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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江山-第2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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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大人既然说,此书是汉朝老儒补全。”但赵宗实这边。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有人反驳道:“为何此篇不能是汉儒假作呢!”

“不可能!”双方又一次争吵开来。

赵祯被吵得头晕脑胀,按说平时,他早就喊停,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但是今天,似乎辩不出个丁卯来,他就不喊开饭了。

大家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响,也只能硬捱着。有聪明人已经明白了此中的关节……官家八成是由‘金縢’联想到‘金匮’上去了。所以不辩出个想要的结果。是绝对不可罢休的。

那厢间,陈恪和赵宗绩几度眼神交流,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无奈。

估计现在很多人,已经把这笔账,算在他俩头上。毕竟从之前汴京城突然谣言四起,以及欧阳修突然发难,都让人嗅到若有若无的阴谋味道。而倘若真是阴谋的话。那他俩就是最大的嫌疑犯了。只怕官家也会这样想……

但实际上,他俩也被蒙在了鼓里,这剧本根本不是他们所写。

‘王雱……’陈恪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年轻英俊却让人感觉阴冷的面庞。定然是那小子,看出自己瞻前顾后,所以亲自出手了。

新学党人的势力,远超自己的想象……

只是这种时候,黄泥巴落入裤裆里,你又如何去分辩呢?

正当他思绪纷乱之际,突然听到赵祯喊自己的名字,陈恪赶紧出列道:“臣在。”

赵祯眯着眼,打量他半晌,幽幽道:“你是寡人钦点的状元,定有一番高见,不知你是怎么看?”

陈恪和赵宗绩,同时不寒而栗,官家果然起了疑心,以为是他俩在背后捣鬼。

赵宗实兄弟冷笑起来,害人终害己了吧?我们最多折一个黄土埋到脖颈的老头,你们却要被官家厌恶了!

场中官员们,也听出官家语气的不善,龙有逆鳞,触之者死!这个‘触’,是碰都不能碰的意思……

方才还吵成一团的大殿中,突然变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等着陈恪如何回答。在明眼人看来,无论他支持哪一方,都没有好下场……说《金縢》是真的,就在官家心中,坐实了阴谋家的形象。说《金縢》是假的,就更不得了了,纯作死啊!

“怎么,爱卿没有看法么?”赵祯毕竟是仁君,看到所有的压力,全跑到陈恪肩上,又有些不忍,便想给他个台阶下去。毕竟这种怎么说都是错的时候,没有看法,就是最好的看法。

“臣,有看法。”哪知陈恪却一扫方才的迷茫,抬头沉声道:“首先要请官家恕臣妄言之罪!”

“这迩英阁中,本就是畅所欲言之地。”赵祯微微笑道:“但讲无妨。”

“是。”陈恪一抱拳道:“启禀官家,微臣的看法是,周公为武王祈福,作册文藏于金縢之中,史上确有其事,然《尚书。金縢》一文,系后人之作无误!”

这话稍有点绕,众人想一下才明白,不禁暗暗佩服,这小子确有急智,这样说确实可以两全其美,只是,你得给出理由啊!堂堂状元不能信口胡咧啊。

“哦?”听了这个说法,赵祯也是眼前一亮,对相公们笑道:“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啊,又冒出第三种说法了。”

众相公置身事外,不惹是非,自然乐得轻松,闻言笑道:“今年的经筵最有意思。”

“咱们且听听,他有何道理。”赵祯说着望向陈恪道:“状元郎,得拿出真才实学啊,寡人可不喜欢东方朔。”

“臣自有实据。”陈恪朗声道:“先说其为何系后人之作,因《尚书。金縢》中谓:‘公乃作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这首诗保存在《诗经》中,然《孟子。公孙丑》,引孔子曰:‘作此诗者,其知道乎?’显然孔孟都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可见《尚书。金縢》一文出现的时间,定然晚于孟子,也就是最早战国时期。”

此言一出,众臣无不恍然,是啊,如此明显的漏洞,我们怎么就忽略了呢?

他们都熟读《尚书》、《孟子》,自然知道陈恪所言不虚,两相验证,便可证明此文绝非周公所作。

赵祯也点头,但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但周公作册文于金縢,史上确有其事。”陈恪不想作死,紧接着便道:“臣拜读集贤殿所藏《竹书纪年》中,有‘十四年、王有疾,周文公祷于壇墠作金縢。’一条,此乃来自古史官的原始记注,可证明确有不同于《尚书。金縢》的古《金縢》存在!”

