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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江山-第2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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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陈恪笑道:“可有什么收获?”
“有”王雱点点头道:“他作死”
“哦?”陈恪微微皱眉道:“怎么讲?”
王雱便从袖中摸出一本书,递到陈恪面前道:“你看……”
陈恪一看那书乃龙昌期所作的《礼论》,信手一翻,便翻到了夹有书签的一页,他阅读度极快,扫一眼,便将两页的内容一览无余见其颇多贬斥周公之语,且着重论述了《金縢》一篇系后人伪作
《金縢》篇是《尚书》中收录的,周公向祖宗祈祷,甘愿以身代周武王的策书简单说来是在武王战胜殷纣的次年,天下统一之业尚未成功,突然病重、群臣恐惧周公以自身为质,设坛捧璧持圭,向上天祈祷说,如果是我们姬家欠上天一个儿子,我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换回武王发,然后摆出了我会伺候神仙之类的理由,巴拉巴拉最后说,如果只是虚惊一场,请上天降下吉兆,安慰我们这些惶惑的臣子
祷告之后,开锁察看藏于柜中的占兆书,果然是吉象周公即将册文收进金丝缠束的柜中……也就是‘金縢’中密封,告诫守柜者不许泄露然后进宫祝贺武王说:‘您没有灾祸,我刚接受三位先王之命,让您只需考虑周室天下的长远之计,别无他虑此所谓上天为天子考虑周到啊’
第二天,武王霍然痊愈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历来被人们视为周公贤良仁德的证明,龙昌期却大胆声称,‘金縢’故事是周公捏造,而指控周公为大奸
“这老头可真够大胆的”陈恪不禁喟叹起来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周公的地位与孔子相当,甚至胜过孟子一头,真宗朝刚刚建了周公庙,这边老头就啪啪的打脸……
不过只是骂两句周公,算得了什么?宋朝言论自由,学术混乱,缺乏权威,书生士大夫逮着谁骂谁,把孔子骂出翔来的也比比皆是以此老今日之地位,似乎伤不到他分毫?
见陈恪眼里满是疑惑,王雱不禁轻蔑的笑了笑,轻声道:“周公最后藏册书的方式,你不觉着眼熟么?”
“藏册书的方式……”不就是‘金縢’之名的来由么,陈恪沉吟道:“有何不妥?”
见他反应如此迟钝,王雱心里的轻视盛了,耐着性子道:“本朝也有人模仿过……”
“啊,你是说……”陈恪不能再装傻了,不然过犹不及了他压低声音道:“金匮之盟?”这个翻版要比其原版有名一万倍了霸道老娘糊涂哥的故事,时隔千年后依然家喻户晓
“嗯”王雱压低声音道:“坊间传说,所谓‘金匮之盟’,其实子虚乌有,乃是赵韩王为了挽救自己的命运,捏造出来向太宗献媚的”要不怎么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这小子是真敢说
不过也确实是实话,赵大在‘烛影斧声’中不明不白死掉,皇位归于赵二当时天下哗然,都认为赵二弑兄篡位,因为彼时兄弟俩的斗争已趋白热化,且赵大的长子赵德昭已经二十五岁,次子德芳业已成年,赵大为什么会越过儿子,传位给赵二呢?
为了掩盖视听、制造自己继统的合法性,赵二想尽了办法,甚至不惜将太祖朝的起居注等官方文件统统修改,以突显他的英明神武,太祖是如何尊敬他,几次三番的暗示要传位给他云云
但当时的人都经历过太祖时代,他所作的一切,皆是欲盖弥彰,只能让人加鄙夷就在赵二接近崩溃的边缘,和他斗了一辈子的赵普,突然发声说:‘都别争了,赵二当皇帝,是合理的,因为这是他妈说的,赵大也认可的’
赵普说,杜太后临终前,就是不瞑目赵大是个孝子啊,心疼的问:‘妈,你还有啥心事没了啊?’杜太后说:‘我担心赵家重演柴家的命运’柴家啥命运?孤儿寡母被赵大夺了皇位呗
于是便命赵大,在死后将皇位传给赵二,等赵二死后,再将皇位传给赵三
赵普说,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我作为证人在场,太后的遗嘱也是我执笔的,写好后,收在个金盒子里,就埋在太后寝宫的某处
赵二一听,心领神会,马上命人去找,果然找到了那个金盒子,打开一看,果然如赵普所言,有太后命赵大传位给他的遗嘱当时赵二就泪流满面,握着赵普的手道:“好同志,多亏了你,不然寡人要蒙不白之冤了”于是赵二继位的合法依据找到了,赵普也咸鱼翻生,重回到政事堂大杀四方……
这就是所谓的‘金匮之盟’,但根本禁不起推敲第一,如果真有这玩意儿,赵普为何不当时就拿出来,非要等上七年,看着赵二受尽煎熬才出手?这不是玩人么?以赵二的性格,不削了他才怪,还让他当宰相第二,杜太后立遗嘱时,赵德昭已经二十岁了,而且赵大春秋正盛,看不出几年后就会挂掉的迹象,老太太再发昏,也臆想不出所谓孤儿寡母?
