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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9年第22期-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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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言既出,杜荷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回想。果不其然!先开始他为舞所迷,竟真的没认出他本十分熟悉的称心。只见他一拍大腿,兴奋道:“我说小称心,你个鬼精灵,今日这一手,可真玩得高啊、实在是高!” 
  倒是那称心一脸平静,笑道:“驸马爷,人家跳得一跤接一跤,一旋接一旋的,累了个够呛,您一句夸奖就把人打发了?是不是也该赏点什么?” 
  杜荷大笑道:“当然!你就说要什么吧。不过你是太子跟前的人,怕只怕我没什么东西人得了你的眼。” 
  只听称心笑道:“我倒不敢求什么太好的,只听说交趾人带来的明珠七宝九华帐落在驸马爷手里,普天之下,仅此一顶……” 
  他不说完,只笑嘻嘻地看着杜荷。 
  杜荷确是有他所谓的那个宝贝,只是那是他专花了重金,加上用强,连哄带骗。好容易弄来的,要送给城阳公主做礼物。好请她原谅自己要收两个教坊美娘入府。这时一听,不由尴尬笑道:“你个小东西,简直比我家司库还清楚我的家底儿,这不是讨赏,简直是在我心窝子里捅刀。” 
  说着叹了口气:“但有什么办法,哪怕你不是太子身边的人,跳了这一舞后。跟我开口。我怕也万难拒绝的。” 
  说着一挥手,叫过跟班的人来。命他回家去取。 
  唯有李承乾早知道这把戏,一直忍着,这时不由纵声大笑。 
  李浅墨仔细打量那称心,只觉得这俳儿舞艺至此,可谓并世难求了,难怪承乾会将他如此宝贝。 
  却见李承乾拍了拍身边坐毯,命称心坐到自己身边来。 
  称心极为乖觉,一坐下来,就与承乾与李浅墨斟酒。他竟不管杜荷,由着他自斟自饮,仿佛看他不上眼一般。 
  却听李承乾笑道:“兄弟,我这称心,比起你那珀奴如何?” 
  李浅墨微微一笑:“珀奴虽名珀奴,却并非我之奴仆,也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奴仆,我只当她是我妹妹罢了。” 
  承乾听了不由一愣。 
  称心听得这话,不由拿眼打量了下李浅墨,不过他为人谨慎,目光一闪即收,目光底下,却似隐含着一点哀凉。 
  却见承乾一愣之后,不由略有些尴尬,回头冲称心笑道:“难道平时,我都把你如奴才般看待了?唉……可惜当时你没跟着我去,要不你也可以见到我兄弟的那个小珀奴。我当时一见之下,真是惊为绝色,只觉若带回来与你配成一对,哪怕什么都不做,整日看着,也觉得欢喜了。如今我兄弟就在这儿,你可得讨他的好,好得他同意,让你回头亲眼见见那珀奴。” 
  说着他拍了拍称心的背,笑道:“不过,也亏得没带了你去,否则,见到我兄弟待那小美人儿的样子,你更要觉得我待你为奴了。其实,在心底里,我何尝不视你为兄弟,只是,我没他那么好性子罢了。” 
  却听称心笑道:“太子又喝多了,将天比地,不好胡说的。” 
  李承乾是什么性子,说话一向略无避忌,不由大笑道:“你又怕传出去与我惹祸是吧?其实我就算不言不动,他们也能在没缝的蛋上下蛆的,与其让他们传别的事,我情愿让他们传我和你的事儿。” 
  说着,他冲杜荷笑道:“老杜,你且不知,称心前几日帮我做了件什么事!让我大大地出了口恶气。” 
  杜荷忙问道:“却是什么?” 
  承乾大笑道:“你只见到他今天扮人的本事,却不知那天,他原扮得比今日还像。就在半个多月前……你知道御史台的苏遇合吧?” 
  杜荷点了点头。 
  ——所谓苏遇合,却是御史台中御史,曾背地里参过承乾无数本。专找他的茬子,只为魏王李泰与他私下结交。他也是李泰一党中最得力的人物。 
  只听承乾笑道:“那一日,刚好我不在家。我也不是去别处了,却是圣上私下里派了内官回来,估计又是听了那大肚子私底下使人告的什么密,专门要训戒我。我又不敢不去,只好悄悄地去了。若是不去,圣上发了怒,专门下诏申饬,岂不更如了那大肚子的意?” 
