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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受伤而感到自尊受挫。
　　　　这就要说回到自我认知了。
　　　　通常无法忍受别人在自己面前受伤的人都自认是“强者”，潜意识中有一种保护“弱者”的自觉，所以更不能忍受弱小的人在自己身边还受到了伤害。越是自命不凡的人越是如此。江雪还在艾恩格朗特的时候也会因为等级低的玩家死在眼前而心生愤怒，将心比心地设想了一下，她就理解了橘友雅的心情。
　　　　对左近卫府少将橘氏友雅来说，这大概也是一种新鲜的经历——毕竟过去可不会有黑龙神子来袭击他身边的女子。“藤原雪姬”在橘友雅眼中估计是一位乐技高明的柔弱少女，而且他还曾在众人面前夸口会保护好雪姬，现在被残忍地打了脸，一时间无法接受也很正常。
　　　　这时候如果“受伤的弱者”继续劝解表示谅解，可能会让对方更加难受。
　　　　江雪思考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胡琴的琴身，她忽然间反应过来——既能缓解尴尬又能改善气氛的方法不就在眼前吗？
　　　　不能说的话，那就将心声化作乐声好了，这正是高山流水出来的乐师最擅长的事啊。
　　　　琴声响起的时候，橘友雅身体微微一震，他强迫自己从沉思中回神，看向对面再次拉响了胡琴的姬君。
　　　　只是看了一眼，橘友雅就愣住了。
　　　　被他以看似了不起的名目带出了藤原家却因他的大意而受伤的姬君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先前的袭击和伤害，垂下眼帘，温柔地注视着手中的胡琴，一如既往地奏响了悦耳动听的琴声。
　　　　没有过去那些精巧的发髻、没有华丽的饰品，她只是简单地将长发放了下来，发丝柔顺乌亮，越发衬出肤色之中透出病态的苍白。没有华丽的十二单，没有那些精心搭配的袭色，象征着藤原氏的藤花纹饰的外披也只是稍稍掩饰了她的疲态。
　　　　但是，橘友雅却在这样的藤原雪姬周身看到了蒙蒙的微光，她的指尖更是仿佛有着缠绵的光点流转跳跃着，音符宛若具现成了绚丽的光华，给她披上了一身华美的羽衣，美得令人晕眩。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过去橘友雅读到这一句唐诗的时候并不能完全明白，在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这是怎样一种美。
　　　　这是一种能够灼烧人心的美丽。
　　　　去除所有外物、直指本心，宛若点燃了心头热血燃起的火焰，每一分都将全身血液烧得更热。
　　　　恍惚之间，橘友雅耳边再次响起了那句话——您是个没有心的人。
　　　　不……
　　　　并非如此啊……
　　　　如果没有心的话，就不会心痛，也不会心动，不会心悦，不会心伤。
　　　　【您不愿敞开自己的心。】
　　　　在那一个冬夜，藤原家的姬君说出的这句话将橘友雅从诅咒一般的“断言”中解放出来。
　　　　每一次橘友雅听到藤原雪姬的乐声，都会更加清晰地感觉到两人的差别——这一位姬君如此坦然地将自己的心情寄托在乐声之中，所有懂得音乐的人都能轻易听出她的喜怒哀乐。
　　　　她不害怕被人通过乐声看透，也无惧于剖析内心直面过去，这一份勇敢和真诚正是“橘友雅”所欠缺的。
　　　　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够养育出这样的人呢？
　　　　橘友雅第一次这样好奇大唐的风貌。
　　　　乐声潺潺如溪水流动，橘友雅回神之时，方觉对方此刻的琴声如同流水般温柔，又有着春风拂面的融融暖意，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拿起了自己的笛子放到唇边，不由自主地想要加入这乐声之中。
　　　　橘友雅无意之间实现了自己曾说过的话——下一次会让你听见我的真心。
　　　　此刻橘友雅的真心便是想要与藤原雪姬一同演奏。
　　　　笛声追逐着琴声，却又分毫不去抢夺对方的光彩，只是如同蜜蜂追逐花香一样不知疲倦地盘旋。
　　　　车外的两位神将听到这样的合奏不由得对视一眼，相顾愕然。
　　　　并非琴笛合奏不和谐，与之相反，正是因为加入了华丽的笛声之后乐声变得更加华丽多姿才令朱雀天一惊诧。
　　　　严格来说，现在两人的合奏并非对等的“合作”，依然和之前祈福宴上一样，江雪是主导，橘友雅只是配合着她的琴声。
