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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天换日-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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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真怕她从小说起,照她那种说话的方式,不知道要说到甚么时候。
赛观音说话的方式,真叫人难以预测,她忽然又问于是:“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爸爸说话的口音有点怪?”
我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表示无声的抗议。
第五章 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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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再强调有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要告诉我们,可是却忽然又毫不相干地去讨论于是的父亲,于放大将军说话的口音!虽然有些人说话喜欢东拉西扯,可是像赛观音那样,只怕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于是的神情很有些无可奈何,只好顺着她母亲的话道:“是,爸爸是贵州人,或许贵州的口音就是这样子。”
赛观音摇头:“他虽然说是贵州人,可是并不是汉人,而是大凉山上的彝人,而且还是生彝,在他十六岁之前根本不会说汉语,是以后才学的,虽然后来说流利了,可是总有些怪。那时候,彝族是奴隶社会,生彝的社会,奴隶制度更加森严,你爸爸一出生就是奴隶,在他十六岁那年,为了保护他的两个妹妹,打伤了一个奴隶主,他带着两个妹妹逃亡,逃过了如狼似虎的奴隶主的追捕,却逃不过真正的虎狼之口,他两个妹妹,都死在虎口,他自己也被咬得全身是伤,仗着年纪轻身子壮,挣扎撑出了大凉山,算是命不该绝,遇上了刚好行军经过的部队,把他救了下来,而且收容了他,从此他就成为一个革命军人了。”
赛观音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
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这些和所谓秘密是不是有关系,可是也听得很用心。因为她说的是赫赫有名的于放大将军早年的事迹,她刚才所说,虽然简单,她的语气也很平静,可是就在那一番话中,就已经包含了不知多少血和泪!
于是“啊”的一声,道:“我小时候,爸爸总让我看他身上的伤痕,指着伤痕说:这个是日本鬼子给的,这个是反动派给的、这个是老虎咬的……我总以为老虎咬是爸爸在说笑,原来却是真的。”
赛观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说甚么,可是却没有发出声。于是还在继续,语音感慨、神情有些激动,她道:“爸爸真是伟大,一身献给他的理想和事业,完全把自己融进了理想之中,真是太伟大了!”
本来女儿崇拜父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足为怪。可是这时候于是在这样说的时候,视线完全不接触她的母亲,很显然她在赞扬父亲的同时,在心中却在非议她的母亲。
我早就感到于是对她母亲的态度,表面上很尊敬亲近,可是内心却很轻视疏远,我还以为我的感觉不正确,可是此时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却再也没有疑问。
不但是我感到了这一点,看赛观音的反应,更可以知道这种情形存在已经很久,因为赛观音立刻可以感觉到,于是在赞扬父亲的同时,潜台词是对母亲的不满和轻视。
这种情形比较特别,当时我虽然肯定了这一点,可是也难以明白其中原因何在。一直到后来,和白素以及几个心理学家讨论,才算有了一定的结论──普通的心理学家,也难以解释这种现象,幸而参加讨论的心理学家之中,有一位对于现代史有特别的研究,而且专门研究那十年的大疯狂所造成的心理深刻影响,所以他才能说出一定的道理来。
本来我在叙述故事的时候,绝少说题外话,以免影响故事的紧凑性。不过接下来所说的这些,不算和故事没有关系,如果读友没有兴趣,可以略过去不看,损失不大。如果看了,至少会对故事的时代背景,增加一定程度的了解。
那位心理学家说得很透彻,他道:“在于是从小到大所处的环境中,有一种极可怕的现象──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无形的烙印,这个无形的烙印叫做‘出身成份’。‘出身成份’被简单地、白痴式地分成好和不好两种。像于放将军那样,是属于根正苗红的好出身;而赛观音的土匪出身,属于最坏的一种。好出身受到崇敬和好待遇,在政治上可以成为新的权贵;坏出身就永远是清算和被斗争的目标,是社会的最底层,理所当然受到轻视。这种烙印对心理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传统的亲情,所以在那种环境中,儿女和父母常有所谓‘划清界线’这种乖常的行为。”
当时我提出来:“赛观音虽然当过土匪,可是她的出身,想来必然不会是地主资本家,一定是穷苦出身,而且可以想像,一定受尽了欺躏和压迫,其中不知道有多少血泪交织的经过,才走上了当土匪这条路的,何况后来她显然和于放一起,投入了为理想主义而斗争的大道,难道这土匪的烙印是终身的?”
