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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轮回-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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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见过易飒,嫌她多事,指头直戳向她的脸:“我告诉你啊,别找事……”
话到一半,边上立着的乌鬼突然脖子一梗,长身立起,双翅倏地大展。
这畜生之前缩在一旁待着不动,像根老木头桩子,蛋仔压根没注意到它,但现下这翅膀一开,简直像张开一屏黑色巨扇,声势骇人——
蛋仔猝不及防,连退两步,要不是身后的泰国佬及时拽了他一把,怕是会一头栽进水里去。
易飒坐着不动,掀了眼皮看他,笑得挺甜的:“我要做什么了吗?也就是问两句话。”
她一开口,蛋仔就知道是自己大意了:还以为她是陈秃国内过来的亲戚,或者新收的小姘头,现在看来不是,她这笃定的腔调架势,比陈秃还稳。
他回头看自己的同伴,泰国佬朝他递了个眼色,示意先别轻举妄动。
易飒低头去看宗杭:“你认识我?”
眼前这张脸肿到走形,又带新伤旧伤,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但即便能看出来,她觉得自己也没印象。
宗杭知道到了关键时刻,每句话都可能救命,恨不得一口气讲完所有:“一个多月前,在暹粒,老市场,我被人追,我躲进你的突突车酒吧,他们追过来问你,你说,ten dollar……”
陈秃半张着嘴,听得半懂不懂,觉得宗杭这语言表达能力太费劲了。
但易飒听懂了,越听越是恍然,到后来居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对着陈秃说:“没错,这事是我做的。”
顿了顿又解释:“当时心情不好。”
陈秃白了她一眼:“月逢十八九,待人如待狗,你这脾性,是不好。”
易飒叹气:“那没办法,对这日子有阴影。”
说这话时,眼神看似无意地、飘向杂物房内。
丁碛坐在床上,朝她笑了一下。
他知道这话多半是说给他听的,三江源变故,发生在1996年11月19日。
蛋仔有些焦躁:这还不慌不忙聊上了,是故意给自己下马威吗?
宗杭知道在场所有人中,自己是刀俎下唯一的那摊鱼肉,必须争分夺秒去争取:“还有……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发现有个人一直偷窥你,我就让我朋友去提醒你,你给了他一罐柬啤,还有钱……”
他知道这段打到点了。
因为直到这个时候,易飒才真正抬眼仔细打量他。
陈秃这回听明白了,还乐了:“她坑了你,你干嘛要提醒她?”
易飒也有点好奇。
宗杭没想到他们会关心这个,迟疑了会,嗫嚅着说了句:“那……一码归一码,那人是男的,你是女的,他一看就不像好人,万一有坏心,女孩子……还是要注意的……”
话说得含糊又黏糯,不过易飒和陈秃都听懂了。
宗杭觉得这考量很合理,是人都会这么做,但易飒好像很意外,还跟陈秃感慨:“你看看人家。”
陈秃也很唏嘘:“难得,人家这叫心如赤子,不像我们……”
他拿手掌拍拍心口,一时间无限唏嘘。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暹粒有家吴哥大酒店,里头有个负责人叫龙宋,你是不是认识?”
宗杭觉得自己生的希望又多了两分,眼眶都发热了,使劲点头:“认识,他跟我爸合伙开酒店,我是来实习的。”
蛋仔实在忍不住了,这还真攀出交情来了,再放任下去,多半要坏事,他盯住陈秃,话里有话:“陈爷,聊也聊了,看在同胞份上,我够配合您了。我帮猜哥做事,耽搁了要被骂的,您高抬贵手,别让我们这些打工的难做,再说了,这是猜哥的家务事,大家都在这水上住,得讲规矩。”
宗杭让他说的,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这毕竟不是古代武侠片,易飒和陈秃也不是扶危济困的大侠,更何况,素猜的势力那么大,聪明人都会算账:有几个人能为了救个外人,去得罪毒贩呢?退一步讲,真想得罪,得罪得起吗?
易飒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继续问他:“你怎么得罪那位猜哥的?”