　　　　有人来和自己的音乐，江雪当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橘友雅能够并不吃力地跟上她的琴声完全是她纵容的结果。如果她不希望被人和声的话，她会直接增加演奏难度把不自量力的人都给刁难走，不过现在车内只有她和橘友雅，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一个可能攻略的人给刁难到再一次自尊心受挫。
　　　　嗯，这么说虽然非常不客气，不过江雪在这方面有着充足的自信。没有这样的自信的话，也就不敢承担“天下第一”的名号了。要是这样说不足够，那么看看那些斗乐中败给她之后死掉的乐师坟头的草有多高就知道了。
　　　　江雪故意在自己的琴声中留出了空间，这才给了笛声加入的空隙，她刻意地减少了乐曲的变化，只是将先前几个小节做出不同的演绎，果然如她所料的，在乐技上算得上一流的橘友雅很快就熟悉了旋律，能够并不吃力地呼和全曲，而不会吹吹停停了。
　　　　同窗读书、同袍从军、并肩战斗，这都是提升交情的大好法门。对于乐师而言，无论是伯牙遇子期还是遇到能够一同演奏的乐师都是同样的赏心乐事。尤其是，合奏的这一位原先还是典型的天音阁做派，乐声有技无情，如今却开始沾上了高山流水的作风，笛声之中已流露出了感情，这就像是劝降了敌人一般，更令江雪有一种胜利的快感。
　　　　不过江雪到底没有忘了正事。
　　　　会令一位乐师改变了自己的作风习惯，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橘友雅如今有这样的变化，必定是因为她过去埋下的伏笔起了作用——她在笛声之中听到的并非简单的示好，而是更加诚挚的善意，若是说得更加具体一些，那就像是贵公子伸出手邀请她踏进自己的世界。
　　　　有情无情，区别只在于心。
　　　　敞开心扉，便是有情。
　　　　关上心扉，便是无情。
　　　　一门之隔，天壤之别。
　　　　“我愿意走进你的世界”和“我愿意让你走进我的世界”并不等同，不过，这同样都是表达好感的方式和结果——没有人会愿意接近讨厌的人，无论是去接近还是被接近。
　　　　如果前者更接近于“去攻略他”，那么后者就更接近于“请攻略我”了。
　　　　——反正在江雪看来就是如此。
　　　　江雪心情愉快地和橘友雅合奏了一路，成功地用音乐填补了路上沉默的空白，回到藤原家后，江雪远远地看到门口有人在等她——藤原鹰通和藤姬，以及神子元宫茜与她的小伙伴八叶们。
　　　　呃……
　　　　江雪瞥了橘友雅一眼，后者略带歉疚地向她低头，无形中透露了真相。
　　　　显然橘友雅已经把“藤原雪姬受伤”的事情回报给了藤原家。好吧，当时那种情况，就算不说她到底伤成了什么样，总得给藤原家一个交代，否则假如万一她死了，橘友雅说不定会被藤原道长和源伦子手撕了——当然了，假如她真的死了，估计有通知也没用，藤原道长心狠手辣起来根本不讲道理。
　　　　江雪也不计较这种小事了，撩起车帘就要下去。
　　　　橘友雅因歉疚而动作慢了一步，只能眼看着雪姬先走了出去，等他追出去，正好看见藤原鹰通一脸紧张地伸手搀扶着雪姬，他自嘲地笑了笑，放下笛子，拿起折扇敲了敲自己的头。
　　　　藤姬不似藤原鹰通心有顾忌，已经扑进江雪怀里，泪水涟涟。
　　　　“雪姐姐，我都听说了……你受了伤，现在还好吗？雪姐姐这般模样，都怨橘少将！”
　　　　藤姬转头，狠狠地横了橘友雅一眼，显然对他承诺落空非常不满，就差派人打他一顿了。
　　　　
　　　　第110章　情不自禁
　　　　
　　　　橘友雅自知理亏，苦笑着接受了藤姬的指责。
　　　　虽然同样担心妹妹，不过藤原鹰通是个正直厚道的人，他没有被情绪带着走，而是相当理智地分析过后开口帮友人辩解了。
　　　　“我想定是事出突然，友雅才会措手不及。”
　　　　江雪急忙点头附和：“是啊，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我也全未料到……”
　　　　藤姬却不买账，反而深吸一口气，用力擦干泪水，冲着橘友雅冷哼一声。
　　　　“橘少将可没忘记将雪姐姐带出去之前说过什么吧？幸好雪姐姐没有大碍，否则……否则……哼！”
　　　　藤姬始终才十岁，又顾念着往日橘友雅的照顾，没能说出更多狠话。
　　　　橘友雅一声不吭，所有的指责全盘照收，等到藤姬的怒气稍微下去了，他才向着藤原鹰通和藤姬深深一鞠躬，诚挚地道歉。
　　　　“今日之事确是我的错，非常抱歉。”
　　　　藤原鹰通慌忙摆摆手，又忙着鞠躬还礼。
　　　　“友雅，别这样。”