我得到的回答是:“已经说过,好或坏的烙印,是白痴式的二分法──根本没有思想过程,哪里理会得那么多。”
我想起很多人在那种环境中的遭遇,不得不承认心理学家的分析正确。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当时立刻又道:“不对啊,于放大将军的出身如此合乎好的标准,为甚么他后来又被残酷地对待,以至于死得惨不堪言呢?”
当在医院病房,于是说她父亲的伟大时,由于表现了对她母亲的轻视,使我对于是起了反感,我想到了她父亲的悲惨下场(全世界都知道这位大将军的下场是如何可怕),所以我忍不住道:“你父亲把自己完全融入了理想,。coM电子书可是理想却好像并没有善待他!”
于是脸色煞白──这反应正常,然而她同时向她母亲看了一眼,目光绝不友善,当时我不是很明白她为甚么要这样做,直到听了心理学家的分析,才知道究竟。
心理学家回答我的问题:“大将军之所以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当然是由于他和一个土匪结婚的缘故,受到了妻子是坏出身的连累,就很容易在权力斗争的风暴之中倒下去。他们的女儿在父亲和母亲遭遇悲惨的同时,自然也跟着受苦──其所受的苦难,绝非外人所能想像于万一!尤其她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遭遇必然更百倍不堪。这种可怕的经历,她认定了是由于她父亲娶了一个土匪当老婆的缘故,所以把怨气全都出在她母亲的身上。”
心理学家在分析了何以于是会对她母亲有这种态度之后,继续评论于是的为人,道:“这位女士也很无知,亏她还是研究现代史的,竟然不知道在权力斗争的风暴之中,有土匪老婆固然要被清算,没有土匪老婆,要清算还是一样。随便加上罪名,就可以任意虐待至死,连有国家元首身份的都不能幸免,比起来,大将军又算得了甚么。”
我很同意这种说法,至于于是会不会终于明白,我当然无法知道了。
回到病房,当时于是轻视她母亲的身体语言是如此明显,连我都忍不住出言讽刺,赛观音当然也知道。而且她受女儿这样对待,显然已经很久,到这时候,她也到达了忍受的极限。
她盯着女儿,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而且在渐渐发青,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极端的无可奈何和伤心,她的声音颤抖,向于是道:“你只看到过你爸爸身上的伤痕,从来也没有看过你妈妈身上的伤痕,现在就让你看看!”
我留意到于是在那一刹间,有一丝不屑的神情显露,分明她的心中在说:你会有甚么伤痕──就算有,只怕也是在当土匪的时候留下的!
连我都看出来于是心中在想些甚么了,赛观音对她女儿的了解当然比我深,她立刻激动的提高了声音:道:“这伤可不是当土匪留下的,是为了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奋不顾身,不怕牺牲,学你爸爸的话,是日本鬼子给的!”
她话才说完,突然动作很快,坐直身子,就掀上衣。
她这个动作突如其来,虽然她已经高龄近百,可是毕竟是女性,我立刻拧过头去,可是由于她的动作实在太快,在拧头之间,眼光还是扫到了一些景象。
我很难说自己究竟看到了些甚么,只是在那一瞥之间,我看到的绝不是人身体的某一部份,不是人的胸部,更不是女性的胸部,而是无以名之,不知道是甚么东西,乱七八糟得难以形容!
