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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江山-第2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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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是一座三进的院子。前进为客厅和客房,二进是王安礼、王安上、王雱、王旁读书起居之所,后院则是王安石夫妇并幺女的住处。

此刻,王安石在衙,叔侄四个则在各自房中读书。

东厢房是王雱的书房兼卧房,此刻他却不在桌前,而是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望着房顶发呆。

正在神游之际。王雱突然感到脑门一痛。哎呦一声坐起来,便看到自家妹子倚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把红红的枣子,正朝自己咯咯娇笑。

“没轻没重,很痛的,”王雱从床上摸起一粒枣子,佯怒道:“不信你试试。”

“好男不跟女斗的。”王荁笑着把那捧枣往他面前一送道:“后院的枣树上,结了红红的一树。我好容易才摘了这些呢。”

“放桌上吧。”王雱平日里和幺妹感情极好,但今天就是懒懒不想起身。

“谁说要给你了。”王荁撅起小嘴道:“我去给二哥去。”

“别,”王雱赶紧起身,笑着把妹子让进屋道:“要让王旁知道,定会板着脸说,女子家的,爬上爬下。成何体统?”他学王旁的模样语气,竟是惟妙惟肖,逗得王荁捧腹直笑。

王雱掏出洁白的手绢将枣子细细擦了,一颗颗递给王荁道:“以后这种事,还是叫哥哥们来做,你当心摔着。”

“可你们俩一个读书一个发呆。”王荁轻轻咬口枣子,甜的她直眯眼道:“我哪敢劳烦?”说着笑嘻嘻道:“哥,你发啥呆呀?”

“没发呆,我累了,歇歇。”王雱干咳一声道:“这就准备看书了。”

“我见你心神不宁,怕看不进书去吧。”王荁摇头道。

“你这丫头,”王雱苦笑道:“我怎么就心神不宁了?”

“那天父亲从经筵回来,讲《金縢》之辩,讲《尚书伪经考》,”王荁笑道:“我发现从那开始,你就不宁了。”

“……”王雱下意识想否认,但在妹妹满是笑意的注视下,他终究投降道:“你说我为什么不宁?”

“通常来讲,你只有自知闯了祸,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时,才会这样。”王荁笑吟吟的打量着兄长道:“估计,那金縢的事儿,是哥哥闹出来的吧?”

“瞎说,我哪有那本事。”王雱摇头道。

“哥哥的本事大着呢。”王荁笑嘻嘻道:“小圣人可不是白叫的。”王雱性极敏悟,未冠即著书数万言,饮誉朝野,时有‘小圣人’之称。

至于所谓‘大圣人’,自然是他爹王安石了。新学党人皆知,大圣人是个只重大事、一心光明之人,其之所以能扬名聚党,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皆靠这个儿子在背后谋划。

王雱此生,不信鬼神先贤,只信一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王安石。在他眼里,父亲就是活着的圣贤,是天上降给这大宋的救世主。在他看来,圣贤、救世主自然要永远光明,不能跟任何阴暗的东西沾边。可一味光明能成什么事?最多只是一个龙昌期而已。

还是得拥有天大的权力,才能将父亲的经天纬地之才施展出来。但权力不会自己送上门来,是要精心谋划,一步步去争取的!

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为父亲扫平一切障碍,将父亲送上权力巅峰的护法大将军!

王安石之所以接受三司度支判官的任命,就是他与章惇密谋后的结果。既然官家注定无子,有想法的人们,就不得不站队了,而且站得越早越好……大宋朝能不站队的,除了已经在顶峰的相公们,就只有无欲则刚的孤臣了。

王雱对章惇选择赵宗绩没有异议,两人性格相近,都是那种自视甚高、不肯按部就班之人,所作出的抉择自然也相似。那厢间,想投靠赵宗实的人,能从宣德门一直排到南熏门,有许多,甚至是几十年的老关系。他们现在才去排队,怕连残羹剩饭都吃不上。

所以宁肯冒险点,把宝押在赵宗绩身上。尽管这小子看着没啥希望,但出使辽国、清查京营的差事,都办得十分漂亮,绝对能体现实力。都不是官家亲生,凭什么非要选择赵宗实?相信有他们新学党人的帮助,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因此在王雱看来,他父亲一进京,苦盼援兵的赵宗绩,就该巴巴的过来套近乎。谁知那位小王爷,就从来没露面,什么事都是通过姓陈的传话。

想象和现实差距太大,让王雱心里窝火,不由对赵宗绩看低了三分。在他看来,刘玄德三顾茅庐,才有了三分天下的本钱。自己父亲的才能,不是孔明可比,且已经主动来到京城,你个赵宗绩却如此傲慢,这哪是成大事的表现?