“爱卿能读懂《竹书纪年》?”赵祯惊喜莫名道:“听闻爱卿一直在学习蝌蚪文,看来果有成效!”

《竹书纪年》,是晋朝出土的古墓竹简,上面的文字是比小篆还古老的‘蝌蚪文’,人们只能大概辨认,是记载夏商周年间的史书,但其内容究竟如何,一直众说纷纭,究其原因,便是对上面的文字吃不准。

其实陈恪哪能看懂古字?只不过《竹书纪年》一书,已被清朝那些训诂狂人完全破译,他看过他们的译本。这次为了找到对付龙昌期的办法,他抱着万一的期望,到大宋的‘皇家图书馆’中,去寻找这本书。大宋朝书籍管理的水平实在高,很快便为他找到了《竹书纪年》的拓本。

陈恪抱回去研究了几天,凭着超强的记忆连看带猜,竟将周武王临死前几年的记载,都破译了出来。

这才是陈恪这几日一直在干的事儿。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实在太反感文字狱,所以构陷龙昌期这种事儿,他是断然不会做的。

这种事是作不得伪的。赵祯马上命人取来竹书纪年,让陈恪现场翻译,有欧阳修、司马光、刘敞这样的大家在一旁监督,只消几条就能分辨出,他是胡说还是真能看懂。

半个时辰后,众人心悦诚服的回禀道:“陈恪确实看懂了古篆文,他的翻译应该不会有假。”对这些史学大家来说,只消陈恪领进门,他们日后就能看把全文都看懂,无非就是多费些时日罢了。陈恪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可能撒谎。

解决了心头大患,赵祯顿觉轻松,才感到肚子已经饿扁了,赶紧命赐宴。

第三三三章大师(上)

富相公一直冷眼旁观,直到此刻才露出微笑。这个陈恪,富弼一直很关注,对其聪明才智从不怀疑,但总是无法放心,因为他太鲁莽、太不计后果了。这样的人,如何能托以社稷?

现在,看到他终于成熟了,富相公也放下心来。富弼扪心自问,就算自己,也没本事把这件事情,处理到滴水不漏,但陈恪却到了。

陈恪证明了周公作金縢确有其事——这是官家最关心的;又证明了《尚书。金縢》一文系伪作,这样也洗脱了他构陷龙昌期的嫌疑。但同时,又坐实了龙昌期的浅薄无知……这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老头,仅考证出《尚书。金縢》是伪作,便以此为证据,宣称周公是奸臣。结果被陈恪用《竹书纪年》狠狠抽了一耳光。

这下子,龙昌期污蔑先贤的罪名固然不成立,因为毕竟之前大家都不知道《竹书纪年》的内容,可他对周公的态度,已经足以引起上至官家、下至群臣的反感,还想立地成圣?做梦去吧……

最妙的是,陈恪的发言始终围绕学术问题本身,泱泱大气、不惹是非。之前,他在读书人心目中,不过是个才子而已,但凭此一役,已经可以升为大儒了!

虽然百姓都爱才子,但在士大夫眼中,那不过是个花头,真正值钱的是大儒!道理很简单,因为大儒可以解释经典。他的话就是权威,不管你爱听不爱听。都得好好听着……

“这算什么?”走到他身旁,曾公亮捻须笑道:“可怜年年压金线。却为他人作嫁衣裳?”

“慎言,慎言。”富弼摇摇头,但看向赵宗实的目光里,还是有掩不住的笑意……宴会上,待略略填饱肚子,赵祯终于忍不住问道:“陈爱卿。既然《金縢》是伪作,为何孔子还会将其收入《尚书》中?”这也是众人想问的问题,作为春秋时的史官,孔子肯定掌握许多一手史料。不可能把一个根据史诗演绎的故事,写到《尚书》中去。

于是殿中鸦雀无声,众人都等着陈恪解答。不知不觉中,这个年轻的状元,在他们心中,已经成为大师级人物。

“这个……”陈恪赶紧起身抱拳道:“请陛下恕臣妄言之罪。”

“哈哈哈,”赵祯笑道:“你小子,倒是谨小慎微,寡人早就说了,迩英阁中。言者无罪。”

“是,”陈恪恭声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今日传世之《尚书》本身,就是后人所作的伪书!”

