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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南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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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撩起衣服擦擦脸,阿惠替我拍拍身上因为浸渍海水形成的盐碱,忽然道:“闽生,都怪我,要不然那两个恶人也不会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我摇摇头说:“别说这些,要不是你帮我付那五块大洋,我连船都上不来,更别说你还求钟灿富下海救我。”
看着善良漂亮的阿惠,我这才觉得,这次下南洋的逃亡路,也许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想着,我忽然又想到了秀芸,但这念头才一闪而过,阿惠已经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你看你头上撞了好大一个青头包,回头我帮你擦一下药酒吧。”
我点点头道:“我先去向恩人道谢,你等我回来。”
我弯着腰在昏暗的船舱里看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那宋宗德,他正和身边的几个人有说有笑聊些什么,虽然坐在最角落,但看上去就是这群人关注的焦点,他身边的两个人我认识,是泉州城里的,没有什么交情,只是看着眼熟,想到这些认识我的人刚刚也不替我说句话,我心里就有些郁结。看我走进来,那两个家伙将头偏过去假装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压根不打算搭理我。
我也没理他们,直接走到宋宗德面前,双手作揖,深深一躬,诚恳地道:“谢谢宋先生救命之恩。”
宋宗德没有说话,而是偏过头反复打量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表情和刚才的冷漠大不相同。我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见他也不说话,心想这人还真是奇怪,也许他真是出于侠义之心才出手相救,不屑于这种事后的感谢客套,于是又鞠了一躬,转身就走。
这时宋宗德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从背后传来:“闽生,你难道真的认不出我了吗?”
我疑惑地看向宋宗德,心里闪过一丝异样,不由得道:“宋先生,您这是?”
宋宗德微微笑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和他一起出去。我不明所以地跟着,心中的困惑越来越大,难道他来过泉涌堂求诊?但印象里又没有这样的面孔出现。
我们终于走到人少的地方,宋宗德就道:“闽生,我可认出你了,你的样子一点没变,我是你七哥,你阿姐怎么样了?”
“什么?七哥?”我失声叫了出来,连忙仔细去看他,但眼前这个高大的有着冷硬棱角的人,和我记忆中那个眉目清秀的邻家小哥好像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而且,我想起了童年那段惨痛的经历,我以为只有我和阿姐逃了出来,难道七哥也活了下来?如果眼前的真是七哥的话?
也许是见我依旧表情迷惑,宋宗德又道:“你还是一样的呆。你忘了小时候我们一起总是去后山采野果吃,你还差点被毒蛇咬,是我拿棍子挑开它吗?”
我又看了看他,心里相信了一些,问他道:“我小时候的确差点被蛇咬不假,那我问你,我阿姐叫什么名字?”
“阿敏。”宋宗德拿出根烟在手里敦了敦,又从衣兜里摸出根洋火柴,在他的裤子后头猛地一划,哧拉一声,划亮了火柴。
如此说来,他果真是七哥?那我在这艘奇怪的船上岂非多了一个同伴?我有些激动起来,正想和他相认,但看他这种古怪的吸烟方式,又犹豫起来。
眼前这个人肯定是个当兵的,因为很多兵油子都喜欢在老百姓面前这样炫耀抽烟,而且之前他在钟灿富他们面前救我下来,那种镇定的模样给我很深的印象,看样子他多半还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日本人到处烧杀抢掠,到处都在拉壮丁,他远远没到退伍的年纪,又怎么会出现在船上?难道是个逃兵?我实在难以把这样一个人和处处保护我和阿姐的七哥联系起来。
宋宗德抽了口烟:“闽生,我的确是从部队里逃出来的。”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又道:“这***世道,人总得为自己多打算一点。”
我又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在烟雾中道:“你阿姐怎么样了?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我被他勾起伤心事,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失散了就再也说不下去。我想起从前的时光,我和阿姐还有七哥还有附近的其他孩子总在一起玩耍,七哥虽然在众人里不是年纪最大的,却因为他的义气和聪明成为了孩子王。我们上山烤地瓜,下田捉田螺,我们这帮小鬼有什么事七哥总会出头,而且他对我们姐弟俩又格外好些。
宋宗德伸手挥散烟雾,我看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问我道:“怎么会这样?那天我藏在废井里,听见你爹娘一路让你们快跑的声音,之后又再没看见你们,以为你们已经逃出去了。”顿了顿,又道,“也难怪,当时你们年纪那么小。”
我鼻子一酸,喊了句七哥,就对他大概讲了讲那天遭遇土匪劫村之后的经历,两个人伤感不已,后来我问道:“怎么你换了名字?”
