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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最新版)-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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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嵩回到北京之后,给韩德宝写了一封长信:
德宝:你好!
我已回到北京多日,心情一直难以平复。你说过,我走的时候,你和振庆都要到火车站送我,可你们并没去。车开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人是那么古怪,我觉得人心好像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东西,它的三分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保留在过去的日子里,如同将一瓶酒珍藏起来,为的是使自己相信,我们还替自己保留着什么;它的另外三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抛向将来的日子里去了,为的是我们活到将来某个日子的时候,有什么能令我们感到满足的东西在那儿等着我们去获取;伴人生活在现实中的只是人心的三分之一而已。人常说活得很累,是因为事实上人很难用全部心思活在现在。人常对自己的现实不满,也许是因为已经过去了的某些事情,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仍在那儿发出呻吟和叹息,好像我们自己的三分之一的心灵,在过去的日子里向我们哭诉什么。我们多么想重新回到过去,去安慰别人也同时使我们自己获得安慰,并企图使已经过去的事情再重新发生一遍。不是按照它发生过的样子,而是按照人意愿中的样子。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够。我们束手无策,我们无可奈何。我觉得人的过去是人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家。尽管我们已远离了过去,好比一个行止匆匆朝前奔的旅者,但是如果我们自认为家并没有料理好,我们总难免会一步三回头。
不知徐克有信给你没有?我没去过深圳,我也有些不明白,中国这么大,他为什么单单要去那个地方?在人地两生的南方,他究竟又能寻找到些什么机会呢?我很为他担着份儿心。不知振庆又找到工作没有?我很为他忧虑。不知你把我俩吵架的事告诉他没有?如果没告诉,就永远也不要让他知道吧。如果已经告诉了,那么你一定要替我向他解释。我回来后,细想想,不再生他的气了。当然也不再生你的气了。只是一想到郝梅,心情就感伤。仿佛她的不幸,是我自己也参与其中造成的。非常坦率地说,如果她真的早已死了,我会渐渐把她忘记的,可是如果当一个男人知道,他曾深深爱过的一个女人依然活着,在另外一座城市里过着艰难的日子,那么这个男人便会感到,他眼前的幸福美满仿佛成了不光彩的,成了生活对他的嘲弄。而且,我甚至感到惶恐——因为我心里有某种东西又活了过来,那便是对郝梅的爱。这爱注定了将折磨我的心灵,使我的心灵不得安宁。有几次我夜里醒来,几乎对我的妻子轻轻叫出“郝梅”这一名字……
但是,这封信没有发出。
中年人的生活最紧张,有时也最为微妙,家庭关系也会出现一个脆弱的阶段。就在王小嵩这封信写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妻子站在了他的身后。
不胜惶恐的王小嵩为了顾全家庭的“大局”,把这封贯注了真情的信撕了。
一道无形的墙,就这样阻隔了情感的流通。不但如此,作为一个对家庭有责任心的人,还要设法修补好这堵高墙。王小嵩在妻子面前说尽了好话,也拿出了真意,但妻子还是被伤害了。他珍视过去的情感,也珍视这个家,所以,他只有一人承受那情感的巨浪,把它们深深地引入心底,只有在那里,才能任由它涌来荡去,拍打着、冲刷着、咬啮着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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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第五章》9(1)
在远离北京的哈尔滨,另一封表达真情的信才开了头。
在女儿已深睡了的夜晚,郝梅开始给王小嵩写信。
这封令她很难落笔的信,开了几次头,都被她揉掉了,先称同学,又称战友,不妥,直呼其名,还不妥。
终于,她写下去了:
