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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江南老-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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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骰盅揭开,点数出来,他开始分牌,忘了放她回到原来的座椅,他手臂的皮肤偶尔都会碰到她的耳朵、脸……
  木格子窗隔开的光,月影憧憧,还有灰白的墙,陡然在脑海里立体。
  那夜,沈家恒双手将全部筹码推到两人面前,还在笑着说,既然两家早有结亲的打算,不如将这娃娃亲定下算了……后来他送骰子给自己,连沈家明都难得开沈策的玩笑,照澳门的法定结婚年龄,等三年再说。
  不过,都是哥哥们的玩笑,少年们的口无遮拦。
  沈昭昭以为他要说话,完全没有。
  他估摸是还困着,手搭在开关那里的墙壁上,没动,微微闭着眼睛,被窗帘最后全打开的咔哒一声惊醒,睁了眼。
  “下楼等我。”他低声说了句。
  沈策推开一扇门,里头是浴室,从镜子里看她还在:“我洗澡。”
  沈昭昭被说得脸热,转头下了楼。
  身后传出阵阵水声,很清晰,一听就是没关浴室门,估计他还是太困了,忘了。
  浴室门没打开前,沈昭昭绝对没想到那是干什么的,要不然早走了。
  影音室竟然也有浴室,习惯真是奇怪。
  沈策不常回来,对自家厨房也不熟悉。
  冰箱里是下午司机帮着买的各种食材,色彩丰富,在红、紫红、黄、淡黄、白、奶白、青里,她认出了豆苗的浓绿。
  他刚好指到这个。
  沈昭昭意外惊喜:“你会做?我最爱吃这个。”
  “酒香的?”
  “好。”竟然真会。
  他拿出豆苗:“看看还要吃什么。”
  她喜欢吃素,弯腰挑选,冰箱里真是各种素菜都齐全,正对口味。
  沈策离开厨房,再回来,拿了瓶五粮液,像专门问过谁,为这门菜事先备下的酒。难道问过妈妈?这是妈妈最喜欢用来炒豆苗的酒,因为她从小爱吃,妈妈试过几种白酒,发现用这个炒出来最香。
  沈策特地让她去天台等着吃饭,没多会儿,几道菜全齐了,除了这道酒香豆苗全都是白灼或清炒。两人在游泳池旁,吹着风,她脚踩着拖鞋,一翘一翘地玩着,目光时不时要到他的身上。
  “你朋友说,”她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和他聊着,“你小时候住在江南?”
  今天和她走得最近的是梁锦荣,当然话中的“朋友”是指得那位。
  他没说话,把酒杯递过来,转了半圈杯口。
  沈昭昭心一跳,没动。
  “不喝酒?”
  她点头。
  其实会喝,但第一晚单独相处,还是收敛得好。
  面前的男人低下头,抿了小半口,缓缓喝下去:“我生下来被抢救,走了几次鬼门关,医生说很难活。爸妈舍不得,就找了个人过来看,说是尘缘薄,澳门的水土留不住我。”
  “江南能留住你?”
  他默认了。
  “在江浙吗?还是哪里?”
  “普陀山附近,一个小镇子,”他看着酒杯,“住到三岁。”
  普陀。
  陌生的地方,她没去过,听同学提过一回。
  沈昭昭继续用脚指头勾着拖鞋,在脚下的地面上轻打出一个个小拍子。一抬头见他在看自己,对他笑了笑:“你接着说。”
  “有什么好多说的。”他是喝得尽兴了,靠在藤椅里,目光捉着她。
  被自己哥哥盯着,盯到思绪漂浮,不得不去看游泳池水的池水,像在赏景。
  “我把这些拿下去吧?”她决定还是先走。
  一定是酒香吃醉了人。
  “有人会收。”他说。
  “不是没人吗?这两天?”她记得司机说过。
  “物业会打扫。”
  被剥夺了一个离开借口,她还有另外一个。
  沈昭昭推开椅子,晃了晃手机:“妈说要给我打电话。她和你一样,知道我有时差,特地等到现在。你慢慢坐。”