时人私下里都鄙夷赵普这个没节操的,妄赵大把他当成兄弟,转过头来却给赵二舔屁眼
只是金匮之盟已经成为赵二继统的根本依据,谁也不敢公开议论到了真宗朝乃至本朝,是成了不容置疑的祖宗圣谕但现在,龙昌期说‘金縢’故事是周公捏造,而指斥周为大奸,那么模仿它的金匮‘金匮之盟’又是什么呢?
龙有逆鳞、触之者亡,大宋的官家再宽仁,也不可能放过他的……看着王雱那张故作老成的青涩面庞,陈恪不寒而栗他不过只是想找出龙老儿学术上的纰漏,不要让其太得意罢了而王雱这一出手,就是要老头身败名裂啊
看着陈恪的表情,王雱知道他不忍心,不禁冷冷道:“如果龙昌期立地成圣,天下读书人便都要尊他这时候他为某人摇旗呐喊,你那位连一丁点希望都没了”他紧紧盯着陈恪,森然道:“此乃生死之际,妇人之仁要不得…………不行了,必须给自己加压了,今天至少还有三,争取四
第三三二章经筵(中)
“大体就是这样子。”赵宗绩书房中,陈恪将王雱的话转述给他。
这些天来,看着龙昌期成了汴京读书人的焦点,其所到之处必然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赵宗绩说心里不急,那都是糊弄人的。
但听了王雱给出的法子,他的脸上却无甚喜色,而是陷入了沉思。
陈恪也不吭声,安安静静的看他的《政治家篇》,任赵宗绩心里天人交战。
“别看了。”良久,赵宗绩回过神来,骂道:“还不帮我合计合计?”
“这法子一招必杀,”陈恪搁下书淡淡道:“不过后患无穷。”
“什么后患?”赵宗绩沉声问道。
“这是文字狱,”陈恪淡淡道:“老龙已经九十高龄,众所敬仰,声名海外。若以此法构陷,会给天下士人造成怎样的印象?”
“这正是我所顾忌的。”赵宗绩颔首道:“武陵先生作此文时,怕只是就事论事,没有影射的意思。”
“嗯,显然的。”陈恪点头道:“要是他有影射之意,又岂会巴巴的献给朝廷?难道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吗?”
“是啊,王元泽的法子,是构陷。”赵宗绩深深一叹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这样做。”
“嗯。”陈恪点点头,摩挲着手中的书本道:“这本《政治家篇》等翻译成汉文,你一定要看看。上面有个观点我很赞同——正义性是政治家立身的根基,不正义的举动。必将带来不良的影响,也许是近期也许是远期。”
“我知道你的意思。”赵宗绩点点头道:“就是孔子说的,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对。”陈恪点头道:“但话说回来,一味光明。是成不了事的,这件事不妥善处理,我们会失去新学党人。没了他们的帮助,咱们必输无疑。”
“是。圣人还讲经权之道呢。”赵宗绩缓缓道:“虽是权,依旧不离经,权只是经之变。”
“这是正理。”陈恪点头赞道:“所以我们可以指责他诽谤周公,却不能拿‘金縢’构陷,这样虽然效果立竿见影,却会陷你于不义。”顿一下道:“何况谁都知道,龙武陵是赵宗实请来的,你又是他最大的对手,贸然抛出‘金縢’,只怕会被官家视为用心邪恶。得不偿失。”
“那咱们该怎么办?”
“让我想想……”陈恪缓缓起身道:“离开经筵还有七天,我再想想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接下来几天,汴京城中的气氛变了。到处有人散播说,龙昌期诽谤周公,以周公为大奸臣。周公是谁?那是本朝所立的圣王啊!所有士大夫崇拜的对象!你龙昌期一介寒士、偏方小民、竟然公然诋毁,自然会引起以正统自居的朝廷官员的警觉。
之前,大家虽都读过龙昌期的文章,但没人去一篇一篇的研读。现在被人一提醒,官员们马上找来散发着油墨香味的《龙氏文集》,开始仔细检索起来,一看还真有这样的文章。于是,便有大儒向龙昌期开炮,言其不但专非周公,而又指《六经》无皇道,认为其离经叛道,不足为训!