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现在我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我们之间,仿佛仅仅存在着一种关系了,一个未婚的女人,和一个已婚的男人的关系。如果我们彼此都不曾那么真挚地相爱过,同学、战友该是多么亲近的称呼呢?即使对于我们这一代人非常习惯的“同志”两个字,附加在你的姓名后面,也不至于使你和我感到别扭吧?也不至于使你和我感到仿佛借以掩盖什么吧?如果我们彼此仍能继续相爱下去,在你的姓名前面,我加上“亲爱的”三个字,又是多么自然的事啊!不正是我最可以任意使用的权利么?而像我从前给你写信那样,写上“小嵩”或者只写一个“嵩”字,如同我轻声那样呼唤你,给你写信又该成为我内心里多么充满温情和愉快的时刻呢?在医院的楼梯上我一眼认出了你,也认出了大娘,我背着女儿赶快离开医院,仓皇而逃。而你走时我却躲在火车站的一根柱子后面,偷偷地望着你上了火车,像暗中实现什么我根本没有资格实现的愿望一样。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贼,在觊觎着属于别人的财富一样。是韩德宝告诉了我你走的日子和车次。也是德宝陪我在你走后去看望了大娘。德宝、振庆还有徐克,三位中小学时期的同学和兵团时期的战友,成了从前的经历留给我的一笔宝贵遗产。靠了这一笔宝贵遗产的存在,我有时候才似乎有根据这样安慰我自己——其实我还并非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当我和大娘抱头痛哭的那一时刻,我自己心里明白,其实如今的我并没比过去的我变得刚强多少,装给别人看的刚强不过是一种外壳,需要这种外壳的保护是怕在如今的生活中继续丧失一个女人的尊严,甚至受到轻蔑。而我内心里,其实又是那么的渴求着怜爱和同情,经常产生一种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冲动……
泪水打湿了信纸,郝梅慢慢站起来,走出了屋外,院里静寂无声,邻居的窗子都黑了。郝梅倚着自家的门仰望夜空,月光下她脸上仍在流着泪。天上有一轮圆而大的月亮……
郝梅的思绪仍然还在信中,面对着静寂的夜空,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母亲,我有一个女儿,我三十一岁,我没有工作,我不能用语言与任何人交流……既然这一切与我的名字郝梅连在一起,那么我最应该经常思考的是,这样的一个郝梅怎样才能生活得好些?人啊,永远都不要放弃这一种愿望!郝梅啊,你永远也不要放弃这一种愿望!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女儿,你必须将眼前一切一切生活对你的磨难都敞开襟怀包容下去,你越想象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你便越可能成为一个不幸的女人,你不是不甘于自己成为那样一个女人么?你的女儿芸芸又是多么不愿看到自己亲爱的妈妈成为那样一个女人啊!为了女儿也为了自己,郝梅你就和生活竞走吧!不管这需要多大的耐力耐心,你都应该具有,有责任具有……”
这时,家中传出芸芸的哭唤:“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啊!妈妈!”
郝梅用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急忙返身回家。
她扑到床前,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芸芸在妈妈怀里静了下来,轻轻地说:“妈妈,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发的老奶奶。她给了我一颗药丸,我一吃下去,腿就不疼了。不但不疼了,还能跳能跑,跑得可快了!我就飞快飞快地往家跑,想让妈妈高兴,后来摔了一跤,后来我就醒了。我一看你不在家里,心里就有点儿害怕。我心里一害怕,就哭起来了。妈妈,你不怪我太胆小吧?”
郝梅摇摇头。
芸芸又说:“妈妈,以后我睡觉的时候,你别离开家行吗?”
《年轮 第五章》9(2)
郝梅点点头。
芸芸说:“其实,我也不是个胆小的女孩儿,我也不是怕别的……是怕……妈妈会丢下我不管,不要我了……”
郝梅以表情反问女儿——妈妈怎么会呢?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
芸芸理解妈妈的表情,她说:“我从小就生了腿病,成了妈妈的累赘,我总觉得,芸芸怪对不起妈妈……”
郝梅注视着女儿,轻轻放下女儿,将那个“对话”小本儿取过来,写下了一行字给女儿看:芸芸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妈妈永远爱芸芸。
芸芸接过小本儿,也写了一行字给郝梅看:芸芸也永远永远爱妈妈。
母女二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芸芸在郝梅怀中又睡着了,郝梅轻轻将女儿放到床上,替女儿盖上了被子之后,自己也脱衣上床,搂着女儿睡下。
她的心再次对自己说:“芸芸,妈的乖女儿,再也没有什么,比你对于妈妈更重要的了……”
次日早晨,郝梅在往碗里盛粥,又从蒸锅里夹出馒头。
芸芸坐在方桌旁,将郝梅昨夜写信时揉掉的纸团一个个打开看。
郝梅用托盘端进粥、馒头、一小碟咸菜,芸芸端坐着,双手放在桌上,纸团仍是纸团,似乎根本没被动过。
郝梅将一碗粥和几片馒头放在女儿面前,自顾匆匆吃着。
芸芸一边吃,一边仔细地注视着母亲。
饭后,郝梅匆匆将碗筷放入托盘,擦了擦桌子,端着托盘出去。
芸芸从墙上摘下对话小本儿,将用线和小本系在一起的笔放在上面。
郝梅进屋,对镜拢头发,穿上外衣,走到女儿跟前,在小本上写了一行字:“妈妈去上课,中午回来跟你一块儿吃午饭。”然后将女儿抱到了床上。
芸芸说:“妈妈,可以把相册拿给我看么?”