兴许在王少爷看来,得给他爷俩当孙子的,才是成大事者吧……

王雱本想冷眼旁观来着,但是龙昌期威胁到王安石的地位,让他不得不提前出手。起先他以为,自己把龙昌期的弱点,告诉了陈恪,赵宗绩一定会赶紧布置的。谁知道左等右等,人家根本没动静,王雱自觉明白了——原来事情都坏在那个陈状元身上!

回想到跟他讲这件事时,这家伙那一脸苦瓜相,王雱就笃定,这是个嫉贤妒能的绣花枕头。虽然文章做得好,但经世的东西肚里一点没有,又不想被父亲抢去赵宗绩头号心腹的位子,所以才故意隐瞒不报!

好在他从来不信任别人,在告诉陈恪的同时,自己也着手准备,暗中发动新学党人起来攻击龙昌期。他心里憋着劲儿,想要来一次临危救主,让赵宗绩感受到,谁才是他真正的依靠,然后把姓陈的有多远踢多远!

然而当父亲将经筵上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后,王雱立刻意识到,自己差点坏了大事。而那位自己认为是绣花枕头的陈学士,所展现的手段,着实比自己高明太多了。

这让从来全天下老爹第一、自己第二的王雱,感到深深挫败。更要命的是,经此弄巧成拙之举,王家与赵宗绩、与陈恪的关系,必然出现裂痕,必须要及时修复,否则鸡飞蛋打。

可是,王雱这辈子还没跟人认过错。一想到要去跟陈恪道歉,他就头大如斗,结果在家里踯躅了好几天,也没迈出门去。

王家父子说话,从来不避内眷,所以王荁从饭桌上听到的信息,便猜出兄长此刻的心事。

“怪不得爹爹说,你要是个男孩子,”王雱服了,笑道:“肯定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业。”

“女孩子就不行么?”王荁却不服气道:“古往今来,也有很多有本事的女人呢。”

“好好好,你厉害,”王雱苦笑道:“请问本事妹妹,对哥哥有何指教啊?”

第三三三章大师(下)

“我哪有什么好办法,”王荁摆弄着缎子般发辫道:“只是你男子汉大丈夫拉不下脸来,我一个小女子却没那么多顾忌。”

“你要干什么?”王雱瞪大眼道。

“替你去道个歉啊。”

“别瞎胡闹,一个姑娘家家的,跑去男人家成何体统?”王雱大摇其头道。

“我哪会直接去找他?”王荁摇头笑道:“我可认识他夫人的……”

“你是说……”

“没想到,苏小妹竟是他的未婚妻。”王荁美目中,透出复杂的光道。在江宁时,两位才女曾有一面之缘,彼此还颇有些惺惺相惜哩。

“是啊……”王雱面色有些难看道:“可恨老苏还说她没有夫婿,害得父亲出了丑!”

“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王荁有些遗憾道:“那真是个宛若天成的女子,不能娶来当嫂嫂,实在是可惜。”

“大丈夫何患无妻。”王雱哼一声道:“我定要娶一个,比苏小妹还出色的!”他终究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这一句暴露了,他对陈恪恶感的由来……距离八月十六的婚礼,还有三天时间,新郎官却毫无觉悟的与两位大舅哥,并若干同乡官员,来到位于马行街的四川会馆……此时会馆还不像明清那样流行,是陈恪提议青神财团出资兴建,以便四川的读书人和商人来京时居住。

如今青神财团财大气粗。这四川会馆自然修得泱泱大气、规制宏大,为三路九个套院。房屋六十多间,并有一座大花园。除了住宿之外,馆中还建有文昌阁,供奉司文运的文昌帝君。还有乡贤祠,供奉全川先贤,供每年正月同乡团拜祭礼。

