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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江南老-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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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在天黑后,寻到个小镇子落脚。
  镇子小,从没招待过外乡人,没像样的客栈。沈策一手牵着两匹马,一手牵着她,在镇子上找住处,见到一叶扁舟在水路上停泊着。船夫见沈昭昭目不视物,好心留两人到乌棚里住一夜。岂料,沈策出手就是一小块碎金,唬得那船夫不敢怠慢,让家人送来好酒好菜,好生招待这两位外乡贵客。
  那夜,船夫自觉占了沈策大便宜,一直摇着船,穿行于镇子的水路当中,让他们有景可赏看。
  一叶扁舟,行于水上。
  她撑着下巴,听他给自己说,过了几个石桥,又有个小佛堂,如此云云。
  忽然地,酒香四溢。
  是他再开了一坛酒。夜月壶觞,难得好兴致。
  她微欠身,问哥哥讨酒喝,唇上微凉,杯口贴过来,一口,一口,是他不厌其烦地喂着她喝。
  她直勾勾望着眼前他的黑影,想说,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回府,我都高兴,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想说,我这脸是故意摔伤的,是不想嫁人,不想被赐婚。
  他也像在回视自己:“什么好东西?握了一整夜?”却说得是她手中物。
  她手中被握热的红绳被抽走,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也像突然被他窥见心事。她胡乱去抓,想要夺回来:“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人家送的总不会是坏东西。”
  他的身影在前,手臂的影子一挥。
  她心骤然一缩,听得落水声。
  “为何扔了它?”她眼泛酸,没来由的委屈,是喝多了两口酒,也是因为这物事的珍贵。这恐怕是她此生唯一能收到的、关于两人姻缘的祈愿。
  可又不能说,只好低头,掩饰低落。
  直到手被拉起,那红绳被塞回来。
  他扔去水里的不过是鱼骨头。
  “你若喜欢——”他漫不经心地哄着,没把话说完。
  沈策的妹妹若喜欢什么,照这样子,玉雕金铸,摆上一架子都不是难事。
  “不要,”她忙摇头,“弄一屋子落花生像什么。”
  那还真是没法见人了。
  他笑,是醉了,笑得如此畅快。
  时隔两日,他将她平安送回临海郡。
  他要走时,她一路跟着,送着,到沈宅的大门前。白日里,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眼见她眼圈红红,哽咽着的说不出话。
  沈家大门内外,她怔忡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告别的话,临别的酸楚如潮涌来,到他迈出门槛,翻身上马,她终于追上去,脱口叫他:“沈策!”
  艳阳下,他于马上回头,和她良久对望着。
  于战马上的男人曾踏过多少尸山骨海,一贯自嘲在阎王殿的男人被那一双乌瞳望着,许久无法启口,最后也不过是:“天要黑了,快进去。”
  他挥鞭,策马而去。
  身后,出现了一队精锐骑兵,是这几日跟随他从军营到洛迦山,又到临海郡的骑兵,一直受命在暗中跟随,从未敢露面打扰两兄妹的独处。
  半月后,姨母回沈宅,召她入宫。
  她记着哥哥的嘱咐,以病推脱,姨母不以为意,笑说她是被哥哥惯坏了,圣旨岂是能称病不接的。姨母责难数句后,不再多言,她以为此事已过去。
  未料姨母竟早做了安排,趁她不备,绑缚于木箱内,带离沈宅。姨母是沈家的人,纵使有沈策的叮嘱,谁也不会料到这一箱“加持香”会是郡王的胞妹。
  待到临海郡外,王军接应,再无追回沈昭昭的可能。
  她被关在东宫偏殿。
  姨母声泪俱下,劝她让沈策交出兵权。如今皇帝已决定对沈策下手,姨母和表哥必须站在皇室这一方,才能保命。
  姨母料算到了,她于沈策的重要。
  可姨母没料算到,沈策的妹妹,怎会受人要挟。
  ……
  殿外的雨更大了。
  她五内俱焚,浑身恍若火烧。
  手指还在固执地想要找地板上的裂痕,以为这里是临海郡的沈宅,早忘了这是宫里。她柔柔地又问了句:“哥哥到……洛迦山了吗?”