  “那天,我可谓闷了一肚子的气,从早到晚,听那于内官申斥个没完,又不敢回嘴的。这事儿没人知道,除了称心。偏偏那天,苏遇合的一个好友,也是在御史台混的,老装作跟咱们走得近的胡老天儿跑过来了。那日我偏巧不在家,他是以朝官身份来见的,总不外是要来刺探什么。” 
  他抚了下称心的脑袋,笑道:“这小鬼头,那日正在前面装门房玩儿,估计是头一晚就知道我今日出去必不开心,所以专在门房候着我,担心我气坏了回来。见那姓胡的来了,他并不回说我不在,只说请他先等一等,待他去通报。姓胡的等了一时,才见一个小厮来引他去西花厅。那西花厅最热,一路上又没什么遮蔽,想来把姓胡的那胖子热得够呛。他专嘱了那小厮绕着道走,直把那姓胡的溜了够,才转去西花厅。将近西花厅时,那小厮指着一件什么事去了。姓胡的只有自己悄悄上来。” 
  说到这儿,他已止不住笑:“他才进西花厅,就听到屏风后面隐隐有我的声音。然后,就听见我在屏风后正与几个使女,连同宠月庵的尼姑们疯笑。想来透过那纱屏,他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我……他可不是得了大秘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了,正好避了出去。回去后,想来就与那苏遇合讲了,苏遇合马上奏了一本,叫快马进奔东都,参出去了,说我白日宣淫,祸乱佛门,全失太子之范。可这回他不巧,哪想得到那不是我,却是这个最会扮我模样的称心在弄鬼?他一本参回去后,却说得有年有月有日的,不由得圣上不信,专等派来训我的内官回去回话后再一并发落。受命训斥我的内官紧跟着那参我的本子,第二天也回了东都。圣上见了那密本后当然大怒,可那内官原是侍奉圣上的,听圣上说了,只禀了一句:本上所说那日,我原正与他在一起,恭恭谨谨地在听圣训。圣上便只道那苏遇合诬告,一怒之下,撸了他的官,听说,那小子现正要去大理寺受苦。” 
  说到这儿,他不由击案大笑:“那大肚子哪想到这一回出了事?苏遇合想来正要向他请功呢,哪成想却自己把自己装了进去。大肚子那么奸滑的人,这一次,一时也回护不来,生怕圣上疑他结党营私,诬告王兄,一连几日,窝着都不敢出门,只怕已气得几成内伤。” 
  他忽然回身就在席上抱拳冲称心就是一礼,笑道:“这一回,算是真真代我出了口恶气。平日里养这么多人,面对着大肚子的紧逼,再没人给我出过一个像样的主意,倒是你帮我杀了他们的威风。”说着,他笑看向杜荷:“小家伙儿这一手,玩得可算漂亮?” 
  杜荷不由得也哈哈大笑,说道:“怪得前日朝报,只说苏遇合进去了,胡老天儿也托病在家,我只道什么事,原来机巧却在这儿。称心儿一人,这一次足抵得上千军万马。” 
  李浅墨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再没想到,那看似端正威严的朝廷里,私底下,竟这么多稀奇古怪、乌七八糟的事。心里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却不由暗暗打量了称心一眼,只见他面上虽也笑着,可笑下面,却像全不是出于真心,分明满心在担心着什么。 
  李承乾兴头已起,整整一下午,献宝似的,斗鸡走狗、舞鹰弄鹞的。找出了无数花样来与李浅墨游戏。 
  ——今日,原是难得的让他开心的日子。杜荷在他身边狎客中,可谓谋略第一,两人之间,本为郎舅,原无私隐。又兼之称心是他第一个当意的人,加上李浅墨,也是难得的一个不图他什么的客,所以,这一下午,他竟开心得像个正常的年轻人。 
  李浅墨毕竟也年轻,看到别人开心,自己多少也受影响,何况这一次他真是大开眼界,再想不出这些王孙们怎么竟有这么多取乐的法子。一下午间,小沙场内,竟是换遍了天下美酒,奉尽了美味羔羊,兼之走绳顶碗,唱耍杂戏,舞马斗鸡,逗狗赏鹰,竟一样样玩了个遍。至此方才领略了些承平太子之乐。可心中不由暗道:若只做个普通王孙,寻些快活。原也无妨。可承乾身为太子,如此这般,却不免令人担忧了。他日他若真继位为帝,那么高的权势,足可把他每样小小的快乐需求都极度放大,到时争相依附之人,阿谀枉法之徒,怕不一一滋生。到时穷天下物力以奉己欲,只恐怕真要民不聊生。 
  使他为天子,恐足为天下害。 
  但,若使魏王为天子呢? 