他的声音不大,在众人耳边却如炸雷一般。百官众卿中不少人登时石化,也有不小心咬到舌头的,有不小心掉了手中金樽的……总之是全都惊呆了。

《尚书》是什么?那是儒家五经之一,整个儒学体系的根基!

这要是在明清,啥也别说了。直接拉出去喀嚓了事……

但这是在宋朝,在大家都认识到儒学式微,却又不知该如何补救的时代。在这时,为了重新构造起一套管用的思想体系,读书人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早就把汉儒批得一文不值,甚至许多人都在怀疑先贤,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饶是如此,陈恪抛出此惊人之言,还是吓坏了满堂百官,这是一种世界观的崩塌啊……

《尚书》是一本记载虞、夏、商、周四代皇室文献的书,关于三代最原始的资料,都是出自于《尚书》。大臣们言必称三代,事必奉尧舜,已经成为他们的思维定势了。现在陈恪却说,《尚书》是伪书。你叫百官怎么接受?

要不是他之前证明了《金縢》系伪作,只怕大臣们早就群起而攻之了,但此刻,大家都沉默了,必须要等他说出理由……

“爱卿,寡人是不是听错了?”赵祯笑笑道:“你说《尚书》也是后人伪作?”

“是。”陈恪点点头,正色道:“至圣先师所作的《尚书》,已经被秦始皇烧掉了。后来幸存的版本也已经失传了。”

他便将自己的理由,一条条道来……

其实陈恪今天,之所以敢屡屡语出惊人,皆是站在后世巨人的肩膀上。之前对《金縢》之文的考证是这样,对《尚书》真伪的辨析,也是如此。

在儒家五经中,《尚书》残缺最多,因而问题也最多。其真本在秦代焚烧诗书,以及秦末的战火而亡佚了。西汉初年,曾在秦朝担任过博士的伏生,传出一个《尚书》残本,先是流传于齐鲁民间,文帝时由晁错笔录,带回朝廷。因为这本书,是晁错用当时通行的隶书写的,故而被称为今文《尚书》。

不久,鲁恭王刘余为了扩建宫殿,强拆孔子老宅,从墙里发现一部竹简,经孔子后代孔安国辨认,发现是用古文字写的《尚书》,故而被称为古文《尚书》。自此之后,这两个版本的《尚书》,究竟哪个是先秦的真本呢?复杂的争端就此开始了。

在西汉,相信今文《尚书》的人,占绝对优势,但到了东汉,形势发生逆转,经过郑玄等经学大师的倡导,古文尚书日趋风行,今文《尚书》却显得黯淡无光了。到汉末魏初,古文派郑玄的《尚书注》,不仅立于学官,而且风靡一时,伏生所传的今文《尚书》,则由于失势而流传日少,到西晋永嘉之乱以后,就彻底失传了。

不久,又出现了一部标榜为孔安国真本的伪古文《尚书》。这部伪书,不仅在短期内取得了和郑注《尚书》并行的地位,而且越来越得势,排挤了郑注《尚书》。渐渐地东汉以来的古文《尚书》也失传了。

换言之,不管到底古文《尚书》是真,还是今文《尚书》是真,到了三国时期,都已经失传了……

那部成功上位的伪书,是东晋时,一个叫梅赜的史官献出来的。它出现之后,很快就获得了学界的信任,当时的大学者都曾替它作过疏。陈朝陆德明的《经典释文》,以它为注音对象,唐代孔颖达的《五经正义》,也以它为标准注本。因此,从唐初到北宋末五百多年间,它一直被公认为先秦的《尚书》真本,无人怀疑。

然而,从南宋起,它的马脚暴露了。最先发难的是吴棫和朱熹,他们察觉出了不妥,但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后来,元代的吴澄,断然将伏生今文从伪古文分出,明代的梅页隽讼嗟钡闹ぞ荩っ鞴盼摹渡惺椤肥俏弊鳌

但是严密钩稽、决疑定谳,还得等待清代的训诂狂人们,阎若璩、惠栋找出确凿证据、辨析详明,教伪书体无完肤,真相毕露。再后来,丁晏甚至将伪造《尚书》的真正罪人王肃都找出来,千古公案就此可以定论。

在陈恪原先那个时代,清华简重见天日,证明古文《尚书》确系伪作,因此着实引起了一番轰动,陈恪也正是那时起了兴趣,去看了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和惠栋《古文尚书考》,虽然上辈子的记性没有这辈子好,但总算还有些印象。

结果这一世,他在读《尚书》时,总是感觉不爽……已经被证明是伪书,还得当真理去记忆,心里能爽就怪了。于是他一边读,一边与阎、惠的观点相印证,倒是别有一番乐趣。无心之中,对《尚书》的漏洞皆了若指掌。

再加上,他编《字典》练得一手训诂学,又正好是宋人的短板……宋朝人认为训诂是拾人牙慧,他们讲究的是悟性!可在辩论中,训诂学讲是实打实的证据,让你不得不服,无法争辩!