  身边的那个不相识的小宫女终于哭了:“姑娘,从柴桑到这里,是不会经过洛迦山的。姑娘你记错了。”
  她极慢地眨了下眼,泪水从眼旁流淌而下。
  好像上一刻还是意识清醒的,自此,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唯一的念想也被掐灭了。
  其后两日,她只记得洛迦山,气息有进无出。
  心头挂念的仅有渡江一战,哥哥是否平安。
  弥留之际,殿门似被推开,木头碰撞墙壁。
  她好像闻到了熟悉的香灰味,有水,混着手的温度,落到她的脸上。
  那不是水,全是血,小宫女早就吓得瘫倒在地,持剑走入的人浑身浴血,手上全是血。他从知道她被召入宫,就不舍昼夜地往回赶,从在数百里外听说姨母去了沈宅就知道会出大事,一定会出事:“昭昭。”
  她努力吸着气,眼泪往下冲,冲掉了脸上的血。
  “哥……”
  她睁着一双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努力想看清他,都是一个轮廓,一个影子。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滑动着,划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沈昭昭的手在往下滑,又被他抓住,两只手都合在掌心,紧紧握住。
  往日脉脉盈盈的眼眸里没了光,全散了。
  “去找红布……”他声音嘶哑,在咬着每个字,喉咙里混着血。
  身后浴血的将士皆不懂这背后含义,立于殿内,全是无措。
  “去找红布!去!” 
  他知道她要什么,从头至尾都知道。沈策其人,狡诈多谋、能征惯战,能识破敌军的阵法诡计,又如何看不破自己妹妹的心思……
  往日他被困于心,受缚于己。而今,他终看破。
  谋逆可为,娶昭昭有何不可?
  你我自幼孤苦,彼此便是倚靠。
  你要我,为何我不能给。
  后记
  沈策,字牧也。名门之后,姿貌过人。
  少时多难,与其妹寄人篱下。凭战功进爵为王,善以战养战,性暴戾多疑,狡诈多谋。后招皇室忌惮,囚禁其妹昭昭,妄以亲眷制之。
  沈策兵临都城,其妹吞香而亡。策震怒,焚烧宫室,弑杀天子,海内震动。
  更有传闻,宫破之日,沈策一人一马,怀抱一红衣女子离宫。后再无踪迹,江水两岸一时无主,南境大乱。
  

  ☆、第一章 千年燕归还(1)

  台州。
  沈氏在江南已经传承到二十六世,数百年来屹立不倒,本就备受关注,沈公这次又是二十几年来初次返乡祭祖,自然有不少媒体紧随其后,把这家事弄得极为热闹。
  天朦朦亮,祭祖已经开始。
  众人从祠堂一路到内堂奉香,最后踏上先祖墓道,行至墓前,开始论资排辈地鞠躬奉香。
  一排排白色的菊花,每个人上前时,都会弯腰添上一株。
  沈昭昭和姐姐作为小辈,在最后等着。
  她身后的两个记者,难以挤到最内侧,索性放下相机开始低声八卦。
  “现在献菊花的是沈卿秋,今年在墨西哥竞选财政部长,没想到他辈分这么低。”
  “这种大家族就是这样,你看他前面的男孩子,看站着的位置比他辈分大,看着也就十五六岁?”
  ……
  她听这话,努力往前排看,没看到那个男孩子。人实在太多了。
  到接近午饭的时间,祭祖终于告一段落,沈家安排了所有境内外的媒体人用餐,地点就在老宅,由专门请来的师傅做斋膳。
  几个常年住在台州的人,负责招待外客的用餐。
  母亲把两姐妹交给了沈公的两个孙子沈家明和沈家恒照看,沈家明昨夜见过这对小双胞胎,给沈家恒介绍说:“都是远房表妹。秦昭昭,沈昭昭,一对双胞胎。秦是姐姐,沈是妹妹。”
  她们的母亲才是沈家人,所以是表妹。
  “等等,你把我说糊涂了,”沈家恒一头雾水,“双胞胎?为什么两个姓?”
  沈昭昭和姐姐相视,都笑了。
  自从昨夜来,这问题她们听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
  “姐姐跟爸爸的姓,妹妹跟妈妈的姓。”
  “那平时怎么区分,大昭和小昭?”
