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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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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长头发跟长指甲,以及肮脏的样子,就是我活着的证明。遮住眼睛耳朵的头发也遮住了我的表情、替我抵挡了那些家伙,然后告诉我,我还活着。
                生命的源头不是心脏,而是头发。


                茫然望着黑色物体的少年。——复仇之后约四个月。

                我从全身动弹不得般的睡眠中醒来,枕头旁边散落着黑色物体。
                这是什么啊?……
                我晃晃沉重的头,伸手拿起来看。黑色物体用手一搓就散开成丝状掉落。我恐惧地摸上自己的头,手直接碰到耳朵。
                头发没了……。这是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我的命!我的命!我的命!
                泥沼的底部开始溶解。我的身体慢慢沉下去。泥浆灌进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好难受、好难受、无法呼吸。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谁来救我啊……。
                我醒来的地方不是天堂。虽然到处一团糟,但的确是我的房间没错。我还活着。我还在呼吸。我的手脚都可以动。不,我真的还活着吗?
                离开房间下楼,妈妈趴在桌上睡着了。这里果然是我家。我进入浴室,盥洗台上方的镜子映出我的身影。
                原来如此。我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活着的证据还留着。
                
            我从抽屉里拿出从小学时代就开始用的电剃刀。直到上中学前头发都是妈妈帮我剃的。我按下开关,剃刀发出闷闷的嗡嗡声。我把剃刀轻轻抵在前额上。刀刃下一点的油腻头发落在脚边。在此同时我心中也消失了一点什么。原来如此。活着的证据就是死亡的恐惧。这样的话爬出泥沼的方法只有一个……。
                这次我用力压下剃刀。静静的震动在我听来就像是生命从我身上流失的声音。
                
我把头发剃光,接着是剪指甲,然后淋浴把身上的污垢洗掉。我重复用肥皂跟浴巾擦洗,污垢像橡皮擦屑一样掉下来。活着的证据从排水沟流掉了。
                我怎么还没死呢?
                活着的证据全部离开了我的身体,但我还在呼吸。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我突然想起了几个月以前看过的影片。
                啊,原来如此。我变成僵尸了。杀也杀不死的僵尸。而且我的血还是生物兵器。这样的话把镇上的人都变成僵尸的话,一定很好玩。
                我用手一个一个摸便利商店架子上陈列的商品。我的手碰到的地方都染上了鲜红的血。
                血、血、血、鲜红的血……
                我本来毫无感觉的,望着伤口的时候突然开始感到悸痛。我随手用店里卖的绷带把手包起来。
                来接我的是妈妈。妈妈对便利商店的店长和店员不停低头道歉,然后把沾到我的血的商品全买下了。
                
            回家的路上太阳已经西下,但阳光还是强烈得刺眼。我眯起眼睛,一面走一面擦拭脸上的汗水。我觉得死亡的恐惧跟活着的证明都不重要了。卷着绷带的手又痒又痛,肚子也饿了。
                真的、真的、好累……。
                
            我瞥向旁边的妈妈。她没有化妆,衣服也跟昨天一样。家长参观日的时候妈妈很在意自己老了,我根本一点都不觉得。妈妈比谁都漂亮。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妈妈没化妆。她两手分别提着两个便利商店的袋子,没办法擦拭鼻尖的汗。我死命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误会妈妈了。我以为她不会接受不符合她理想的孩子。但是妈妈连变成僵尸的我都接受了。
                
            跟她说实话吧。然后让她带我去警察局。要是妈妈等我的话,就算处罚有点难受我一定都能忍耐。变成杀人凶手的我只要有妈妈在,一定可以重新来过。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现在的心情。直接说出来就好了,但要是被抛弃了怎么办呢?我还是有点不安。
                骗——人。
                要是情况不妙,我希望能这样说了就跑。所以我打算就以僵尸的样子跟妈妈坦白自己犯的罪行。
                我跟妈妈说被森口报复之事的时候,有了重大发现。
                到底有没有感染其实还不知道啊!就算感染了,什么时候会发病也不知道啊!我到底一直在怕什么呢?
                泥沼的水渐渐清澈起来了。
                我沉浸在解放感中,告诉妈妈我故意杀了森口的女儿。那天在游泳池畔感觉到的优越感又回来了。
                妈妈听到我的告白,显得相当震惊,没有说:“我们去警察局吧。”但是她也没有排斥我。那一点点的不安也消失了,我好高兴。
                “小孩醒了你还把她丢进去,是因为很害怕吧?”
                妈妈反复问我。“不是那样的。”我在心中回答。几乎是妈妈理想的那个家伙做失败的事我成功了。这点我果然还是说不出。
                我为了不让妈妈担心,用撒娇的语气不停告诉她我已经准备好要去警察局了。