其实陈恪原本的意思,只是抢戏而已……他起先是想把龙昌期的经筵搅合了,没想到抢戏过于成功,结果接下来一个月的经筵,直接成了他的专场。赵祯宣布,整个八月,都由他主讲《尚书伪经考》。

陈恪当时就无语了,我八月还要结婚呢……

赵宗绩却兴奋到语无伦次,表示你结婚的日子,我会让官家给空出来:“兄弟你可一定要争气,咱们现在不是干过龙老儿的问题了,是自己树大旗啦!”

其实陈恪借着龙昌期的事情,将《尚书》打为伪书,就是想竖起自己的大旗。凭什么你王安石、二程、周敦颐,明明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敢开宗立派。我也寒窗苦读十几载,还有超越千年的头脑,还有从阿拉伯源源不断运来的世界智慧精华,为什么不敢跟一把潮流?

就算不能一统江湖,至少可以拐带一批信徒吧?不就能更深刻的改变这个世界了么?

陈恪是真心要把这件事做好的,他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工作着。苏家三兄妹也在全力支持着他……他们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自然对他这一套不陌生,三颗卓越的大脑,一起协助他,用细致精确的考证,将古文《尚书》之伪,无可辩驳的呈现在众人眼前。当他连梅本《尚书》的作者是王肃,都考证出来时,那些儒学大家、公卿鸿儒们,除了像小学生一样听着,还能作甚?

不过陈恪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他对《尚书》中剥离出来的今文《尚书》,只表示肯定也有问题,但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没有给出定论…………累挺了,月底了,求月票鼓励一下,期待明天多更……

第三三三章大师(中)

汝南郡王府中。

赵宗实最近很不爽。这也难怪,他辛辛苦苦请来了龙大师,又费尽心机搭起台子,实指望能效刘盈请‘商山四皓’出山之举,让龙大师好好表演一番,令官家和诸相公明白天下人心,都在自己这边。

谁知道,闹到最后,竟让那个陈恪彻底抢戏,所有人都听他讲起了《尚书伪经考》,而且一讲就是一个月!而且自己还得老老实实听着!

他的养气功夫再好,也受不了这份折磨,索性便以要侍奉父亲为由告了假,自此闭门不出。不过他也不是瞎编的,老王爷赵允让已经卧床半年,太医说,他只怕熬不到开春了……

这让习惯了凡事有父亲做主的赵宗实,感到莫名的惶恐……

“弟弟,”赵宗懿出现在他身边道:“武陵先生后天就要离京了,你看明天是不是宴请他一下。”

“你代我宴请一下吧。”赵宗实提不起兴趣道:“我不宜出门。”

“这样难免会让人齿寒。”赵宗懿轻声道:“还是送一下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文相公的面子总要给的。”

“……”听了这句话,赵宗实才缓缓点头道:“好吧。”

“还有,韩相公让人传话来说。”赵宗懿道:“朝廷下一步的重点,将是河工。你和宗祐要多多关注这方面,以免官家突然问起来。”

“嗯。”赵宗实点点头,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喃喃道:“这小妾样的鬼日子,何时是个头?”

“快了吧……”赵宗懿轻声安慰道:“父亲说,不会带着遗憾瞑目的。”

“哦?”赵宗实眼前一亮,旋即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不妥,忙沉下脸道:“父亲什么意思?”

“等那天,你就知道了。”赵宗懿叹口气,不愿再说下去。

王安石府就在城北司马光府对门。先前。王安石写信央司马光为他寻一处宅子。只有一个要求‘但比邻焉’。

家人不太理解,汴京城这么大,为啥非得跟司马光当邻居?王安石淡淡道:‘择邻必须司马十二,此人家居,事事可法,欲令尔曹有所观效焉。’司马光排行十二,故而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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