宗杭差点急哭了:“我没得罪他,他绑错人了,但我在这是外国人,他怕事情闹大,就想把我悄悄处理了……我求求你了,你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救救我?”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只易飒听得到。
蛋仔在心里骂了句“卧槽”,不过对宗杭倒有点刮目相看:原来他知道啊,还以为蠢呢。
留在渔船上的那个泰国佬按捺不住了,叫了声“阿蛋”,整个人蓄势待发,脸色狰狞,蛋仔伸出手,向他做了个压下的手势,然后向着陈秃,笑得愈发谦恭。
“陈爷,大家是邻居,没必要点鞭炮吧?”
在这儿,点鞭炮有两个含义,一是动手,二是开枪,陈秃知道,这两样,蛋仔他们都做得到。
他心里已经有了取舍,转头劝易飒:“伊萨,猜哥有个绰号,叫‘素猜大善人’,鞭炮真点起来,伤人不说,还是我们先坏规矩。”
这信号很明显了,宗杭刹那间面如白纸,脑子里嗡嗡的,觉得有人正拿矬子一点点挫他头骨,眼前飘过的,都是落下的簌簌骨灰。
他盯着易飒看。
她真的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易飒的脸上似乎有犹豫,但末了,还是说了句:“我又不是不懂规矩。”
她弯下腰,伸手拿住他那只还紧紧扒着她鞋头的手。
宗杭全身的劲一下子泄了,指骨好像也麻木到瘫掉,眼睁睁看着她拿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拿开。
蛋仔长舒一口气,脸上又堆了笑,双手下意识抱起,朝两人一拱:“多谢二位通融了。”
他和边上的泰国佬一左一右挟住宗杭上船,宗杭整个人都已经恍惚了,身体沉得如同死肉,被扔进船里时,不挣不闹,像痴呆的老头、坍塌的泥胎。
易飒起身走到平台边,目送渔船移远,黎真香抚着心口,不住口地念叨孔子老子姜子牙,又是她们高台教里有谱的名人。
陈秃说易飒:“还看什么啊,怪心酸的。”
易飒也说不清楚,只低声喃喃了句:“我想看看,他会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陈秃冷笑:“看你干嘛,把你生撕活吃的心都有了,我跟你说,横死的人最后那一眼可毒了,会冲撞你的,你还是别……”
他忽然刹了口。
宗杭回头了。
眼神里没有想象中的刻毒和怨恨,就是绝望,很绝望,陈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居然还从这眼神里读出了一点抱歉,好像在说,不好意思,闹了一通,打扰了。
真是活见鬼了,他太习惯处理脏糟的事和渣烂的人了,宗杭这样的,反而让他不舒服。
陈秃清了清嗓子:“也别想太多,咱们不管这事是对的,谁都不是属天使的,素猜不是好货,一旦报复起来,那波及的就不是一两个人了……”
易飒没吭声。
她想起宗杭刚刚求救时,说的那句话。
——如果你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救救我。
很少有人会说“如果你不麻烦的话”,也很少有人临死时,不刻毒地咒你一把。
他家教一定不错,知道不强人所难,知道谁都没义务救他,处境这么绝望,还能顾及别人“麻不麻烦”。
易飒唇角掠过一丝微笑。
她转头看陈秃:“用你的船,搭我一程。”
陈秃愣了一下:“搭去哪?”