我既然已经转过头,当然不能回头再看,只是感到人的身体部份会变成这样,当时受伤的程度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只听得于是发出了一下惊呼,白素则陡然吸了一口气。从她们两人的反应,尤其是一向镇定的白素也会感到吃惊,可知眼前景象之可怕。
后来我问白素赛观音的伤痕究竟是怎么样一个情形,白素摇头道:“无法形容──也无法想像当时她受了这样的伤,是怎样可以活下来的。”
白素说无法形容,我当然也不能再追问下去。
却说当时我听到白素走过去的声音,白素说道:“来,我帮你把衣服整理好。”
我知道那是白素在告诉我可以转回头来了。
我转回了头,看到赛观音的神情很激动,白素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而于是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只是张大了口在喘气。
赛观音缓过气来,道:“这是为了完成任务,也是为了在任务中救你爸爸,才受的伤。那一次你爸爸也受了重伤,如果不是我舍命相救,他就不止断一条手臂,瞎一只眼睛,早已牺牲了。我向你说这些,并不是表示自己有功,我这条命,也是你爸爸救的,我们结成夫妻的时候,或许有些勉强,可是成为夫妻之后,却真正相爱,爱得生死与共。在十年动乱之初,组织对他说,只要将我一脚踢开,就可以不受我出身不好的牵累,他明知道不服从组织会有甚么样的可怕后果,还是坚决不肯离开我,这份真情,真是可以对天地,昭日月,我知道你在那十年吃了许多苦,就埋怨我累了你们,可知道我和你爸爸的真情,比海还深。”
她一口气说下来,再加上心情激动,难免连连喘气。
于是听得低下头来,沉声道:“大伙批判爸爸的时候,是说他当时身为革命军人,明知道你是土匪头子,不应该和你结婚──就算对你有好感,也是丧失了立场。而当时你肯跟爸爸,显然是为了利用爸爸的身份,来掩护自己,逃避制裁!”
她们母女之间心中的疙瘩,显然由来已久,到了该爆发的时候,连有外人在场都顾不得了。
我在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曾考虑是不是可以把这段经过略去。考虑的结果是保留而尽量简化。
保留的原因是那段经过,展现了赛观音过去的经历,尤其是她和于放大将军之间的事情。这个故事,赛观音是最主要的人物,她过去的一切,自然也和整个故事有关。
而这一段经历,发生时所处的环境,和这个环境没有接触过的人,尤其是青年人,会感到莫名其妙,不能想像人类社会中怎么会有那样的环境──如果想对这种到目前还存在、只不过搽上了一些脂粉来掩饰的环境有进一步了解,可以多看一点有关这方面的书籍,有很多文学作品用这种环境做背景,都是一些很好看的小说,值得一看。
却说当时赛观音听得女儿那样说,抬头向天花板,我可以清楚看到她眼中充满了泪水,泪水已经满盈,可是却始终没有流下来。由此可知她虽然伤心透顶,不过由于她性格坚强之极,所以硬是不流泪。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先是自言自语地道:“大哥,我罚过誓不将这件事说出来的,然而现在我们的女儿这样说我,我也快和你来相会,我看还是非说不可,当年女儿闹着要和我划清界线的时候,你不是也差点说了吗?”
她的这一番话,分明是对已经死去的丈夫所说,我们听得很清楚,可是却一时之间无法明白内容。ZEi8。Com电子书
赛观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略顿了一顿,忽然柔声叫于是,道:“女儿,当时你带着一群年轻人,冲进来,逼问我当年要嫁你爸爸有甚么反动企图,你爸爸赶到,你可还记得当时你爸爸对你说了些甚么。”
于是吸了一口气:“记得。”
赛观音道:“好,说出来。”
于是道:“当时爸爸为了保护你,才这样说的!”
赛观音重复:“说出来!”
于是沉声道:“当时爸爸说:”你们都弄错了,当年不是她要嫁给我,而是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她……她……‘,说到这里你就没有让他说下去。“
赛观音声音很平静:“你就一直没有怀疑这番话?没有想一想你爸爸究竟做了甚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于是没有任何反应──非常明显,她完全不以为她所崇拜的父亲会犯任何错误。
赛观音轻轻叹了一口气,自顾自道:“那是日本鬼子打进来的第二年,许多江湖上的朋友都纷纷投入了军队,去打日本鬼子,当时我带领的这股力量最强,有一千多人,八百多杆枪,许多乱七八糟的军队都想我带着手下,和他们合作,我完全拒绝。”
赛观音忽然讲起她自己的往事来,我不知道这和她要对我们说的所谓大秘密是不是有关,所以也不敢打断她的话头。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用唇语回答我:既来之、则安之。
我只好耐住性子听下去。
而这时候对赛观音所说的话,最反感的还不是我,反而是于是。我就在她的身边,听到她用极低的声音,在自言自语:道:“为了保持自己的势力,连打日本鬼子都不顺意!”