他想想就道:“土匪走了之后,村子里已经剩不下几个人,我爹娘也不在了,我被村子里的人指点着,去投奔了我的舅舅,改换姓名当他的儿子。后来开始打仗,我就去参了军,希望能在部队里学些本事,再也不让我的家人受到伤害。但是,我虽然学了些武艺,但后来却对部队彻底失望了。”
我不懂军队上的事,但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确实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离开,他拍拍我的肩膀道:“不说那么多了。你下海救人又被捞回来时我就觉得你面熟,后来又听你说话做事,又对那个大胡子说自己叫程闽生,我就确定了,我不能再遇事不管了。”
我后怕起来,幸亏有七哥救我,否则我就被钟灿富他们丢去喂鱼了。我们又叙了会儿旧,讲了分离后各自的遭遇,我才知道七哥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他的舅舅早先没有子嗣,待他还算不薄,而他的舅母却是个刻薄的妇人,加上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总是疑心他会瓜分家产,对他越发严苛。少年时的七哥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又在舅舅家饱受艰辛,等到长大成人投了军,却又发现部队里蝇营狗苟,终于离开出走他乡。
我心有戚戚,又想起失散的阿姐,更加难过起来,对他道:“七哥,到了南洋就好了,南洋虽然没有那么多乡亲,但是总好过心惊肉跳,天天经受炮火。”
七哥突然面色一动,低声道:“闽生,你觉不觉得这艘船有古怪,我们要小心一些,否则能不能到南洋还要两说。”
我被他话里的语气引得一惊,想起底舱里的奇怪声音,莫非他也发现了?左右看了看,担心被钟灿富他们听见,才犹豫道:“你发现什么了?”
七哥用力抽了一大口烟,用脚碾灭:“我还不能确定,但是你务必小心。不早了,先休息吧,我住在你们顶上的船舱里,有事就招呼我。”
我点了点头,没想到他竟然住在顶上,那刚才怎么在我的船舱里和别人说话?特意来找我的吗?我不由得一阵感动,跟着他一直到船舱口才互相道别。
可谁也不知道,这一天的混乱之后,迎接我们的,将是一段地狱一般的经历。
在船上的生活很枯燥,大家最常干的事就是聚在一起聊天。我虽然没有主动和那些人凑在一起,但周围人的话题,大多和船的航行线路有关,有些年纪大的人并不是第一次下南洋,甚至祖辈都曾有过去南洋。我听了不多时间,就对下南洋的状况有了更详细的了解。
从泉州出发,穿过泉州湾,大概一天时间,就到了外海。然后经南海到台湾北部,两天后沿越南海岸南下,一路向东南走,几天就能到达菲律宾,这就是福昌号的路线,也是我们这船人下南洋的终点。至于到了菲律宾之后,是留在当地,还是向西南到达马来半岛南端,或者再以此为中转地,前往爪哇岛、印尼各岛等,就看自己的能耐了。
第十二章 暗礁诡事
据说在清末的时候,这条线路上最大的危险是海盗,特别是越南的海岸线一带,海盗分布广泛,如果没有熟悉的领航人,要想安全穿过那片海域简直困难重重。
那时候,下南洋的人为了保命,通常都会预先准备好一笔钱用做“买路钱”,而海盗也只是求财,有钱后就会放人。
但日本鬼子打来后,控制了这条线路上的大片海域,虽然海盗基本没有了,不过海盗只是图钱,交了买路钱后也能相安无事,而一旦撞到日本人的巡逻艇,就没有那么好过了。他们说法很多,不过无一例外的是非常悲惨,通常满船人都会被杀光。
一路艰险。这是我听完后对现在处境的唯一想法。前路漫漫,而我们现在还没有出外海,事到如今,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七哥救了我之后一个礼拜,那奇怪的声音再没有出现过,黑皮蔡他们也没有再找我麻烦,也许是七哥的气势威慑了他们,也许是钟灿富收了钱之后,还算讲究信用。我知道钟灿富内心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之所以这样也许是因为船上不守承诺,会被龙王爷惩罚。
日子慢慢平静,船上的人也慢慢忘记了这件事情,我也慢慢习惯了船上的生活,七哥常常下到我的船舱里,我们聊着过去的事情,总是说着说着感伤起来,最后总以七哥宽慰我收场。