易飒指了指渔船离开的方向:“就那,不用靠近,离了这村子,水干净了就行,这儿太脏了。”
说完单膝半跪,拉开脚边的工具包,从里头掏出个黄铜物件,“D”字形,像个门拉环,又取了把蛇皮鞘乌鬼头的刀,插进裤子后腰。
起身的时候,看到丁碛在门内看着她笑。
易飒也笑,她隐隐觉得,丁碛这趟来,是带着什么秘密的。
不过没关系,她从不怕有人在她眼前藏私,总有一天,她会扒开他的心肝肺肠,看看怀的什么鬼胎。
陈秃迟疑:“伊萨,我觉得……”
易飒笑,顺势踢了踢乌鬼,示意它也上船:“放心,我懂规矩,素猜手伸得再长,也管不着我下湖看风景,你出去钓鱼啊。”
***
陈秃把船开到浮村外围不远,就停了船放钓竿,那艘渔船还在往湖心走,但已经有人探身往这头张望了,他不想引人怀疑。
易飒把鞋子脱在一边,整齐码好,怕被水打湿,还朝里放了放。
然后悄无声息下水。
没顶之后,身子保持竖直,持续下沉,一只脚抬起,自后勾住另一条腿的腘窝,像是做了一半的结跏趺坐。
她抬头往上看。
人在水中,水就是天,上头的船舷黑压压的,舷边有黑影粼粼而动。
是乌鬼要下水了。
很快,乌鬼一个猛子扎下好几米深,恰停到她面前,在水下,身形看起来比平时更大——易飒伸出手,牢牢扣住它的一只脚爪。
乌鬼兴奋地浑身颤抖,一个拐身,迅速向前方急潜而去,巨大的冲力将湖水劈开一道转瞬即合的裂缝,她几乎没怎么费力,身体像游鱼,被拽拖力带得飞快。
没多久,渔船巨大的阴影横在了头顶上方,易飒松开乌鬼,借势朝船底浮去,位置差不多时,抬起手中的水耙,将“D”字形的平直一面贴在船底,然后掰动一侧的机括。
“咔哒”一声轻微的声响,水耙在船底挂住了。
渔船还在往前走,乌鬼向来路折返了一段,浮出水面,又成了影影绰绰妖魅样的浮影。
易飒还挂在船底。
没人看得到她。
这一刻,她是水里的鬼、悬浮的幽灵。
第22章
宗杭睁开眼睛,视线里晃动着一个锃亮的半秃头。
然后那秃头一抬,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冲着他笑:“醒啦?”
宗杭愣愣看他。
那男人又笑,拿手拍打他面颊,声音像从四面八方穿透过来:“傻了,还没回神。”
发生什么了?
宗杭躺得四平八稳,但身子底下硌得慌——这床板是两张桌子拼的,拼接处开了缝,所以后腰处有一道横的空隙,凉飕飕的。
他想起来了。
蛋仔要把他沉湖,生命最后一刻,他爆发了惊人的求生欲,以一敌三,拼死反抗,但末了还是小鸡仔样被蛋仔他们死死摁住了——那三个,都人高马大,还会拳脚功夫,他失败了,也不丢人。
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拿绳子把他绑住,绑得如同粽子,跟沉重的水泥块绑在了一起,最后打了个牢固的死结。
两个泰国佬把他抬到船舷边,将抛未抛时,蛋仔走过来,对着上半身悬空的他说了几句话。
大意是:冤有头,债有主,小兄弟,哥几个是帮人办事,你日后做了鬼,报仇要找对人,别跟哥几个作怪。
然后手一撇。
宗杭扑通一声落水。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有一万种情绪一万种感受从身体深处往外迸,迸得整个人要爆掉,没了空气,冰凉湖水从鼻孔涌入喉间,涌进身体——还不如死了,这种滋味,比死难受。
他往下沉,渔船浮在水面,只剩一个黑黝黝的底,越来越遥不可及,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瞥见恐怖的一幕。
船底下,挂着个细长的东西,在水里悬漂,像海带,也像水蛇。
水下本来就够冷了,这场景,让他周身又寒了几分。
背上缚了水泥块,他很快沉底,面朝着湖面,像倒翻的乌龟,意识渐渐模糊,眼前泛起咕噜咕噜串串上浮的水泡……
他看到船底悬着的那个东西,向着他一路潜下来。
那是个人。
***
天已经黑了,屋里亮灯,外头传来锅碗瓢盆的碰响,还有炒菜的油烟气。
宗杭打了个寒噤。
他觉得,当时在水底,他看到的是易飒的脸。
这“觉得”很快被证明不是幻觉,因为易飒进来了。
她全身还湿淋淋的,似乎也没换的打算,头发湿得趴伏下去,发梢还在往下滚水珠,一张淡漠的脸因为镀了一层水光,居然多了几分刚硬。
宗杭赶紧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满怀感激地看她,但她只是很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宗杭立马拘束,很显然,她只是救他,并不准备跟他攀交情。
而同一时间从门口经过、朝里头看了看、又笑着离开的那个男人……
宗杭头皮有轻微的发麻:居然是那个偷窥男,这么说,这人跟易飒本来就是认识的?
自己还自作聪明跑去提醒她,真是……
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易飒指了指宗杭,话却是向陈秃说的:“找个机会尽快送出去吧,留在这麻烦。”
陈秃点头:“正好我要外出一阵子,办笔大买卖,明天天不亮我就走,把他带出去。”
“要我跟着吗?”