  走出去两步,她又停住,倒背着手转身,对这个哥哥示好地说:“忘了说,真的很好吃。”
  他点头:“承蒙赞誉。”
  这会儿倒像中午饭桌上的那些年轻男人,是天纵骄子,目下无尘的姿态。
  沈昭昭对他摆摆手,又是示好地一笑。
  回到房间,妈妈准时打来电话,问她和新哥哥相处如何,正好帮她把这故事讲完。妈妈转述了更详细的父辈版本,带到普陀山那边后,见过两位和尚,都是一样的说辞,说沈策原本不该出生,所以命薄,在江南养大还有一线机会能活下去,因为那里有东西能拴住他。
  后来命大,真活了,只是长到三岁仍不说话,对周遭人也是不理不问,于是家里又去问高僧,说他还存着前尘夙念,轮回未忘,若一直消不掉,仍是一场大劫。果然,没多久又是一场重病……
  “后来就好了?”她像在听一个故事。
  她喜欢听这种故事。这可能是大家庭的特征,总有人笃信风水命理。
  “应该是好了,”妈妈说,“你沈叔叔也只提过一次。”
  

  ☆、番外 不渡彼岸

  “施主并不如传闻那般……”老方丈端详这个男人。
  盘膝坐在高僧面前的人,青衣着身,双凤眼中含着几分笑。不必这个高僧说,他也知道咽下去的是什么。
  无非是戾意,杀气,暴行,诸此种种。
  “都是真的,”他直言不讳,“本王,只是藏得深。”
  沈策仍旧隐隐带笑,凝注方丈。
  传闻中,他是曾被十万大军困于荆州,战前痛饮大醉,带一万七千骑杀出一条血路,一战成名的江水之王。那一战到最后,仅剩下五百余人,他从尸山血海走出,仿佛阎王殿爬出来的鬼王。
  传闻那一战之所以能胜,是他带三千骑死士杀入阵中,生生杀出了一条生路。最后跟着他回来的只有四人,个个眼通红,指缝里全是血。
  更有传闻,他那日大胜,于阵前痛饮敌将之血,祭万千生灵。
  方丈和他对视,被他笑中的戾气震慑,终于懂了——
  倘若两军大战,是睚眦迸裂、面容肃杀的将军让人更害怕,还是沈策这样面带三分笑、痛饮一杯血的将军更可怖?显然是后者,是沈策。
  沈策离开庙宇,让人护送方丈和尚们去洛迦。
  方丈猜沈策在乱战中,特意遣精兵护送自己和弟子们,是为了让他们为沈策诵经消灾。大师据实而言,沈策满身杀孽,此世难消,诵经修庙都无用。
  “不必为我,”沈策于马上,回说,“为家妹。”
  其后方丈到南境,方才听说:江水两岸无人不知,沈策有一胞妹,被他看得比命还重。
  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只有一念受红尘牵绊。
  “沈氏有女,名唤昭昭,国色天姿,貌若优昙之花……”
  那日茶楼斩杀说书人后,他命人寻来昙花,养在大帐中,到花开之日,反倒让人拿去送人了。这花名不副实,比昭昭差了太多。
  但也不好丢去喂马,毕竟说是像她的花。
  三个月后,昭昭意外跌伤。
  他心知肚明,她是为了逃避赐婚。
  赶回家的他佯作要将那一院子的婢女郎中都斩了,是知她生性良善,不忍连累旁人,就算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下人,日后也不敢再伤了自己。
  那夜,他本要赶回军营,她却“病”了。
  在床榻前,她往他怀里靠,说是闻着香灰味才安心。
  自从长大,这还是两人最亲近的一晚,她的发丝在睡着后,落到自己的手背上,他看着那几根头发,手指搅着把玩,摆弄了半个时辰。她像被梦魇住了,手往他前襟里探。
  他没动。
  任由昭昭摸到自己的前胸,滑到腰上,又去到腰后。
  那天夜里极静,像年少时,他练剑完,抱起靠在木门上睡着的小小女娃,回屋里睡,冷,没炭火。她往他怀里钻,拨开他的衣服暖手……
  她的手指很软,是女人的手。
  倘若她再动,自己要如何? 
  沈策早设想过,假若对生死追随自己的将士们坦言,要和胞妹在一起,会有怎样的下场。宫中朝中早对军权虎视眈眈,军中也有世家派系,全靠他一人威望压制。同胞妹苟且,只这一样罪名,不必传到宫里,已足够让他死在万马千军当中。
  当年随他活下来的那一批死士,必会护他,随后呢?数十万大军自相残杀,死伤无数,最后将他逼到死路——杀了红颜祸水,还是自杀谢罪?
