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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明几净，灯火通明，她回过头，看到雕花铁门缓缓关闭，树木葱郁，倦鸟归巢，黑暗中喷泉的声音不甚明晰。
　　“沙也加，在看什么？”爸爸满是笑意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转过身，对上母亲关切的眼神。
　　“好像看到松鼠了，”沙也加笑笑，提着裙摆走向父母，“很小的一只。”
　　姐姐回家的时候，会有谁等她呢？
　　“早点睡，明天还要去神奈川，”顺子在公寓楼下和忍足侑士道别，“我会去车站送你的。”
　　“你也是，不要熬夜。”他看到从少女眼角眉梢流露出的疲惫，摸摸她的脸颊，有些心疼。
　　顺子晃了晃他的袖子，弯起嘴角笑着点头。
　　钥匙插、进锁孔，她刚刚推开门，就看到蹲在玄关眼睛又大又圆的橘猫。没等顺子弯腰换上拖鞋，橘太郎小跑过来围在她的脚边蹭来蹭去，翘着尾巴，喵呜喵呜的撒娇。
　　“一直在等我吗？辛苦太郎了呢。”顺子心底一片柔软，弯腰把它抱起来，在橘猫的头顶亲了一口，“乖猫咪，最喜欢你了。”
　　橘太郎喵喵地应声，在她怀里也不老实，抬起头努力蹭顺子的脸颊。黏人的小动物让人喜欢的不得了，顺子抱着它坐在沙发上，顺手把沙也加给的纸袋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她摸着怀里橘猫的耳朵告诉它：“看完纸袋里的东西我们就去睡觉，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橘太郎摇摇尾巴，在她腿上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蜷成一团，看样子现在就准备睡觉了。为了尽量不要吵醒它，顺子小心地把纸袋里的盒子拿出来，出乎她意料的是，盒子里，是一个比较老旧的相册。
　　相册看起来已经很旧了，也许是年代久远也可能是因为翻阅的次数过多，老旧开裂的边角被胶布仔仔细细地粘好，封面也是是十几年前的风格，颜色对比鲜明，饱和度也很高的山水风景，她喃喃自语，“像是外婆才会喜欢的风格呢。”
　　“怎么会……”翻开相册，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第一页里，全是自己的照片。确切地说，是婴儿时期的藤原顺子。
　　顺子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张四寸照片，母亲穿着和服，抱着小小的她端坐在椅子上，笑容清浅。外婆坐在旁边，静静地凝视着她的女儿和外孙女。顺子辨不清外婆嘴角的笑容，到底是喜悦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莫名其妙的，她的心脏越跳越快，顺子深吸一口气，擦干净手指之后，小心地把这张照片抽出来，背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外婆的字迹——“12。02　顺子周岁”
　　照片里的外婆比她记忆里年轻的多，发髻挽在脑后，非常优雅。而抱着孩子的母亲，虽然笑着，面上却带着挥不去的浅淡忧郁。二十二岁的藤原千绘，虽然有些憔悴，却无损她的美貌，反而更惹人怜惜。那时候的母亲很瘦，被宽大的腰带勒住的腰肢不盈一握，整个人弱不禁风，即使看着照片的顺子，也会产生一种担忧，这么柔弱的女人真的抱得动她怀里的孩子吗？毕竟，一周岁的顺子，看起来又圆又滚，穿的鼓鼓囊囊的，像一个粉嘟嘟的糯米团子。
　　“她的眼睛像我……”顺子看到右下角略显凌乱的一句话，小声复述了一遍。确实，她眼睛的颜色，和母亲是一样的。三个孩子中，也唯有她的眼睛是黑色。
　　像是偶然间发现了不为人知的宝藏，顺子一页一页地翻开，把每一张照片都拿出来，想要发现藏在它们背面的秘密。大多数照片的背后都有日期，看样子是外婆写的。母亲偶尔也会在某一张照片背后写一两句话，像是一时兴起，语焉不详。
　　一整个相册，都是顺子的照片。她的单人照，她和外婆，她和舅舅，她和黑子哲也……按照拍摄时间，某个人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相册里。这些照片勾起了沉淀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有些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拍的。恍惚间，她好像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自己的成长。
　　圆滚滚的婴儿，慢慢长成软糯糯的小姑娘。她的眉眼一点一点的长开，个子也渐渐长高，虽然相貌和母亲有些相似，性格却完全不同。