                那些家伙又来了。寺田跟美月。但是我已经不害怕了。反正怎样都无所谓。
                “直树,你在的话听我说!”
                寺田在家门外热切地大叫。我在窗边坐下,心想今天就听听他要说些什么吧。
                “其实这一学期痛苦的不只是你。修哉也非常难受。他被班上同学欺负了。非常恶劣的欺负手段。”
                他说什么?渡边有去上学?一直都有去?也没被杀?
                “……大家明白了我的苦心。”
                这表示虽然有被欺负,但是已经解决了?
                寺田之后的话我都没听进去。取而代之的是渡边在游泳池旁说的话。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当你是伙伴。分明一无是处,只有自尊高人一等,我最讨厌这种人了。像我这种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失败作品。
                那家伙一定打心底轻蔑我成了家里蹲,在嘲笑我。
                
            我躲在黑暗的房间里,缩在床上咬牙切齿。我不知道该如何发泄这股怒气。原来害怕死亡躲在家里的只有我。我会碰到这种事分明是渡边的错。他都有去上学。我心中充满说不出来的挫败感。
                
            就算妈妈不跟我去,明天我也要去警察局,全部说个清楚。渡边的刑罚可能会比我轻,但要是知道那个小孩是我蓄意杀的,他一定会后悔万分。我想看他的表情。我想嘲笑他。
                我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是妈妈。或许她会说:“明天去警察局吧。”我高兴地从房间出来,在楼梯前等妈妈。但是……
                上楼来的妈妈手里握着菜刀。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不去警察局吗?”
                “不去。小直,就算去了也没法重新开始了。小直已经不是以前善良的小直了。”
                妈妈流着眼泪说。
                “要杀我吗?”
“跟妈妈一起去外公外婆那里吧。”
                “你虽然这么说,但是只要杀我吧?”
                “怎么可能!”
                妈妈抱住我。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比妈妈高了。跟妈妈一起的话死也无所谓。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安详。
                妈妈、妈妈、唯一了解我的人……。
                “小直是妈妈的宝贝……。小直,对不起。你变成这样都是妈妈的错。我没有好好教育你,对不起。我失败了,对不起。”
                失败了对不起。失败了、失败……失败作品!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妈妈放开我,伸手摸我的头。温柔地抚摸我的妈妈。妈妈脸上的表情非常悲伤。
                “我失败了,对不起……”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不是失败作品!我不是失败作品!
                温暖的东西溅到脸上。
                血、血、血、这是妈妈的血。……我刺到妈妈了?
                妈妈纤细的身体就这样滚下楼梯。
                等等、妈妈!不要抛下我!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带我一起走啊。

                *

                白色墙壁上映出的影像总是在这里结束。这个愚蠢的少年到底是谁啊!为什么我好像了解这个少年的心情呢?
                对了,刚才有个说是我姐姐的人来过,在房间外面跟我说话。
                “小直什么也没有做呢。只是在做恶梦而已。”
                她叫我“小直”。用跟影像里那个愚蠢的

少年同样的名字叫我让我感到不爽。只不过要是我真的叫做
“小直”的话,恶梦就是那段影像啰。
                这样一来这就是梦……
                是梦的话就快点醒来,吃完妈妈做的培根炒蛋,好去上学了。

 
            第五章  信奉者

                遗书

                幸福就像虚无缥缈的肥皂泡泡。——国中二年级男生的遗书用这句破题会不会太恶心了点?
                
            唯一爱的人弃我而去的那天晚上,要洗澡的时候发现连沐浴精的罐子都空了。人生就是这样。我没办法只好在沐浴精的瓶子里灌了足够洗一次分量的水,用力摇晃,半透明的瓶子里充满了小小的泡沫。
                那个时候我就想,这就是我。稀释了一无所有的空壳中仅存的幸福残骸,变成满满的小泡沫。即使知道这全是空洞的幻象,但总比一无所有要好。
              

                
            八月三十一号。今天我在学校装了炸弹。遥控引爆装置的开关是手机简讯的送出键。装在炸弹里的手机只要震动就会引爆。我特地去新办了一支手机,只要知道号码,谁的手机都可以引爆,连打错的电话也会在五秒之内,砰!
                炸弹装在体育馆舞台中央的讲台里面。
                
            明天是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全校学生都会在体育馆集合。我预定要接受表扬。昨天班导寺田打电话来说我第一学期写的作文获得全县第一名,告诉我在开学典礼上表扬的程序。
                
            我上台接受校长颁发的奖状之后,就代替校长上讲台,朗读自己的作文。但是我不会做那种没意义的事。我会发表一段短短的告别辞,然后按下手机按键——
                一切都灰飞烟灭。还拉上一堆没用的废物垫背。
                