“不要,一切如常,我办药从不带人,你跟着,反而让人多心。”
易飒嗯了一声:“得谨慎点,就算天不亮,他也不能露面,得装个袋。”
陈秃乜了她一眼:“要你说?”
谁说话,宗杭就看谁,每看多一眼,就觉得自己瑟缩一分,像货,等人铺排。
他犹豫了很久,才小声打断:“那个……”
易飒和陈秃一起看他。
宗杭小心翼翼:“我能不能……给我爸妈打个电话说一声?我被绑了几天了,他们肯定急死了,我妈身体不好,我怕她急病了……”
易飒说:“不能。”
宗杭赶紧住口。
易飒走过来,居高临下看他:“你的事,应该惊动大使馆和警方了,电话一打,顺藤摸瓜,牵出这里,牵出素猜,我不怕他报复?我救你,是因为我能救,而且顺手,不是因为我想惹素猜。”
是这理没错,怪自己社会经验不够,考虑事情不周详,宗杭使劲点头,想让她知道,自己对她满怀感激,说什么都会一丝不苟照做。
易飒沉吟了一下,说:“这样。”
她示意陈秃:“你送他出去,把他扔在荒地,尽量偏的那种。”
又看宗杭:“接下来,你自己想办法找人帮忙。回去就跟人说,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一群喝醉酒的人绑了,他们要找人寻仇,找错人了,打了你一顿,把你扔在荒郊野外。”
“你迷了路,语言又不通,在外头乱绕,耽搁了时间。其它的,什么都别提。”
宗杭嗯了一声,恨不得把她的话背下来。
陈秃斜她:“这样能行?”
“为什么不行?他人回去了,对方没要赎金,不是凶杀、不是绑架勒索,对家属对大使馆都有交代,警方也好做,后头大事化小,找不到行凶的,也就不了了之了。”
陈秃嗯了一声,顿了顿,嘴巴朝外努了努:“出来聊几句,让他先歇着吧。”
***
易飒跟着陈秃走到铁笼边。
阿龙阿虎刚被投喂过,笼子周遭弥漫着一股肉腥味,易飒揪起衣角拧水,水滴沥沥溅到地上,映得阿龙阿虎突生的大眼珠子泛亮。
陈秃没问她下水之后的事,既往的经验告诉他,问了也白搭。
他压低声音,语气有点烦躁:“不该救他的。”
易飒语气淡淡的:“救都救了。”
她耗了体力,情绪也低落,不想讲话,连笑都嫌费劲。
陈秃示意了一下西南角:“我听说,素猜是码粉的,跟缅甸那头有联系。”
老金三角被捣毁之后,各股贩毒势力往更偏远的地方集中,据说在缅甸境内形成了势力最大的一股——跟缅甸有联系,意味着这人不简单,背后有靠山。
易飒说:“我做得很小心,不会找到咱们头上的。”
陈秃叹气:“就怕哪天有后患,麻烦。”
他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见了太多屁股没擦干净、后来被反噬的事儿,越活胆子越小,什么人都不想得罪,什么闲事都不想管。
易飒不想再继续这话题:“其实你听他说的那些,跟我还是挺有渊源的,反正都救了,你就当我是人老了,心软。”
陈秃骂她:“又装老……”
这浮村里,他能和易飒走得熟,起初招来过不少流言,有人猜测他是不是看人姑娘好看,想老牛吃嫩草,还有人怀疑他是到了做爹的年纪,把易飒当女儿一样照顾。
其实都不是。
还真是因为她有着跟年龄不匹配的老成,跟他聊得上话。
但他从没问过她的来历,在这儿,交朋友不问过往,不看将来,交的就是当下,再说了,没一本子辛酸烂账,能背井离乡,流落到这混日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没点看家本领,也没法在这混日子。
印象中,只有一次,她随口提了句家里的事。
那次是喝酒,借着三分醉意,陈秃笑她长了张大姑娘的脸,揣了颗老太太的心。
易飒向他掰手指:“你看我,七个月丧母,三岁多丧姐、丧父,心里不沧桑点也说不过去。”
也是,普通人要人到中年才开始面临送走至亲这种事,她是马不停蹄,生下来三年,送走三个。
……
算了,陈秃也觉得自己太瞻前顾后了:救都救了,木已成舟,还能长回树不成?那就抡开大桨往前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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