　　　　藤姬盯着橘友雅看了会儿，见他当真保持着那样鞠躬道歉的姿态半晌不动，她这才算是感受到了橘友雅身上难得一见的“诚意”，只能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若是雪姐姐不在意，我还能说什么呢……总之，可不能有第二次了。”
　　　　江雪抱住藤姬，抚摩着她的背安抚她。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橘友雅也无心做客，与他平时华丽从容的姿态相比，这次真的是非常狼狈，几乎算是“灰溜溜”地告辞离去了。
　　　　没了外人，藤姬又拉着江雪的手双目含泪，显然担心极了。
　　　　藤原鹰通就要矜持许多，或者说，此刻他作为兄长，无论如何担心也不能丢了最基本的仪态，只能尽量藏起担忧，一路将两人送到藤姬院外，最后看了江雪一眼，欲言又止。
　　　　江雪接到这样的眼神，心领神会，不禁笑了起来。
　　　　“兄长，安心吧，麻仓君已治好了我，现在我只是稍微有些累而已。”
　　　　藤原鹰通这才松了口气，又怕现在傻笑出来会前功尽弃，只能笨拙地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情，轻声叮嘱：“好好休息。”
　　　　江雪笑着点头。
　　　　“让兄长担心了。夜安。”
　　　　藤原鹰通这才放心地走了。
　　　　元宫茜到这时候才敢开口，刚才她一直被三人浓厚的兄妹氛围感染得觉得要是自己插嘴特别无礼。
　　　　“雪……你还好吧？”
　　　　“已经没事了。”江雪回头看看这位满脸担心的白龙神子，几乎下意识地联想到了森村兰，两个命运截然不同的龙神神子也形成了完全不同的性格，她回过神时收起那些怅然感慨，对着元宫茜笑了笑，又给森村天真和流山诗纹各送上感激的目光，“天真大人、流山君，让你们担心了。”
　　　　流山诗纹立刻摇头。
　　　　“雪小姐没事就好了。”
　　　　森村天真这个口嫌体正直的家伙就没有流山诗纹这么温柔体贴了，他抓了抓头发，最后才有些不情愿地说：“是茜不放心。”
　　　　流山诗纹立刻拉了一把森村天真的衣袖，以眼神暗示他别这样。
　　　　森村天真啧了一声，被元宫茜和流山诗纹双重瞪眼，只好补了一句。
　　　　“不是有赖久跟着吗，那家伙那么厉害。”
　　　　流山诗纹恍然大悟，“原来天真学长并不是不在意啊……”
　　　　森村天真瞪了流山诗纹一眼。
　　　　“闭嘴。”
　　　　流山诗纹低头偷笑，过去跟元宫茜咬耳朵。
　　　　“小茜，你看天真学长。”
　　　　元宫茜跟着偷笑，正准备说话，被森村天真一瞪，她赶紧住口，和流山诗纹相视而笑。
　　　　江雪一时顾不上那边的现代三人组，专心安慰藤姬了，等她彻底把藤姬安抚好，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藤姬不舍地拉着江雪的衣袖，好一会儿才放手。
　　　　“雪姐姐早些休息吧。下次要是再出门……让麻仓叶王随行吧，或者之前来过一次的晴明大人的孙子。”
　　　　“好好好，我知道啦。”
　　　　江雪顺着藤姬的话应下。
　　　　藤姬把江雪送到门口，正想去拿提灯来，外面角落忽然闪出一点烛光，她不禁咦了一声。
　　　　“谁在外面？”
　　　　江雪转头看过去，从烛光照出的一角红衣已经猜出了那边是谁。
　　　　“希诺耶？”
　　　　红发的少年笑嘻嘻地走出来，向着藤原家的两位公主一鞠躬。
　　　　“天色太黑了，我来迎接雪公主。”
　　　　“原来是你……”藤姬听到“希诺耶”这个名字就露出了然的神色，隐晦地打量了对方一眼后，转头叮嘱江雪，“雪姐姐路上小心。”
　　　　“放心吧。”江雪低头在藤姬额上亲了一口，这才走出去。
　　　　藤姬目送江雪走出院门才回到房内，闷闷不乐地坐下，一副沉思的模样。
　　　　希诺耶提着灯走在江雪身前两步，不时回头看看，像是生怕她走丢了似的。
　　　　江雪被对方这种小心翼翼的举动给逗笑了。
　　　　“这里是藤原家，我不会迷了路，希诺耶，你不用这样担心。”
　　　　希诺耶被点破心思，反而大大方方地停下来，等着江雪走到身旁，一脸认真地说：“我担心雪公主重伤初愈，身体不适，若是雪公主不嫌我太过冒昧，请扶着我的手吧。”
　　　　红发的少年说话间伸出右手，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捧着一团暖光，暖意融融，红眸也被映出了一片金橙色。
　　　　这笑容太过温暖，在凉风习习的夜里充满了惑人的魅力。
　　　　江雪不想拒绝这样的温暖，笑着伸手搭上去。
　　　　“麻烦你了，希诺耶。”
　　　　希诺耶没有想到对方会同意，竟然愣了一会儿才回神，慌忙侧过头掩饰自己惊喜惶恐的心情，生怕表情中透露出什么吓到了这位姬君。