  “还大乔小乔呢……”沈家明轻声对自己弟弟耳语解释,“他们爸妈分开得早,姐妹俩一人带一个,没这种难题。”
  沈家恒被解了惑,仍盯着她们,似还有疑惑。
  “是不是还要问,我们为什么长得不像?”姐姐甜甜一笑,望着这位远房表哥。
  说实话,这双胞胎生得差别真是大。 
  姐姐下巴尖尖,鼻高,眼窝深,桃花眼,眉毛很浓但因为年纪小没刻意修过,有些杂、不是很齐整;而沈昭昭是鹅蛋脸,面颊有肉,偏杏眼,眉毛弯弯,生来就整齐。
  嘴唇那里最不像,姐姐是薄唇,她唇形偏圆润。
  “我们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沈昭昭也对两个哥哥笑了。
  是异卵同胞。
  父母从小就这么告诉她们。
  两个哥哥要招待客人,要叫人开车送她们去看沈家玉坊。 
  姐妹俩都表示没兴趣,问人要了一把雨伞,一同撑着出去闲逛。
  沈家在这里有三处宅院,一处捐给了当地政府,一处开了玉器展馆,仅留了这一处地处偏僻祖宅。
  因为位置极偏,完全没商业化的痕迹,全是一家家的寻常住户。
  桥有,未经过修葺,窄巷有,被连日雨水冲泡的泥泞难行。
  她们绕了一个大圈,没看到什么好景致,反倒连着看到两个荒废的空院子,尽是灰墙枯树,在雨中颇为萧索。
  两人商量着,还是回去好,
  远看着有家敞开式的糕点铺,没招牌,倒是像卖吃食的。
  巷子积水多,姐姐脚上是白鞋,怕弄脏,不肯往前再走。
  她倒不怕,把伞留给姐姐,用手挡在头前,绕开几个水沟,用手挡在头上,跑到了铺子前。墙上有一张纸,写着各式花糕的价格。
  屋里没亮灯,西北角的炉子生着火,照得室内半壁亮堂堂的。
  面前几个藤编的篮筐空着,里边笼屉也是空的,她往里看,终于看到的右边桌子上有刚做好的一排花糕。一只手打开了深蓝的布帘子。
  终于有人了。
  “你好,我想买花糕。”她声音清脆地招呼着店家。
  伴随着她的询问,帘子后走出来一个少年。
  看上去十五六岁,穿得是一套合身的休闲装,身上清清爽爽什么都没有,只有手腕上的一块玫瑰金色的表。
  短发下的一张脸乍现在她眼前,映着炉子里的火光,是白是黑她都判断不出来。待他走到自然光线下,方才露出清晰的五官。瘦脸,鼻窄高挺,眼睛内勾外梢,犹如刀裁。眼光奕奕。
  鼻梁上有一块新的血痕,像方才撞破不久。
  沈昭昭没仔细看他,将斜跨在背后的银色链条包拽到身前,打开搭扣。
  炉子里爆出两声炸响,是木柴被烧得爆裂。
  她被骇得抬眼。
  这回是正正好好,目光相对。
  她突然就看不清他的眼和脸,像完全透不过气……极不舒服。这压迫和难过只有短短的一刹,很快消散。 
  肯定是下雨低气压,气闷了。
  沈昭昭默默地缓了口气,找出零钱,双眸含着笑对他说:“那个上边有红色的一点点的,要那个味道的,要三块。”
  隔着低矮的柜台,递过去钱,对方没接。
  “红色的那个。”她又重复。
  他迟疑了一霎,顺着小女孩的眼神,去看新出炉的各色花糕。
  “再说一次。”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红色的。”
  他未动,继续问:“从右边数第几个?”