已走到门口的郝梅回过头,芸芸眼中充满乞求。郝梅犹豫一下,返身走到床前,从床下拖出柳条箱——就是她下乡带的那个,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她在兵团戴过,原本是红色的后来因受批判染成了黑色的那条围巾,王小嵩深夜专门送给她的那一本合订毛著,一顶兵团的棉战士帽、一双棉手套……
她从底层抽出相册给了女儿,在女儿脸蛋上亲了一下,走了。芸芸打开相册,那里有小学时期的郝梅、中学时期的郝梅、“文革”时期的郝梅、“兵团”时期的郝梅、站在收割机前的郝梅、骑在马上的郝梅、持钐刀的郝梅、麦海中抱着捆麦子的郝梅……和女兵团战友的合影,和王小嵩、吴振庆、徐克、韩德宝四人的合影。在同一页上,有一张王小嵩的单人照。
芸芸捧着瞧了一会儿,将王小嵩的单人照揭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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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第五章》10(1)
在业余服装设计辅导班的教室里,那位男老师在给大家讲课:“同学们,今天,更准确地说,也就是现在,我心里很高兴。真的,别提多高兴了。不但高兴,而且,很有些激动……”
他的表情,却全然没有丝毫高兴和激动的样子,他那张戴眼镜的古板的脸,似乎无论遇到了多么高兴多么激动的事,也仍是那么的古板。
学生们困惑地望着他。
他说:“谁能猜猜,我为什么很高兴?为什么有些激动?”
过了一会儿,一位姑娘不大有把握地说:“老师,你儿子结婚了吧?”
老师摇了摇头:“我儿子去年刚考上大学。”
“你家分到房子了吧?”
老师苦笑了一下,说:“这样的好事儿,大概要再等十年才轮到我头上。”
“那,您长工资了吧?”
“长工资嘛,固然是令人愉快的事。但也不过就是每月多那么十二三元钱,还不至于令我感到激动,更不至于令我激动到希望和你们共同分享喜悦的程度。”
又一个姑娘高高举起手臂,高声:“我猜到了!我猜到了!”