不用说。这都是陈恪的主意,他把后世会馆的经验,全都搬了过来。为的就是增强蜀人的凝聚力。

不过今天,他是以客人的身份,造访住在这里的武陵先生。

递上名帖。龙昌期的学生们,才知道这个与二苏同来的大个子,就是让老师铩羽而归的陈仲方。虽然向日以他为傲,但现时难免怒目相向。

陈恪心中暗叹一声,迩英阁的经筵较量,固然让自己名扬天下,可这场蜀人内战,也着实让乡党们摇头……前面便说过,因为历史的原因,宋朝的四川人在外。向来同气相生、抱团打天下。陈恪却在全国最高的讲堂中,让同为眉州人的老前辈、蜀人的骄傲颜面扫地……要是事后还不妥善补救的话,未免给同乡留下不恶劣的印象。

这可是个大问题,因为陈恪是知道历史的,在十几年后。政治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朝堂上都是以地域划分阵营的。以拗相公为首的南方人,以司马牛为首的北方人,和以大苏为首的四川人,掐得不亦乐乎。

只是以苏轼那坑爹的政治能力,蜀党总是被掐的那个。可现在自己出现了。大舅子自然要退居二线,未来蜀党的领袖,陈恪自然当仁不让。

好吧,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不过陈恪不能让龙老头这么回去,不然他的徒子徒孙们,还不在乡人面前喷死自己?

所以陈恪今天的态度是恭谨的,脾气是温顺的,任凭龙老头的弟子横眉冷对,依然面带微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陈学士如今名冠天下,又有谁敢将他拒之门外?

于是弟子们将他请入客堂,然后到后面禀报老师。

龙昌期一向精神矍铄,但这次给他的打击不小,从经筵一回来就病倒了,这才刚刚好转,就强撑着要回乡,不想在这京城多待一天。

此刻,老先生正在弟子的服侍下喝药,听闻陈恪来访,不由僵住了。

“要不,让他走吧。”弟子轻声问道。

“荒唐。”龙昌期回过神道:“人家敢来,咱却不敢见?大把年纪长到狗身上了么?”说着颤巍巍起身道:“更衣……伴着笃笃的拐杖声,白发苍苍的龙昌期,出现在众人眼前,仅隔半月而已,老先生的精气神看起来已大不如前。

“乡党晚生拜见龙陵先生。”陈恪和众同乡赶紧起身行礼,行的是晚辈见长辈的大礼。

“不敢。”龙昌期还是比较有个性的,竟还礼道:“草民见过学士大人。”他故意只说陈恪一个,是告诉二苏他们,我不针对你们。

“老先生折杀晚生了。”但陈恪在官场上,也有些时日了,早就练就了一套水磨工夫。只见他恭声道:“在你老面前,我们都是后学末进,谁也称不得大人。”

“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龙昌期伸手请陈恪坐正位道:“老朽这个败军之将,安敢在大人面前言勇?”

“唉,”陈恪坚决不坐正位,只在东面的一溜椅上坐下,叹气道:“老先生这话,就像剜晚生的心一样。”

见他不坐,龙昌期便自己坐下,淡淡道:“难道不是事实么?”

“老先生的学养,比晚生深厚太多太多,只是那《竹书纪年》已经在民间失传,只有皇宫中还保存着。”陈恪肃然道:“你老一生在野,自然无缘一睹,晚生则正是集贤殿修撰,机缘巧合,看到了这本书,所以才偶有所得。”说着正色道:“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但不能说,寸就比尺长。”

陈恪为何要带这么多同乡来,就是为了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番话,给老先生顺气。

龙昌期活了九十岁,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虽然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缓和了许多:“学士不必安慰我,这次来京里才知道,老夫确实坐井观天了。”

“老先生休要自我否定,”陈恪叹口气道:“其实咱们大宋朝的读书人,都实在坐井观天。既不知先秦百家,更遑论上古三皇。又不知山外有山,海外有陆,天下还有若干丝毫不比咱们差的文明。”

“哦?”人因无知而妄自尊大,宋朝人也有这个毛病,总以为华夏之外皆夷狄,而夷狄有什么学问?无非就是兽语鸟言罢了,龙昌期也不能免俗。不过对陈恪所言‘既不知先秦百家、更遑论上古三皇’,他还是很赞同的。所以没有立即反驳。

“老先生不信,可以在京城盘桓数日。”陈恪笑道:“晚生从海外请来的学者,买来的图书,已经抵达大宋,估计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能进京。他们到底有没有料,到时一看便知。”