　　母亲一页一页地翻看相册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顺子十二岁了，时间过得真快”。顺子注视着薄薄的相片上，和外婆依偎在一起的小姑娘，突然觉得心酸。她在长大，而外婆以更快的速度衰老。但她离开的猝不及防，毫无征兆，自己甚至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明明说好了啊……她吸吸鼻子，水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会靠近最好的美术大学……
　　会成为出色的画家……
　　毕业之后一定会回镰仓陪着你……
　　为什么，这次失信的人反而是外婆呢？
　　翻着翻着，一张纸从夹缝中飘出来，页脚已然泛黄，纸质变脆，折痕十分明显。她捏着这张纸，小心地展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么一句话：
　　“我已经快要七十岁了，还有几年呢？”
　　顺子出生的时候，外婆已经六十多岁了。母亲藤原千绘比舅舅小了快要二十岁，因为是老来得女，全家从上到下无不对她倍加宠爱。对于舅舅来说，这个妹妹差不多是当女儿养大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养成了西门千绘的任性。
　　看到这句话的一刹那，积蓄在眼里的水汽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吧嗒”一声滴在纸上，在黑色的字上晕染开来。顺子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把那里擦干，屏息凝神地往下读。
　　“至于送走顺子这件事，我绝不答应。塔子确实没有孩子，夫妻俩人也好，但是……”
　　手抖的不成样子，手里的纸也跟着抖起来，她好像在一瞬间失了力气，认那封信落在了地板上。
　　“喵呜——”注意到了顺子的反常，橘太郎从她腿上站起来，扒着她的肩膀舔她的脸。
　　有些粗糙的猫舌头唤醒了她，顺子呆呆地一摸脸，脸颊上湿漉漉的，嘴角的眼泪又苦又涩，她垂下眼，看见橘太郎一下又一下地舔自己的脸。
　　“我没事的，”她紧紧抱住橘太郎，把脸埋在它的身上，“只是……”
　　只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件事而已。


第90章　chapter90
　　橘太郎挣扎着从她怀里想要出来；　顺子松开手，往它身上一摸才发现那一块皮毛湿的厉害。
　　“真是抱歉……”她拿起纸巾轻轻地橘太郎身上的水迹，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歉。
　　橘太郎直起身；　前爪攀着她的肩膀；　在顺子的颈窝蹭了蹭，像是一个安慰的拥抱。她心中的委屈和难过；　突然减轻了不少。虽然顺子的眼里还含着泪，看到这个努力安慰自己的橘猫；　心情比刚才好了很多。
　　把橘太郎抱在怀里；　顺子捡起地上的信纸；　继续往下看。这封信写于顺子五岁那年，大概是千里迢迢从日本寄到巴黎的。
　　信中所提到的藤原滋和藤原塔子夫妇，是舅舅的表亲；　按辈分，顺子应该叫他们表舅和舅母。外公年轻的时候到东京打拼，中年时发迹并在风景秀丽的镰仓安家，从那以后和亲戚的联系就逐渐少了。但是顺子还是见过他们的；　在外婆的葬礼上。虽然记忆不神明晰，但大概是很温柔的人吧。
　　那个夏天，因为各种事情；　焦头烂额的母亲抽不出空回日本，而其中最严重的，是沙也加的问题。刚满两岁的小孩子身体孱弱，常常生病；　还被查出有自闭倾向。刚从上一个婚姻阴影中走出来的西门千绘，再一次陷入了人生危机。
　　西门家也趁机施压，用种种手段威逼利诱她离开西门健二，更实在她的事业上使了不少绊子，让刚刚崭露头角的西门千绘在欧洲画坛举步维艰。不知道西门健二和已经成为家主的哥哥谈了些什么，西门财阀最终做出了让步。
　　代价就是，消除藤原顺子的存在。
　　舅舅向外婆透露的消息里，心高气傲的西门财阀，无法容忍藤原顺子这个“污点”。他们可以让小有名气的西门千绘披上绣有西门家徽的羽织，也乐意大办一场婚礼来显示豪门的气魄，顺便在社会各界为西门健二打响名头。但，前提是，新娘必须是“纯洁无瑕，不能有任何污点”的完美女性。
　　几百年政治财阀与茶道世家的名誉，不能有任何受损的可能。
　　舅舅提出的建议是，让藤原塔子夫妇收养顺子。他们住在熊本县的乡下，家境殷实，心地善良，更重要的是，没有孩子。
　　西门千绘拒绝了这个建议。
　　但是现实并不是那么乐观。她和丈夫都想要找最好的医生来为沙也加治疗，但是以两个人当时的经济水平根本不能实现，而让西门家插手，就必须达成他们的要求。
　　外婆给为人母的女儿写了一封信，言词恳切地劝她。知女莫若母，如果母亲真的毫不动心的话，外婆何必要多此一举呢？最后一句，外婆是这样写的：沙也加是你的女儿，顺子也是。我会把她养大。
　　我会把她养大……顺子吸吸鼻子，努力抑制住想要从眼眶里滚出来的眼泪。在所有人把她当做累赘的时候，外婆从没有想过放弃自己。