七天之后,我们自己的干粮基本上吃干净了,船上开始发饭,这一直要持续到我们到达南洋为止,费用是包含在船费中的。
我的干粮早就吃完,阿惠和七哥一直在救济我,到了第一次发饭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饿的眼睛发绿。
我很清晰的记得,六个淘海客抬着三个大木桶到了舱门口,然后又抬了两筐碗出来,钟灿富出现在舱里,吼道:“开饭了,一个一个排好队来门口拿饭,不要乱跑也不要抢,人人都有。”
之前大家都见识过钟灿富的蛮横,所以没有乱挤,都排成了队往舱门口过去。向前走时,我看见分给每个人的都是一碗清粥,一条腌制好的刀鱼,不过刀鱼有大有小,有的拿到小刀鱼,难免嚷嚷两声,不过钟灿富大吼了两次以后,也就没有人再闹了,在船上又不做事,一条刀鱼一碗粥,差不多也能管半天了。
不过,让人郁闷的是,轮到我的时候,钟灿富瞟了我一眼,向发鱼的那个淘海客说:“给这个拍花子拿一条最小的。”
我不想跟他们计较,接过小得可怜的刀鱼,和一碗清得可以当镜子的粥,在离甲板稍远的船舷边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也没什么心思吃饭。又看见在我身后排队的阿惠走到发鱼的淘海客面前,冲着钟灿富一笑,像洋货包装纸上的那些外国女人一样,露出一口白牙,笑着道:“钟哥,能不能给一条大的嘛?”
“大的?”钟灿富哈哈大笑:“你灿哥我那条就大,要不要啊?”
散发食物的几个淘海客哄然大笑,排在附近的几个人也笑出声来,阿惠羞红着脸说:“你们这些人就是坏得很哪!”
我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窘迫,不知道阿惠这么做的用意,还好,钟灿富没有太过纠缠,使了个眼色,分鱼的就给了阿惠一条很大的刀鱼,几个先前还在哄笑的乘客,一下都露出鄙夷的眼神。阿惠仿佛没看见似的,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夹过她那条大鱼递给我:“你吃这个,我吃不完。”
她是为了我才向那些粗鄙的淘海客强颜欢笑吗?我有些难过,明白了这个委屈是她为我受的,是为我才这样做的,但我如果早知道一定会阻止。
“怎么?你吃醋了?男人别这么小心眼。”阿惠笑嘻嘻地抢走那条小鱼,把大鱼架在我的粥碗上。
不知道是不是女人适应新环境的能力比较强,还是比男人更天真、想法没那么多,总之事情平息下来之后,阿惠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不过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兴头来应对她的笑脸,只是默默地啃咬着难吃的刀鱼,心里有些烦乱。
阿惠又说了几句话,见我不高兴也就没再说什么,我一边喝着粥,一边看到那个全叔和黑皮蔡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全叔对着分食的淘海客说了些什么,淘海客趾高气扬地摇了摇头,接着全叔很不高兴似的从口袋里掏了一块大洋给他,那个人就递了三条大鱼给他。
看着船上人的形形色色,简单的一餐饭,真是可见世间百态。
吃完饭后,很快食具都被收了回去,我站在船舷边,一阵带着咸味的海风吹来,一派平静的海水上,一座耸立在礁岩间、粉刷成白色的破旧灯塔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很久没有看到突出海面的东西,猛然间看到,我不由想起了陆地的亲切,不由多看了几眼,而这灯塔忽然出现在礁盘上,也让我觉得奇怪。
正在好奇这个灯塔是干什么的,阿惠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我回头看去,发现其他乘客都拥了出来,围在船头的甲板周围在看什么。
阿惠牵着我往前挤了挤,透过人群,我看见淘海客在蛟爷的率领下跪在甲板上,手中都举着一碗酒,蛟爷面前摆着一个大盘子,里面装着一只煮熟的大猪头,向着陆地的方向摆着一副不大的木头雕像,远远看不仔细,但我确定不像是平时见过的佛像,而是只长着一双人腿,人身,蛇头的奇怪形象。这神像全身都是黑色的,看着与福昌号这种不吉利的黑色很相似。
以蛟爷为首的淘海客们就跪在这个雕像前,一起大吼起来:“泉州湾出头,跟着龙王走。过了南鸟礁,耳闻妻儿笑。海上是我家,天地是爹妈。淘海全凭命,生死天注定!”