            这次前所未闻的少年犯罪,电视台会紧咬着不放吧?媒体会大为骚动吧?这样的话我会被视为怎样的人呢?要是把“内心的黑暗”这种陈腐言词跟老套的想象套在我身上的话,不如就公开这个网页。可惜的是因为我未成年而不能公开真实姓名。
                大家到底想知道犯罪者的什么呢?成长过程、隐藏在内心的疯狂念头,说穿了还是犯罪动机吧?这样我就针对这一点来写了。


                
我了解杀人是犯罪。但我不能了解这为何是坏事。人只是地球上无数生物之一。为了得到某种利益而消灭某个物体的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就算我这么认为,学校出了“生命”这个作文题目的话,我还是能比全县所有中学生写得好。
                
            我引用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里“被选中的非凡人物为了新世界的成长,有超越现行社会规范的权利”,然后使用“生命的尊严”等词汇,用中学生的口吻主张这个世界上没有能被认可的杀人行为。原稿用纸五张,半小时不到就写完了。
                我要说什么?我要说的就是用文章表现的道德观,单纯只是教育的学习成果而已。
                
            有人本能觉得杀人是坏事吗?这个信仰薄弱的国家里大部分的人,因为从懂事开始就被灌输这种观念,所以才根深蒂固了不是么?正因为如此才会认为残忍的犯罪者当然该判处死刑。连这里面的矛盾都看不出来。
                
            但是非常罕见地,也有在接受了教育之后,不顾自己的地位跟名誉,主张就算是犯罪者生命也一样宝贵的人。到底要接受怎样的教育才能培养出那种感性呢?从出生开始就每天晚上听歌颂生命尊严的故事(有这种玩意吗)?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何自己没有这种感性。
                
            因为我从来没听过母亲给我讲故事。她有陪我睡。但每天晚上听的都是电子工程学的话。电流、电压、欧姆定律、基尔霍夫定律、戴维宁定理、诺顿定理……。母亲的梦想是成为发明家。要制造能够消除任何癌细胞的机器。她的故事总是以这句话作结。
                
            一个人的价值观跟标准是由成长环境决定的。而判断他人的标准是依据自己最初接触的人物而定,我想这个人通常都是母亲。比方说同一个人物A,由严格的母亲养出来的人会觉得A很温和;但由温柔的母亲养出来的人就会觉得A很严格。
                
            至少我的标准是我母亲。但是我还没碰到过比她更优秀的人。也就是说死了会令人感到可惜的人,我周围一个也没有。很遗憾这包括了我父亲。他就是个爽朗的乡下电器行老板。虽然并不讨厌,但也没有活着的价值。
                不管多么聪明的人都有低潮的时候。也有虽然不是自己的错,却被别人牵连的困顿时期。母亲就是在这种时候遇见父亲。
                母亲是归国子女,在日本顶尖的大学读电子工程博士。她研究的最后阶段碰上了很大的阻碍,就在此时还发生了车祸。
                
            她参加学会活动从外县市的国立大学回东京的时候,夜间客运巴士的驾驶打瞌睡,车辆翻落到山崖底下,死伤人数超过十人,非常严重。父亲搭乘同一班巴士要去参加学生时代朋友的结婚典礼,他把撞到头失去意识的母亲从车上拖出来,送上最先到达现场的救护车。
                
            两人因此相识结婚,生下了我。不,顺序说不定相反。母亲没有完成研究题目,只修毕了课程,完全没有发挥之前磨练的才能,就这样到乡下来定居。
                这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可说是她的复健时期。
                
母亲总是在越来越冷清的商店街电器行一角,用简单明了的方式把她拥有的知识教给我。有时拆开小闹钟、有时分解大电视,告诉我发明没有尽头。
                “阿修是非常聪明的孩子。妈妈无法完成的梦想就只能交给阿修了。”
                
            母亲一面这么说,一面用连小学低年级生都能理解的话,反复解释她没有完成的研究时,说不定灵光一现。她瞒着父亲写了论文,送到美国的学会。那时我九岁。
                
            过了没多久,母亲以前研究室的教授就来劝说她回大学去。我在隔壁房间偷听,有人肯定她优秀的才能让我非常高兴,甚至胜于母亲可能离开的不安。
                但是母亲拒绝了。她说自己要是还单身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去,但现在没法抛下孩子离开。
                她因为我而拒绝了人家。这让我十分震惊。我扯了母亲的后退。别说我是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人了,好像连自己的存在本身都被否定了一样。
                有个词叫做断肠之思,我想当时母亲应该是抱着这种心情拒绝了邀请吧。强行压抑的情绪直接朝着我发泄。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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