这要是一般人开炮,也不足为奇,关键是开炮的人身份太不一般,乃是文坛盟主欧阳修!在文坛,欧阳修的影响力,要更甚于龙昌期,只是他一向专注于文体改革,并不太涉及经学罢了。此刻突然发难,自然震动不小。
许多早就看不惯老龙风光的文人官员,之前担心触犯众怒,一直没敢吭声,此刻有了欧阳修打响第一炮,马上纷纷跟进,批判他离经叛道、异端害教云云!
那些支持老龙的文人,自然不会缄默,立刻呛声还击,说他们嫉贤妒能,不容异见云云。短短几日之内,汴京城内便吵成一团,争议声越来越响。
无论如何,朝廷开经筵的日子还是到了。
所谓‘经筵’,就是给皇帝进讲经书,这是国家以文教治天下的重要活动,不仅经筵讲官参加,朝中大臣也要陪侍。之所以加一个‘筵’字儿,盖因讲完书后,皇上一般都要给讲官及陪侍大臣赐一顿丰盛的赐宴。
宋代制度,每年二月至五月,八月至冬至,每逢单日举行经筵,由讲官轮流入侍讲读,名曰春讲、秋讲。八月初一,便是开秋讲的首日。
这日早朝之后,官家及众臣转到迩英阁中……迩者,近也;英者,人中之杰也,这里是大宋皇帝亲近英才,听其讲学布道的场所。
头一天晚上,内侍省已在殿内宝座地面之南,左右各设金鹤香炉一只,左香炉之东稍南,设御案讲案各一,皆西向。案上各置所讲之书稿,压以金尺一副。
此刻,一应勋臣公相、六部九卿、馆阁官员,御史谏官、给事中、序班鸣赞等官,都穿朝服在殿外列班。
辰时一到,官家升座。众官员在鸿胪寺鸣赞官的引领下,依次入殿序班行礼,然后各就各位。陈恪作为集贤殿修撰,自然有资格列席,此刻他站在班中,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行礼如仪、繁文缛节之后,鸣赞官唱道:“宣进讲官龙昌期出列——”
身穿特赐绯袍,白发苍苍的龙昌期,在学生的搀扶下,颤巍巍走到御阶前,向官家行礼。
“爱卿免礼。”看到这位耄耋老者,官家和颜悦色道:“圣人云,亲亲,仁也;敬长,义也。请坐吧。”
便有侍者端来有靠背软垫的椅子。请龙昌期坐下。
龙昌期感激不尽,眼圈微红道:“草民何德何能。竟能于风烛之年,一睹天子之圣颜。心中感慨万千。有诗献于陛下,以表草民之心。”
“请讲。”赵祯颔首道。
“中天盛世曾安宁,瑞麦嘉禾表岁成。驺虞白象出效垌,万里皇图巩帝京。衣冠文物际时亨,海隅宁谧无边警,巷舞街歌乐太平……”
老头儿在那儿声情并茂的吟唱。听得下面的大臣昏昏欲睡,这种词藻堆起的赞歌大家做得太多了,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赵祯耐着性子好容易听完,笑道:“老先生的祝福。寡人收下了,也祝你长命百岁啊!”
鸣赞官怕老头儿又发感慨,赶紧道:“进讲!”
于是龙昌期便坐于讲案后开讲,他今日讲的是《易经》,此乃群经之首,大道之源,这方面水平高的,大家都认为是高人。而龙昌期最擅长的,就是易学,他一个甲子的学养不是吹出来的。又刻意要讲好这毕生最重要的一课,自然口灿莲花,引人入胜。
但是此老别开生面、不以先儒之说为是,颇多惊人之言,还是让许多保守的大臣微微皱眉。暗道,这老儿也太不把圣贤放在眼里了吧?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的进讲结束,侍者为龙昌期奉上参汤。赵祯问众臣道:“龙爱卿所讲微言大义,众卿家意下如何?”
众大臣互相望望。目光都落在欧阳修身上。
赵祯也看到了欧阳修,笑问道:“欧阳爱卿怎么看?”