  他们一直耍闹到华灯初上。 
  将近五月十五了,月已近圆。李浅墨虽一直克制,还是喝下了不少的酒,只觉得自己多少有那么点儿醉眼惺松。 
  他扫眼看了下李承乾,却见他正鼓起余兴,似生怕要遇到酒阑笙歌散的场面,这时正命人点起爝火,只盼长驻永夜。杜荷算是心机深沉的。可酒意也有了,一双眼望着筵席边的侍女,眼中满是色欲之态。其余仆佣人等,已有人在偷偷地打起哈欠——这是他们的生活,那些王孙们的生活。他们一意快乐,快乐到疲惫了还是不想止住快乐,不快乐时。生命便是不安的。 
  ——他们快乐得如此强迫。 
  李浅墨忽然隐隐有些明白,如李承乾者,生此时世,当此地位,为什么会如此焦躁。背倚着隋末年间的满天烽火,面对着争杀利诱无指望的未来,可能也只能纵容着自己去试图快乐。 
  一时李浅墨只觉得自己的心思从这酒筵的无边花巧中抽出身来,冷冷地望着身边这一切,满地繁花缛绵中。一眼去来,却猛地让他看出了荒凉;就如同当年那四野荒凉,但他与肩胛二人一剑,畸零江湖,却从未曾那样地感受到过生命的丰庶富丽。 
  人生于世,似枯实绮,似癯实腴,一曝十寒,冰火交煎,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吧? 
  却见筵前的舞娘正自在那儿跳着一曲什么,四周人几乎都不在看。李浅墨的眼角忽飘过了一袭白苎衫子的影子,原来场间已换了舞者。 
  李浅墨侧目看去,只觉心中一动——那舞娘,却似自己小时见过的宗令白的弟子,而她,如今也年纪渐大,韶华已过,正自在那里舞着一曲残破的《云韶》。 
  或者,那才是她生命中当年曾一见倾心,从此许身于舞的原因。可今日,整整一下午,歌僮舞戏。轮翻上场,那时,她断不敢跳一曲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直到这酒将残,笙歌将散,明知人人将醉,无人再看时,她才敢一抒己郁,跳起了这样的一曲《云韶》。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一时怔在那里,往事如云烟般的在那方舞茵上升起来……“云韶”、“云韶”……他还记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是如何见到那场舞……那是自己与肩胛初见时的一舞啊!记忆中,那一舞如云,从画栋朝飞,至夕帘暮卷;本无心以出岫,终倦飞而知还;方景曦曦以将人,复门寂寂而常关…… 
  那时,肩胛一双着软靴的脚在那云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点来,那鼓点声仿佛天神的车轮经过。雷滚滚的急迫,雷之下是那云母石的窗;窗下是厅内子弟,是这浮世中的众生;而那雷之上,却是云卷云舒,不急不迫……然后。只见他舞出来的境界至此始大!只见他于那数片云母透窗间或隐或现、或明或灭,一时出现在这里,一时又出现在那里……大厅顶上的九块丈许长、数尺阔的云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他一现身有如云开,一隐身又如暮合,可连接他或明或灭的身影间的,自有那连绵不断的意韵…… 
  ……那是云韶,既是舞。也是自己的娘。那一日,云母石铺地的云韶宫中,娘是对自己怎么说的?当日,她就是在东宫中一舞,方生下了自己。那一舞是缘,也是孽…… 
  李浅墨一时怔怔地望着那舞娘,奇怪一开始怎么没把她认出来。渐渐,他只觉眼前跳着的却是当日的云韶……他心中一痛,却猛她想起了异色门主,那日,突然一见,她在自己的怀里,猛地露出了颜面。让自己由此不敢回想的,却是:她的脸。怎么像极了自己的娘,像极了云韶? 
  满座之中,倒只有称心最是冷静。 
  这时他悄悄地站起,奇怪的是。他冲着跟随舞茵上云韶舞者来的老妪使了个眼色。悄悄地起身退走。 
  李浅墨忍不住好奇,托故起身,悄悄地跟了去。 
  那老妪早悄悄地随着称心,跟他一直走到了院外。 
  却见他们走出了院门后面。李浅墨耳目极灵,跟随到院墙边上,隔着墙。也听得到称心与那老妪的对话。 
  只听称心叹了口气:“……他,宗师可是病得更加厉害了?” 