　　　　由于希诺耶心情有些慌乱，走路的时候也就稍微快了一点，江雪被他握着手，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的情况下想要跟着这样的步速稍微有点吃力，她一开始还想要努力一下，但是走到台阶上的时候，她一个不留神直接绊上了台阶，“啊”的一声往前跌了下去。
　　　　这声惊呼直接唤醒了希诺耶，他慌忙转身，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往前扑跌的少女，原本他应当能够稳稳地接住江雪并且扶她站稳，但是两人身体接触的时候，希诺耶心里有鬼，不免有些慌神，下意识地身体后仰想要避开这样亲密的接触，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也被这股力道带得站不稳了，他再不犹豫，稍微调整了两人的位置，大胆又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对方。
　　　　跌坐在地的时候，江雪几乎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疼痛的到来，但是等了几秒，她还是没有等到预料的疼痛，不由有些惊奇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她完全被希诺耶护在怀里，一只手还被他紧紧抓着，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就搭上了希诺耶的肩膀，乍一看倒像是她故意扑倒了希诺耶一样。
　　　　大写的尴尬。
　　　　江雪真是快无地自容了。
　　　　说自己没事的是她，走路都没走好摔了的也是她。
　　　　今天她真是连续遭到了惨烈的打脸。
　　　　只能说幸好天够黑，不然这种丢人情形被别人看到她就要玩不下去了。
　　　　江雪尴尬窘迫得脸都红了，只不过这种神情看在希诺耶眼中却有了不同的解读。他本应马上扶起雪姬，他知道他应该这么做，可是，当他感觉到怀中淡淡的黑方香气随着呼吸幽幽传来的时候他忽然有些不愿意移动。
　　　　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
　　　　希诺耶悄悄地松开了攥着提灯的右手，正想要轻轻环住雪姬肩膀的时候，她突然动了一下，希诺耶慌忙把手放回去，却因为慌乱差点打翻了烛火。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慌乱得跳错了节拍。
　　　　江雪一手撑着希诺耶的肩努力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之后稍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站在那里调整了一下心情，见希诺耶还是呆坐在地上，忍不住想自己体重没问题吧，不会压伤了他吧，还是刚刚摔倒的时候磕到哪里了？
　　　　江雪毅然挥掉脑中第一个选项，坚强地向着地上的少年伸出手。
　　　　“抱歉呢，希诺耶，是不是摔伤了？”
　　　　希诺耶看着那只在烛光下映上了火焰颜色的手，拒绝的言辞就在口边却无法说出，他的手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完全不理会他心里“自己站起来！别这么无礼！”的喊声，轻轻地握住了雪姬的手。
　　　　一瞬之间，一道火焰从两人相触的手指一直烧到了天之朱雀心底。
　　　　希诺耶并没有再犹豫，几乎没有借力就自己站了起来，捡起了提灯，尽量维持冷静的神情，微笑着回答：“我没有受伤，雪公主呢？”
　　　　“我没事。”江雪松了口气，由衷地说，“希诺耶没事就好了。”
　　　　希诺耶转过身，再次上前领路，如果江雪仔细看的话就会知道他的耳后红了一片。
　　　　江雪生怕重蹈覆辙，轻声说：“请稍微走慢一点吧，走得太快……我有些跟不上……”
　　　　“好、好的，我知道了。”
　　　　希诺耶立刻放慢了脚步，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前方而不是手上。
　　　　从藤姬的院子走回江雪住的地方并不是一段很长的路，在蜡烛烧了一小段的时候两人就到达了目的地，希诺耶将提灯放到了江雪房间门外的走廊上，退后两步，笑着对江雪挥挥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