然后,蛟爷拿出一把解手刀,把猪鼻子割下来,抛入海中,淘海客也站起身纷纷把酒掷向大海。蛟爷双手合十,向着北方拜了三拜道:“妈祖菩萨保佑,龙王爷保佑,保佑福昌号船头压浪,舵后生风,一路顺风顺水,平安到达南洋!”
“要到外海了!”边上一个人说道。我转头一看,是七哥,他抽着烟看着那灯塔:“过了这片礁盘,就是汪洋大海,龙王爷的地盘。”
“难怪要祭祀。”我道。七哥把烟往海下面一丢,说道:“如果祭祀有用也算不错,不过我看他们拜的佛像太邪了。”说完拍拍我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把注意力转回到祭拜的神像上,它已经被摆到了甲板的中间,我看的更加清楚了。
我在海边长大,看到过无数次这种祭祀,从拜辞上看,这个祭拜仪式的对象是妈祖,但祭拜的神像一定不是妈祖,倒像是一些南洋邪神,那种形状,按照道理是绝对不会在船上祭拜的。
另外更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虽然淘海客们嘴里大声吼着号子,但除了蛟爷之外,其他人脸上完全没有即将出海的兴奋感,气氛显得很压抑。我从他们身上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到的确实隐隐的恐惧,似乎他们正担心着什么。
船上的仪式没有那么复杂,很快就结束了,钟灿富走过去把猪头肉割成块,递给几个淘海客分食了,吃完以后钟灿富狂笑着对围观的人道:“哈哈哈,看清楚没有?我们到外海了!这辈子你们就跟着蛟爷走吧,别再想回老家了!”
泉州湾已经过了,我们真的离开家乡了。本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已经对出走他乡没什么感觉,被他这么一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周围响起了一些妇人低低的哭泣声。
见没有热闹可看,其他人缓缓的散去,我不想回空气浑浊的舱内,趁着淘海客还没有赶我回去,我还想再呼吸一下海上的空气,很多人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都三三两两的散在船上。
海水的颜色随着船的行驶,缓缓的变深,很快灯塔消失在海平面下看不到,而船下的海水也变成了深黑色。虽然我不是水手,我也知道,我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海深不见底,可能有几千里深,风浪之大,这艘船犹如蝼蚁一般几乎不可抵抗,几百里内没有岛屿。一旦落水,只有沉入无尽深渊一条路可走。
当夜无话,进入外海又航行了三四天时间,除了比在内海的时候颠簸一些,倒也没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连呻吟声也没有了。但是我知道这只是在等待而已,从所有水手的表情我就知道,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一些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的发生。
果不其然,在外海航行了一周之后,我们遭遇了第一个大麻烦。
那天黄昏,我被水手们的叫喊声吸引,跟着其他人来到甲板上,就看到前方的海平面上,迎面飘来一大片乌云。
在海面上,海平面太宽广了,视野内没有任何的障碍物,那团乌云就显得格外的清晰,我几乎能看到乌云的边缘,巨大的乌云犹如一团活物一样清晰的悬浮在远处的天空之中,那么低那么黑。
一边的钟灿富陪着蛟爷也上了甲板,几个人都往乌云望去,能看到乌云之中闪电闪烁,看着好像一个怪物一样。
“这云看着有点大,我们要不要从边上绕过去?”钟灿富道。
蛟爷平静地看了看黑蓝色的海水,骂了一声:“南面是沙头礁,等下天黑了什么也看不到,北面风向不对,我怕被这云追上,这雨还没下来,让兄弟满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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