  李浅墨愣了愣,想了下才明白过来——称心所谓的“宗师”,不知指的可是那舞者的师父宗令自?难道他曾从宗令自学过艺? 
  那老妪叹道:“可不是,他现在一整天一整天地昏睡在床上,精神越发不济,没日没夜地像都在噩梦里,有时还听得到他叫喊。” 
  “喊什么?” 
  “喊的好像是……云韶、云韶……” 
  那老妪又叹了口气,说道:“真没想到,他到今天,还没忘了他那个小师妹。我有年纪了,所以什么都知道。他这辈子,什么都不得意,还好还剩下几个贴心的弟子。如不是她们看顾,他都拖不到这个时候。早就完了。可他那几个弟子如何解得了他的心意?只道他喊的是他一辈子也没能还原的那曲舞的名字,又有人说,他是在喊当日云母厅上。曾见过的那个神仙样的影子。弟子们年纪小。哪解得他的心事啊。” 
  李浅墨听得怔在那里,他断想不到,今日,在东宫,多年之后,他会重新遭逢到他生命中的那些过去。 
  那些故人……肩胛长逝,云韶久寂,连宗令白。这个传说的守护者,看来也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却听得一个人的脚步声正靠近前来。院墙那端的两个人收住话,称心似从来人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吩咐他退下后,又把手里拿过来的东西递向那老妪,低声道:“这个,就是交趾所产的明珠七宝九华帐。也不知管不管用,传说中,它最是安神宜梦的。你拿回去,叫那些姐姐们与他挂在床上吧。他想来时日也不多了,我只望他,最后能平平安安地走好。” 
  ——怪不得他刚才指名要这顶“明珠七宝九华帐”,原来竟不是为自己要的。 
  顿了顿,才听他道:“只是,别跟他提我。若提起我,他怕是在坟地里也要探出个身子来骂我的,我知道他瞧不起我。” 
  那老妪似觉十分伤心,只听她道:“称哥儿,你别那么说。” 
  称心似举袖在眼边拭了下泪,低声道:“我不怪他。当年他授我舞时,再没想到我会如今日这般跳,也没料到我会背叛他,进了他最厌恶的东宫。他只当我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关门弟子。何况,我听你说起过他与师妹云韶间的往事。他一生最在意的两个人,没想最后都折在东宫里,也难怪那天他行过东宫,会突然坠马倒地,从此发病。” 
  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他……” 
  他似还想说什么,一时却说不下去了。 
  那老妪似跟他关系很深,是当年服侍过他的人。只听那老妪道:“称哥儿,我不知道什么对不对。但你出身如此,身在俳优之列,也说不得了。我只是恍惚惚地听说,东宫如今也不稳。所以,这里、只怕也不是你可以久居之地……” 
  席间已有声音在催,称心勉强压抑住哽咽,叫了声“来了”。 
  那老妪也来不及再说下去,一脸担心地先挟着个包袱走了出去。 
  为免人疑心,称心一时没有出来,立在墙那边,立了好久,一个人在那里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连邵嬷嬷也这么说,看来人人都道我是贪图权势……” 
  然后他又是一叹,似是望月抒怀,对着月亮道:“月儿啊月儿……只不知你知不知道,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我一开始怎么想,起码现在,我是真心的。” 
  李浅墨立在那院墙底下,一时远愁近虑,无可诉说。 
  这一筵后来,直拖到午夜。将近午夜时,本来不怎么饮酒的称心后来都喝开了,直到快要醉了。李浅墨看到他一个人溜出院子,在墙角边上呕吐。又溜回席上,依旧陪着李承乾喝酒。 
  李承乾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似开心已极,越发不管不顾。 
  照理,李浅墨本不该流连如此之久,可今夜,不知为什么,可能为了这东宫之地关连了他的太多往事,所以他一时竟不想走,加上杜荷又一直拖着他,也就一直陪着李承乾欢饮下去。 
  这一个夏夜很长,酒饮到后来,其实彼此都没什么话了。李承乾忽叫人来要点爆竹醒酒。不年不节的,如此深夜行乐,传到皇帝面前已经不妥,何况还要点爆竹。 
  但他的手下不敢阻拦他,一时便去准备。称心却有些急了,连忙劝道:“又放什么爆竹!圈在宫里宴乐也就罢了,反正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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