“回陛下,”欧阳修面无表情的出列道:“此老学养深厚,但心术不正,牵强附会、故作怪诞之言,微臣以为其所讲不足为训!”然后便将方才龙老头的‘狂妄之言’挑出来,逐条加以批判。
众人心中暗笑,欧阳修果然还是老样子,一点不给人留面子。
龙昌期本来更在喝汤,闻言顿难下咽,但是皇帝不说话,他也不能吭声,只能听欧阳修在那里啪啪的打脸。
好在也有替他说话的,知制诰刘敞马上站出来,反驳欧阳修说,他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凭什么古人能注经书,武陵先生就不能注,凭什么认为古人的注是权威,今人提出异议就是污蔑圣贤?
两人便在殿上争论起来,亦有大臣纷纷助阵,争辩越来越激烈。很快,焦点便从《易经》,到了龙昌期最惹人争议的一点——周公到底是不是奸臣身上。
在绝大部分官员看来。周公大行封建,营建东都,制礼作乐,还政成王,一生盖棺定论,无可指摘,怎么会是奸臣呢?
那厢间,赵宗实的脸比锅底还黑,心中暗骂文彦博,你推荐了个什么鸟人?亏我不遗余力替他造势,这不是坑爹么?
但这种时候,不能不保龙昌期,不然他不成了笑柄?
于是使个眼色,早就准备好的手下便发言道:“武陵先生之说,纵然惊世骇俗,却也不是捕风捉影。《史记》说,成王少,公乃摄行政当国。然而周公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却又说是奉了成王命,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未免有假成王之名,行剪除之事的嫌疑!”
“周公摄政,用成王名义下诏,称‘王若曰’,宜乎管叔疑成王为傀儡也。”又有官员道:“《荀子》一书中写道:‘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偃然如固有之!”
“‘周公是否称王’的问题,千古众说纷纭,”刘敞深知这个问题不能展开,马上和稀泥道:“武陵先生也不过提出他的看法罢了,况且之前先生在野,自然言语无忌。文集刊行天下时,自然要再做修改,去掉这些争议的言论就是了……
第三三二章经筵(下)
关于周公到底是为了周朝的利益,光明正大地代理王政,还是有篡位的野心,只是耍尽阴谋诡计而不能得逞的争论,其实一直存在,这也正是五代宋初儒学式微、思想混乱的体现。士大夫们没有一个统一的信念,各说各有理,自然众说纷纭。
见刘敞想将这一节揭过,卫道士们自然不肯罢休,呛声道:“若只是有理有据的质疑,谁也说不得什么,但是此老黑白不分、肆意诽谤,竟说《金縢》是周公伪作,就其心可诛了!《金縢》一书,确实载于《尚书》,难道孔子也会捏造么?”
起先,赵祯一直饶有兴趣的听着,听到这里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问道:“龙卿家,你说《金縢》一文是伪书,有何证据?”
“草民……”龙昌期万没料到,本该是自己扬名立万的一场演出,怎么会搞成现在这鬼样子。他勉强压下心中惊惧,起身缓缓道:“草民自不敢妄言,理由有三。一者,《金縢》一文,文体平顺,不似古文。二者,‘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故礼卒哭乃讳。其时武王虽病,并未终也,而称‘元孙某’以讳,是先以死人待武王也。周公定周礼,焉能犯此错误?三者,本篇谓占兆之辞为‘书’,言‘下地’不言‘下土’,皆东周以来之语,故而《金縢》之著成,盖当战国时也。”
赵祯不禁点头,确实很有道理。赵宗实那边也松了口气,好歹此老能自圆其说……
“欧阳爱卿,你意下如何?”赵祯望向欧阳修道。
“此老缪哉!”欧阳修的消渴症渐好,又有了吵架的力气,马上反驳道:“一者,秦皇焚书坑儒,《尚书》原本亦不全。今日所传之书,乃汉高祖命老儒背诵整理补全。难免于文法稍有出入。二者。《金縢》文中的‘惟尔元孙某’,当时册上必作‘元孙发’,迨编纂时,为成王讳而改作某也!”顿一下道:“三者,《召诰》云:‘周公乃朝用书,盖皆泛称一切书也’,可见古代一切文书,皆可统称为书。此老未曾在朝,无以读典籍。故而有此误解,不足为怪。”
文坛盟主可不是易于之辈,一时之间,便组织起反击,逐条批驳,令龙昌期的理由,全都不那么可信了……
“欧阳大人既然说,此书是汉朝老儒补全。”但赵宗实这边。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有人反驳道:“为何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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