老师说:“好,你说。”
她站起来,把握十足地说:“您入党了。”
老师一怔,表情有些奇怪地望着她。
她不无得意之色。众学生望着老师,分明的,都以为被猜对了。老师缓缓摇头:“你的思路很敏捷。不过……并没有猜对。我写过的入党申请书、思想汇报之类,加起来至少也有三四十万字了,如今,这种热情已经冲动不起来了。”
这个姑娘有些沮丧地坐下,众学生更加困惑。
老师踏上讲台说:“看来你们不大容易猜得到。那么,就让我告诉你们吧,一个月以前,我曾经对你们保证过。要将你们每人自己选出的,自认为最得意的一份作业,送交一次评选活动。昨天,我收到了寄来的获奖证书,在你们中间,有几位同学,获得了鼓励奖,一名同学获得了三等奖。由于活动举办单位经费不足,不举行发奖仪式了。现在,由我替他们,将证书授予获奖的同学。”
学生们一个个坐得端正起来,表情也肃然起来。
郝梅心存希冀地听着老师宣布名单。
老师宣布了几位荣获鼓励奖和三等奖的名单,并当场颁奖,课堂里响起了阵阵掌声。
暗自失落的郝梅,在掌声中怔了片刻,也跟着大家一齐鼓掌。
她的异样,被老师看在眼里。她的目光和老师的目光相遇时,她自觉惭愧地垂下了头。
分明的,她还有些难过。
老师站在讲台上说:“一位好的服装设计师,其设计才华,至少应该体现在两个方面——适合于进行艺术表演的设计才华和满足于引导市场需求,也就是引导人们的服装消费的设计才华。所以,一件好的服装设计图样,既应该是标新立异的,美的,又应该是不脱离现实社会普遍公众的消费水平的。也就是说,不但体现在服装店橱窗模特的身上应该是赏心悦目的,在服装店的销售柜台上,也应该是大受欢迎的。同学们,你们之中,还有一个人的设计,获得了评委们一致投票的特别奖——是所有参赛设计中,唯一想到了中年女性需求的图样,并且,图样被一家服装厂选用,在一个星期以前已经生产出了一万件,销向了市场。”
同学们你望我,我望他,猜测着可能获特别奖的是谁,却没有一个人将目光投向郝梅。在这个时候,在比她年轻许多的这些姑娘们之间,她感到那么不自在,仿佛一只丑小鸭在一群天鹅之间似的。
她抬起的头又一次低下去。
老师在讲台上望着她说:“郝梅,抬起头来。”
郝梅不得不抬起头。
老师大声说:“特别奖获奖者,不是别人,就是你。”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姑娘的目光都望向了郝梅。
郝梅坐在那儿一时有些懵懂,仿佛并没有听老师刚才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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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第五章》10(2)
老师走下讲台,走到她跟前,将证书交给了她,并且交给了她一个红纸包:“这是厂家给予你的设计酬金。一千五百元,扣除个人所得税,还剩一千二百元左右。”
郝梅如在梦中,坐着接过了证书和奖金。
一个姑娘对另一个姑娘耳语:“你看她那样,连站都不站一下。”
另一个姑娘嫉妒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会被一千多元就弄得傻兮兮的呢!”
郝梅猛省地站了起来。
郝梅双手捧着证书和酬金,离开座位,恭恭敬敬地向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老师嘴角一动,呈现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欣慰的笑意。
老师重新站在讲台上说:“同学们,我还想说的话是——我也是从你们这种年龄经历过来的。在这种时刻,我也曾和你们一样,心中对别人很不服气,甚至暗怀嫉妒。这是我们大多数人,常常拿自己不知怎么办才好的事情。但是我想说,同学们,我们谁也不要嫉妒郝梅,行不行?我们更应该替她感到高兴,分享她的喜悦。自从我们这个辅导班开课以来,五个多月里谁风雨无阻、一次也没旷过课呢?郝梅。她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回到家里是女儿,父母会替你们做好饭,等着你们回去吃。而她回到家里,是母亲,她如果回去晚了,腿有毛病的女儿就会挨饿。你们坐在这里,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而她来上课时,经常是将女儿反锁在家里的。人在这儿,心却系在女儿身上。你们有些人已有工作,而她至今还被叫做‘待业青年’,尽管她的年龄足以做你们的老大姐。生活对她来说,目前依然是一件很难的事。”
老师说得有些动情了。他停顿一下,接着说:“如果大家认为我的话说得不错,那么,我希望,你们大家和我一起,真诚地、发自内心地,而不是虚伪地、逢场作戏地,为郝梅鼓掌庆贺吧!”
老师在讲台上带头鼓掌。
开头只有几声稀落的掌声,不久,掌声终于响成一片。越响越热烈,经久不息。
下课了,老师将教材收入手提包,最后几个学生也离开了教室。郝梅走到讲台前,将一个白纸包往讲台上一放,转身便走。
老师奇怪地拿起纸包,打开一看,里边包的是钱。纸上写着这样几行字:老师,您减免了我两个月的学费。您教课很辛苦,现在我应该补上。没有您,没有那些热心的评选活动举办者,便没有我今天获得的这一份儿喜悦和激动。所以,我从酬金中拿出三百元,请您替我转给他们。他们做的事,对我很重要。我希望这样的活动,能继续举办下去。
老师看完,立刻追了出去。他叫着:“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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