龙昌期颇为意动。中国人对‘先进’的东西,是最乐于学习的,甚至能轻易抛弃自己的传统,这一点宋朝人也不例外。但是也只是稍稍意动,他摇摇头道:“老朽后日就动身离京,怕是看不到了。”

“现在不能走。”陈恪断然道:“晚生会一点歧黄之术,观老先生年事已高,从蜀中千里迢迢而来,已是元气大亏。之前,是有一股虚火顶着,故而一直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这会儿,已是贼去楼空,精气神都衰弱到极点了。”顿一下,他恳切道:“此时,老先生最需要的是静修调养,我再开个方子,你老服用一冬,明春即可复原。若是强要动身的话,马上就天寒地冻了,加上路上颠簸,怕是撑不住的。”

这也是陈恪最担心的,因为他记得历史上,这老头就是在回去的路上挂掉的。要是让历史重演的话,这笔账非得算到自己身上!

是以为了留住他,陈恪是实话,好话、歹话都说了,龙昌期还没怎样,他的学生们先担心起来,劝道:“老师,就听陈学士的吧,路上有个好歹,弟子们可没法交代……”

任凭众人如何劝,龙昌期只淡淡一笑道:“九十老翁何所惧?我已经说了要走,怎么能随便改呢?”

“计划赶不上变化吧?”陈恪听出有门,陪笑道:“你老之前哪知道那些西洋学者、还有大食书籍会来到汴京啊。而且看不到《竹书纪年》你老会甘心么?”

“……”这最后一句,挠中了龙老儿的痒处,他不禁嘟囔道:“无非就是那么些事儿罢了。”

“大错特错,”一旁的苏轼插言道:“现在欧阳公专心破译此书,虽然还没完成,但仅就目前的结果,便令人无比震惊。”

“哦?”学者,毕竟还是要用学术来勾住的。

“譬如我们之前,一直以为,上古三皇是和平禅让的。然而《竹书》上却记载说:‘昔尧德衰,为舜所囚’,还说‘后稷放帝朱于丹水’。”后稷是舜的亲信,所以按《竹书纪年》上的记载,是舜监禁了尧,流放了尧的儿子,才登上王位的,哪里有什么禅让?

“所以《韩非子。说疑》一言以蔽之:’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苏轼越说越兴奋道:“老先生,不把这些事儿弄明白了,你怎么可以走呢…………今天晚上,跟几个搞哲学的朋友一直聊天,请他们帮着完善陈恪未来的思想体系,这很重要,因为我一人计短啊。又没法跟大家请假,所以今天只能两更。

明天三更保底,争取四更,这是保证。

第三三四章宜男花正好(上)

陈恪翻译《竹书纪年》,绝不只是为了证明‘金縢’确实存在那么简单,他的真实目的,其实是颠覆读书人的理想国,即所谓的‘三代之治’!

‘三代之治’是汉儒所提出的观念。三代,指中国最早三个统一政权——夏、商、周。汉儒们认为,夏、商、周是中国治理得最好的三个典范朝代,‘三代’的政治形式是最有利于国家安定和人民幸福的。‘三代’之时帝王的道德人品和治国态度,乃是后世帝王的楷模。当然不包括夏桀、商纣、周幽王三个末帝和其他个别昏庸君王……

因此,士大夫们喜欢言必称‘三代’,将之当做一种政治理想国来作为当世的参照标准。他们认为只要君主效仿三代帝王,尤其是夏禹、商汤、周文这‘三王’的道德操行、政治理念,社会的一切弊端就会迎刃而解。

但事实上,‘三代’,尤其夏、商两代,并没有可靠的信史留下,因此所谓‘三代’之治,很大程度上只是古人的一种想象。之所以会造成这种情况,除了年代过于久远,史料湮没于战乱之外,还离不开一位伟人的贡献。

那便是传说中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英明神武、光耀千古、威而不猛、万世师表的孔老夫子!

孔子生活在东周,那时候算是三代末年,作为历史最悠久鲁国的史官,还能看到三代的真实史料,知道上古时代根本不像传说的那么淳朴,而是与后世宫廷政治一样的血腥。

但孔夫子满眼望去,天下礼崩乐坏、纲常沦丧、诸侯混战不休、百姓如猪狗一般,泱泱神州哪里还有乐土?

作为周公的信徒,孔子自然痛苦不堪,他为了宣传古世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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