  尤其这红颜,是违背伦常的红颜。
  ……
  他不怕死,却怕她被逼死。
  他拦不住万马千军,最好的结局也是自己先死,她后死。
  是一个走不出的死局。
  沈策想将昭昭的手臂拉出。
  温热的指腹从他的腰上滑过,像打着了火石,让他想到军中男人谈笑的话,军中男人,常年浴血,自然是荤素不忌,当着他这个郡王的面也常打趣。
  昭昭微微蹙眉,在梦中不满:“哥,别动……”
  他眼中有火闪过,识破她在装睡,嘴角微扬:抱了你整晚都只敢把玩几根黑发,你倒好,真不把沈策当个男人。
  他没说话,索性当自己也睡糊涂了。任她去。
  再装,她也熬不过他。
  他曾涉水伏击敌军,连战三日夜,也曾接连攻城两天三夜。今夜是暖床软被,昭昭在怀,一晚不眠也无妨。从她的手指微微蜷起,指尖失力,沈策知道昭昭睡着了,她的膝盖在他腿上,她的脸在自己的颈窝,呼吸落在他的领口里。
  “昭昭?”
  他想抱她躺下,俯身,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烛光。
  昭昭睡在他的影子里,全然不知,他就用这个姿势,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连沈策都要以为,今夜两人真是同床共枕了。而他只是夜半离开昭昭,不得不去处理军务、却还心有不舍的男人。
  天亮时,他唤人来,为她沐浴更衣,洗去一夜从自己身上沾染的杀气。从他封王起,很少回沈宅,是怕杀气和戾气影响到她。
  隔着一扇木门,水声隐隐。
  他听了会儿,想到昨夜腰上胸前的手指,实在不该再留。
  “哥?”
  他没应声,径自而去。
  不久,军粮短缺,难以过冬,又有敌军来袭,皇帝无心久战。
  “沈氏昭昭”已经名声在外,正能用来结姻讲和。
  沈策压下要昭昭出嫁的密旨,点将出兵,短短半月连破三城,更是亲身夜袭,取敌方大将首级,掠回三年军粮,振奋军心,年前大捷。
  沈策负伤而归,怕昭昭挂念,瞒下此事。
  但又怕昭昭聪慧识破,主动说今年闲来无事,要陪她守夜。
  除夕夜,他怕提早落雪,耽误回沈宅的行程,带伤提前往家赶。他随身带着各种吃食玩意,填满了几大箱子。等到沈宅外,天还亮,怕她看到自己身上的伤,堂堂一个郡王带着军医和副将,在正对着沈宅的一个小巷子里,赁下了一个花糕店,满满坐了一屋子。
  无事可做,把箱子都打开,一样样挑拣,最后揣了一包夷人进奉的果实到怀里,往后门走,走了十几步自己兜回来。天还没全黑,不能入府。
  入夜后,他终于进了家门,换衣裳,拆绑带,还特地弄了一把香灰在手里,揉搓了会儿,又洗净了手,才去见她。
  烛光里的昭昭。
  惊得是他的心,动的也是他的魄。
  她一双像小鹿似的眼里,倒影着自己,还有烛火。那里明明有他,却还是不甘心,总在试图找自己的方位。
  “从小守岁,我就看不清。”她轻声说。
  看不清有看不清的好,省去不少麻烦,也不用知道,他始终在看着她。
  满屋子烛火照着,他靠在那,难得的闲适,剥果壳也在看她,看她手撑着下巴,乖乖伸手,对着自己。
  他想问,怎么?不趁睡抱我了?
  可还是笑笑,随口说着:“夷人进奉的。”
  昭昭接过去,捻着吃,引得他心念微动。
  “脸过来,让我看看伤。”他说。
  她推开案几,脸上堆满了笑意,往自己身边凑。
  裙边扫过他搭在榻上的手背,他的手往上,握住了她的肩,看着困住了自己多年的心魔。她的嘴唇涂了胭脂,不过都因为吃果实而吞掉了,在烛光里浮着一层润泽的水光,睫毛没多会儿眨一下,没多会儿又眨一下。
  从小就这样,不安时喜欢眨眼。
  那是一小块红,像涂了浅浅的胭脂。他想摸摸看,没动。
  离开沈宅,沈策去了洛迦山。
  如同每次一样,不渡海,等方丈来见。
  方丈曾问他为何不渡海,以为他畏水。可驻守江水两岸的人,怎会畏水?方丈百思不得其解。
  “这里有句话,‘能渡莲花浪,方能度彼岸’,”沈策望着眼前被称作“莲花浪”的海浪,告诉方丈,“我不想去彼岸,为什么要过海?”
