我手上有一份东西,说不准能让那位国舅爷丢个面子。”
李如柏一怔,这时候宋小乐赶紧就把南京礼部教坊司的文书拿出来,“这是应天名妓郝文珠在礼部教坊司的文书,当初京畿粮房科的马主事说是送给伯爷的,那郝文珠以文采著称一时,伯爷身边不是正缺一个整理案牍的女子么!”
听了这话,李如柏一把抢过那文书,看了几眼,忍不住一脚就踹在了宋小乐的肚子上,把他踹翻在地,满脸怒色道:“这么明显的嫁祸江东之计,这东西你也敢收?传出去了别人怎么说?宁远伯爷和郑国舅抢妓女?宋小乐,你是不是在京营待久了,忘记了李家的规矩?”
他破口大骂了宋小乐一番,犹自不解气,转头就对颜清薇道:“师妹,如今多事之秋,我父亲正在想法子保举老师出山为官,你也要收敛一些,你这丫鬟,明儿找个人牙子来,发卖了罢!”
虽然老徐一辈子也没考上进士,但以徐文长在朝野的声望,尤其他当年帮闽浙总督胡宗宪平定过倭寇,加上举人为官的祖制,虽然做不到多大的官儿,可若做个清流领袖,马马虎虎也合格的,李成梁这一辈子,被清流弹劾的狠了,自然想捧个清流起来,老徐和他够那份交情,就是为人有些狂涎不靠谱儿。
一直默默跟在颜清薇身后的映雪华,听师少爷说要找人牙子发卖自己,顿时一咬唇,一阵腥咸夹杂着剧痛……
第288章 老爷长命百岁
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五军都督府行大都督事郑国舅带着手下全城大索,抓了上千的读书人和各衙门官员,一时间,士林大哗,苏松巡抚梁文儒吓得带着儿子跑到拙政园,腆着脸儿说带儿子来给一等诰命艾夫人磕头,乖官心中有数,这胆小鬼是怕士林闹事,苏松巡抚衙门也不知道被冲击多多少次,近二十年来,光衙门的大门,就换过无数次了,都是被士子们砸烂的,不过,这话自然只能摆在肚子里头,笑着给他在园子里头安排了一处僻静院落,又领着梁公子前去拜见了姨母艾梅娘。
按说,梁公子和他年岁也差不多,只是乖官权柄极重,单单只是他一个人让九州宣慰司率众来投,这便是泼天的功劳,天下哄传,虽然也有人酸溜溜说,不过苏秦张仪之流,可肚子里头却依然极羡慕的,国朝近百年来,只听过刀兵打天下,至于海外番邦率众来投的,那得是永乐年的事儿,那时候的大明,动不动便要把蒙古鞑子'远逐漠北数千里',安南蛮子铩主夺位,英国公大军一到,'悉斩之,首级垒京观',大太监马三宝七下西洋,宣国威于海外……那时候真是纵横睥睨,武功无敌于天下。
故此,谁敢把这十四岁的少年等闲视之,那些上串下跳的,全是些不知轻重的纨绔,像是那柳庄妃的弟弟柳下挥国舅便是如此,可真正的政坛老狐狸,一个个全然不动,为何,就是因为忌惮,对方是少年不假,可能做出这番事情的少年,能等闲视之么!
即便是东厂督公张鲸,本意也是让侄子张彪到南直隶来寻国舅爷,想结一个善缘,偏生他侄子在北直隶桀骜惯了,以为自己东厂掌刑千户别人就得让他三分,这才磕得满头鲜血。
这梁公子缓缓走路的时候倒颇有些老成持重的模样,只是容易害羞,艾梅娘瞧了,再看看自家姨侄,心里头忍不住就叹气,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按说梁文儒的公子算得不错了,可跟乖官一比,自然什么都不是了,艾梅娘自然恨不得把所有女儿全嫁给姨侄才好,可她心知肚明,天下绝无是理,能让若依若常嫁过去,就要谢天谢地了。
乖官正笑盈盈瞧着梁公子在姨母家常话下面红耳赤,突然外头菅谷梨沙匆匆进来,“殿下……”
他赶紧跟姨母告了个罪,匆匆而去,到了外头,孙应龙匆匆过来,低声道:“国舅爷,南京右都御使到了。”
乖官先是一怔,接着,顿时反应过来,是海瑞海刚峰。一时间,不敢怠慢,就往外面走去,边走边询问孙应龙。
海瑞实际上昨夜便到了,便宿在城外船上,等他早晨起来,手下匆匆来报,说那郑国舅一夜大索,抓了无数士子和官员,全部绑在拙政园外,说了一半,欲言又止。
《海忠介公年谱》上说海瑞临死前身边还有'二媵四仆奉侍',两个小妾,四个仆人,这在大明官场上,和妻妾成群仆奴如雨的一比,的确已经是奉公克己的典型了,要知道大明的清官不值钱,像是修拙政园的那位御史,居然也是清官,清官修得起这么豪华的园子么?还是请一代大才子文征明亲自设计的。
有明一代,海瑞的确是屈指可数的清官,可若说他穷的自己动手种菜剁肉,那就是胡说八道了,好歹也是堂堂读书人出身的老爷,别的不说,光是上任为官,你身边没几个自己人帮你,凡事都靠自己两条腿,那怎么可能,当时朝廷可没有给领导配女秘书的习惯,这些都得当官的自己预备,这些便是极有明清朝特色的长随、门子等人,有时候,这些长随或者门子,甚至能把自家老爷玩弄于股掌之间,因为老爷们只管下命令,真正做事的,全是这些人,离开了这些人,当官的全都玩儿不转。到了清末鸦片战争,和英国人谈判的,就是当时两江总督的长随,暂带五品顶戴,谈判了二十几个小时,谈下了赔偿两千一百万两银子,若换个当官的去谈,说不准得赔三千万,事后两江总督还赋诗庆幸,认为这长随是自己的管仲乐毅。
天朝这股风气,到了五百年后也依然如此,因为身边秘书而犯错误的领导,也不知凡凡,古今其理一同。
不过海瑞此人还是秀才的时候,就被人称之为道学先生,大家都不敢拿他当同学看待,的确有些持身甚严,他身边的老仆在他一瞪眼之下,赶紧就说了:“那些士子官员们,有些连袄裤都没有,这大冷天,当真斯文扫地……老爷,不是说五军都督府没有兵部调令不能调兵的么!”老仆跟随海瑞多年,经历的事情不少,也识得字,也办得起公务的。
海瑞听了这话,顿时勃然大怒。
他是名重天下的清官不假,可他也是文臣,从童生、秀才、举子……一节一节考上去的,正所谓,十年寒窗苦,方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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