  沈昭昭被他的话唬住,没懂自己哪里说错了,但还是按照他的方式回答:“右边第三个、第四个和第五个。”
  沈策没去拿糕,反倒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夹,对着帘子后说,刚才的都包起来,再要三块花糕。
  一个老婆婆笑着走出来,一个劲地道歉着,说来晚了,包好了她要的花糕。
  直到他结算,她终于懂了,这人不是卖糕的。
  这是她和沈策的初相识。
  半小时后,她和姐姐被母亲带去见表外公,进了正厅,看到他坐在沈公右手侧的椅子上,而他的对面是表哥沈家恒。
  “双胞胎来了。”沈公笑着说。
  沈昭昭眼睛睁大,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他看着她忍着不说话,猛瞅自己的神态,倒是毫不意外,好似知道,一定会有这第二次的见面。在后巷看到她的衣着,还有脖子上挂着的玉坠,他就晓得这女孩是沈家的人。这次来祭祖的孩子,每个都被沈公送了个类似的小玩意儿。
  沈策,来自澳门的沈家后人。 
  对于澳门的分支,她听妈妈讲过两回。沈家祖上曾受过一次大难,险些被灭族,因此分了支,一支留在台州,一支南下,几经辗转定居到澳门。不过南下那一支在清朝灭亡前亦受过重创,人极少,但不论男女都是人中龙凤。所以她对澳门的沈家人始终有着极好的印象,今天终于见到了。
  起初她还以为这个哥哥很特别,听说自己和姐姐是双胞胎,也没露出惊讶表情,也没问为什么长得不像。
  等到他听到说两个“昭昭”,突然抬眸,认真在两姐妹这里看多了一会儿。 
  沈昭昭忍不住笑出声。
  姐姐则故意叹了口气。
  大家都望过来。
  “怎么,和这个哥哥很投缘?”表外公和气地问她。
  她笑着“嗯”了。
  他一定会问,为什么有两个昭昭。
  意外地,沈策盯着两姐妹看了半晌,只是赞了句:“好名字。”
  “算起来,你辈分不低,”沈公说,“这对双胞胎要怎么叫你,还真是个难题。”
  “叫哥哥。”沈策说。
  来时他父亲嘱咐过,十几代以前就分开了两支,早没了血缘联系,这回来不必跟着台州的人排辈分,按照年纪随便一些就好。
  两姐妹在长辈的安排下,和这位关系远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哥哥打了正式的招呼后,被人专门送去了到了另一个院子。
  这院子在雨停后,早早被人打扫干净。
  庭院里的灯,还有装饰性的木灯笼都被点亮。假山上、湖上也都有灯,全都点亮,为了让这群孩子们玩的尽兴。
  今日祭祖结束,明日后大家都会相继离开,也不晓得能不能再见,所以沈家的孩子们被大人们安排在这里,最后一聚。几岁的孩子被带着看走马灯,大些的一起玩牌九,因为生长环境不同,院子各种腔调,各种语言交错着,英法西居多,还有普通话、粤语、闽南语和四川话混着来。
  再加上软糯婉转的吴侬细语,全汇在一处,热闹得不成样。
  姐姐和人玩牌九,她在一旁听大家聊天。
  夜幕降临后,有人开始往花丛里洒驱蚊水,搬了几盆夜来香放到池塘旁驱蚊。她是头回见夜来香,蹲在花盆前看那柠黄的花,仔细闻了闻,好浓的味道。
  一只手拉她起来:“这香味闻多了,对人不好。”
  提醒自己的是沈家恒,而他身后一道来的就是沈策。
  这算是今日两人第三次见面。
  旁边有个四五岁的孩子在玩跑马灯,光在飞快地转着,一道道影子从他的脸上掠过。他倒不像在正厅里,佯作未见过她了,明显在看到她这里时候,笑了笑。
  沈昭昭倒背着手,故意没和他打招呼,和表哥沈家恒细细问起了夜来香。
  沈家恒本就喜欢这个生得极漂亮的远房妹妹,讲得仔细。沈策饶有兴致听着他们两人闲聊,没插话,两人都只当没下午那场意外的相识。
  “我晚上看不大清楚,”姐姐忽然把手里的骨牌塞给身旁的一个女孩,“你来吧。”
  这是个借口。整晚姐姐赢了太多次,不好意思再赢。
  接了姐姐牌的人,很快赢了。
  在大家的笑声里,忽然有人问姐姐:“为什么晚上会看不清?”是听了半小时的夜来香、驱蚊草都没加入话题的沈策,终于有了聊天的兴致。
  “是夜盲。”姐姐没料到这个人会问。
  姐姐下午没去花糕铺子,和沈策没交集,仅有的一次见面也就是在前厅叫了声“哥哥”。沈策对她来说就是纯粹的陌生人。
  所以两人的对话出现的很突兀。
  沈家恒倒是关心表妹,跟着问:“没看医生?医生怎么说?”
  “看过,好很多了,”姐姐含糊地说,“有时还不行,光线暗就不行。”
  沈昭昭听得想笑。
  从小夜盲的是沈昭昭,不是姐姐。几岁时在国内,她经常因为这个被小伙伴哄笑,也因为如此,姐姐知道她不愿承认,经常会帮妹妹,把这件事揽到自己的身上。后来年龄大了,她的夜盲症好转,姐姐反倒喜欢用这个“借口”来搪塞各种问题。
  连父母都被姐姐骗得很好,还会感慨,这是不是家族遗传,小女儿好了,大女儿却有了这问题。
  后来那晚,
  沈昭昭察觉沈策看了两次自己这边,开始都不好意思回视,最后发现,他看得是身旁的姐姐。


  ☆、第二章 千年燕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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