  佛家里,脱离轮回,就是彼岸。
  可他只有在轮回中,才有机会等到和她相守的姻缘。
  方丈笑问:“施主不怕红尘之苦?”
  他笑答:“就算红尘之苦,沈策也甘之如饴。”
  柴桑沈郎,沈氏昭昭。
  终会等到有缘的一世。哪怕前尘皆忘,他也要夙念永系。


  ☆、第四章 步步生前尘(1)

  妈妈在电话里为沈策说了不少好话。
  说推拒了老洋房要指派的人过来,是想要和新妹妹处好关系,还特意问过她平日的口味,那道酒香豆苗就是他有意问过的。
  电话挂断前,她听到沈叔叔的声音:“哥哥对你怎么样?”
  “很好,”她说,“刚给我做了宵夜吃。”
  “注定的兄妹,”沈叔叔评价,“他是家里同辈最小的一个,从来不会照顾人,对你倒是拿出耐心了。不过以后你就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了。”
  这个沈叔叔她见过几次,年纪比父亲要小,城府深好多。
  她亲生父母结婚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是长辈牵线,学历相当,样貌也都出众,家境上沈家更好,妈妈算是下嫁,出嫁十八岁,最后离婚收场。起初家里长辈不肯让爸妈分开,事关两家和气,还有颜面,后来妈妈一意孤行,在昭昭三岁时坚持离婚,又用了数年,白手起步创立公司,做出成绩给了家族一个完美的交代。
  也因此,被表外公看重,召回家族企业,成了表亲小辈里唯一手握实权的人,和沈公的几个儿子一起主掌生意,主管房地产和其后的博|彩生意。
  妈妈如今事业有成,感情可以更不受约束,在四十多岁再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位沈叔叔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来之前,妈妈给她讲过沈叔叔求婚时说的话:“宝盈,我这一年来,每隔几日都要梦到你一次。梦里,你都在和我开会,谈生意,我却总想打断你,问你要不要出去走走,去喝杯咖啡。所以,宝盈,我想不如把梦里的话说得更直白——我想问问你,能不能考虑嫁给我?当然,以你的能力、样貌和才学,会遇到许多比我更好、更年轻的男人,或是你不再想要婚姻。但我还是想要试试,问问看,你能不能再下嫁一次?”
  ……
  铃音乍起。
  是对讲电话,床头的。
  “看你房间里有灯光,”他在她拿起听筒后,先开了口,“刚打完电话?”
  “刚挂,还和你爸说话了。”对讲电话旁有个贵妃榻,她躺到上边。
  还在困惑沈策怎么能看到灯光。
  他住三楼,从顶楼到三楼,根本不会经过她的二楼。
  “是吗。”他对电话内容并不关心。
  突然有女人的声音,沈昭昭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有客人?”
  “客人?”
  声音渐大,配乐渐起,是电影,还有火车行驶的音效,是在影音室。
  难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灯,从顶楼去影音室的话,确实要经过自己房间。
  起初她考虑着,因为两人彼此都还在客气着,在彼此熟悉阶段,他找自己也需要先铺垫几句,再说正事。未料,仅仅止步于闲聊。
  两人隔着一层楼板,讲了半小时的话,从香港和澳门的天气,婚宴的菜单,说到她读书城市的天气,聊在寄宿学校生活。聊到她被送过去初期的困窘:“非英语国籍的小孩,过去会被要求读法语学校,我妈一听很开心,直接把我送过去了。”
  一开始看不到什么成效,后来放暑假寒假,两姐妹碰到一起都会有一个共识,她的法语完全不输在法国读书的姐姐,英语更是绝对胜出。那时她终于承认妈妈有远见,生活在双语区,语言上果然会有天然优势。
  聊到后头,沈昭昭严重怀疑,这个电影能无聊到什么程度,要让他找个陪聊才能看得完,也在揣测他肯定有严重的强迫症,这么难看的电影也要坚持到结局。
  一小时后,她忍不住问:“电影还没看完?” 
  “在放第二部。”
  和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愣着:都第二部了,还不睡。
  “好看吗?”
  “没注意,应该还可以。”
  “开车带你去兜风?”他似乎也看得不耐烦了,不经意地问。
  现在?壁钟显示凌晨两点。
  “不想去?”因为讲话太久,越发有属于男性低音域的那种磁性。
  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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