从于是的态度来看,她对她母亲的土匪出身之不谅解的程度,至于极点。
赛观音不知道是听到了于是的话假装没有听到,还是真的根本没有听到,这时候看她的情形,完全沉湎在回忆之中──从她接下来所说的话来听,她的话还是对于是在说,可是她的视线却完全不在于是身上,而是呈现一种非常散乱茫然的眼光,完全没有焦点,不知道望向何处。或许这时候她的眼光也随着回忆而望向过去,这种情形,很是特异。
她继续道:“一直到你爸爸带着部队来到了山下。那时候你爸爸虽然才二十岁,可是已经是一营之长,不但在他们自己的部队之中,而且在敌人和其他部队中,大家也都知道有一位打仗不怕死的娃娃营长。”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再说下去:“我当然也久闻这位娃娃营长的大名,可是却没有料到他在弟兄们的心中有那么大的影响的,他并不向我们进攻,只是在山下喊话,要我们不要再当土匪,和他一起去打日本鬼子,把侵咯者赶出去,救国家,救人民!”
我现在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尽量把赛观音当时的叙述简单化,要不然单是她和于放的认识经过和发生的一些事情,就可以是一部长篇小说。
当时她说到于放用喊话来招降,她就把当年她听到的喊话的内容,详舷细细,我相信舷细到了一字不改的程度,都重复出来,而且语调激动,说到国家将亡,再不起来抗敌,我们子子孙孙都要做亡国奴的时候,我和白素都不禁受到感染。由此可知,当时听到的人,心情会如何激动。
赛观音说下去:“喊话第一天,就有一百多弟兄奔向这娃娃营长的队伍。我又惊又怒,第二天,那喊话就像是魔咒一样,又喊走了二百多人,而且还都是带着枪投过去的!”
于是听到这里,由衷的喝了一声采:“好!”
不但是于是听到了她父亲当年的事迹,心向往之,连我听到了也十分神往。
这喊话战术正是于放所属的军队在战场上惯用的心理战术,使用各种各样动听的口号,激动人心,使对方丧失战斗意志,属于许多军事天才的天才创作之一。
这种心理战术,在当年娃娃营长对付伏牛山土匪时候使用,只不过是小之又小的尝试,在军事史上,有不少几十万大军对垒的时候,就用这种战术,使得对方军队加速瓦解的记载,所以千万不能等闲视之。
赛观音也跟着说到:“好!真好!第三天,走的人更多,很多人算是有良心,人走了,把枪留下。一连七天,我身边只剩下三十二人,倒有二十七人是女人。这留下来的三十二人,都是我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说甚么也不会离开我,我知道他们心中也想投奔军队去打日本鬼子,可是他们不会离开我。到了第八天,喊话的内容改变,说是我们再不归顺,就要发动进攻了!”
于是低声咕哝了一句:“真是反动到底!”
赛观音还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道:“如果军队一到的时候就进攻,我们有足够的防御力量。可是现在人已经走了九成九,而且军队必然利用投诚过去的人打前锋,这些人本来就是山上下去的,对山上的地形熟悉无比,我们在山上的人,就算想躲,也躲不过去,真正只有死路一条,这娃娃营长,已经把我们这三十三人逼到了绝境!”
于是这一次实在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为甚么不投诚,难这当土匪真的会上瘾?”
于是这样说,实在很过份,连白素都皱了皱眉,赛观音咯顿了一顿,虽然她仍旧不看于是,不过对于是的话却有了反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我为甚么不投诚?因为我不相信官!我不相信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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