　　智子某一次埋怨父亲偏心所以冲着顺子发脾气的时候，提到过这件事。“为什么爸爸没有把你送到乡下……”舅舅听到了这句话，脸色铁青地让她闭嘴，并把智子关在卧室锁了一整天。那时候顺子只以为是智子口不择言，没想到直到今天才发现事情的真相。
　　把这张纸小心地放回原位，她翻开相册的下一页。六岁的顺子，八岁的顺子，十三岁……翻到了最后一页，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整页，是她从未见过的自己的照片。
　　十五岁的夏天，为杂志拍的封面照。海边的少女戴着帽檐宽宽的遮阳帽，一缕碎发调皮地粘在眼角。风吹的很大，她一只手压着帽檐，另一只手自然地垂在腰侧。穿着到脚踝的波西米亚长裙，她对着镜头笑得异常灿烂，牙齿整齐洁白，眉目舒展，明媚阳光，好像有治愈人心的奇妙力量。她笑得实在是很好看，谁也没办法忽略这个明眸皓齿整个人闪闪发光的女孩子。
　　真的是我吗？她莫名的有些怀疑，照片上的藤原顺子，身上的某些特质被完全凸现出来了。明明旁边还有其他人，但是只要一看到这张照片，眼光肯定会集中在她的身上。
　　原来，母亲还是注意着我啊。她的手指划过照片上自己的脸，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心里却空落落的。仔细想想，小时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换来了回复，也许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呢。
　　那感觉，就像向山谷喊出了一句话，时隔多年，终于有了一句回音。
　　可是，现在的我，早已经变了。
　　人生就像是一场直线奔跑，是没有办法回头的。在某一阶段需要某一个东西，重要到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无法代替，如果人在那时得到了，可能她的一生都会不一样。可那个时期过了，别人以后再来弥补，无论是多少倍，带来的效用也不会有多大了。
　　顺子把相册合上，准备放回纸盒。然而，她突然看见一张被撕掉又被重新粘好的照片。和其它照片不一样的是，它是背面朝上的。“……天”苍劲有力的男性字体，几个字都被涂掉了，只有最后一个字还勉强看得出来是什么。顺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忐忑不安地翻过来。
　　这是……全家福呢。她仔仔细细近乎贪婪地看着相片上的一家，那是她的母亲，和她……未曾谋面的父亲。
　　他长的真是帅气啊，顺子看着轮廓和自己有些相似的男性，他搂着妻女，笑得牙不见眼，眉眼间仍有着少年的稚气，顺子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嘴角，我笑起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吗？
　　她努力回想，即使明知道没有任何可能，也想要在记忆中搜罗出这个男人的影子。过了半晌，顺子自嘲地笑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无用功。
　　随手把这张照片放在相册上面，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手底下的猫。抬眼一看，已经要十二点了。但是，顺子脑子里乱糟糟的，没有半点睡意。她抱着猫咪开始发呆，以前的记忆乱七八糟地浮现出来。
　　橘太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了，前爪抱着她的手腕呼噜呼噜地睡着。托着怀里的猫，顺子打开影碟机，关上了客厅的灯。
　　北野武的代表作，流氓和小孩子的共同旅行，顺子坐在沙发上，又一次开始看《菊次郎的夏天》。
　　一个不学无术、无所事事、气量小、爱占小便宜、一身痞气的中年大叔，却不想看到一个小孩不快乐。
　　坐在小站里的两个人，看着昏黄的路灯下淅淅沥沥的雨滴，感受着带着水汽暖潮的夜风，等待着不知道多久以后才能来的便车。顺子盯着屏幕，看着他们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鸡飞狗跳趣味横生的夏天。
　　一群无聊的大人，因为一个小孩子，聚集在一起。
　　但最后，他不在觉得孤独。
　　电影一遍一遍循环，顺子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和母亲，想到母亲和外婆。她对母亲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是爱，是恨，还是怨？
　　再次想起小时候和母亲相处的种种，像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审视名为“藤原顺子”的孩子的过去。画面颜色褪去，只剩下苍凉的黑白，喜怒哀乐尽数消失，留下来的，只有空落落的寂寞。
　　已经，没有为它们哭泣的必要了。
　　抓不住的东西，放手就好了。过了很久，顺子喃喃自语。
　　阳光从阳台上溜进来，时针指向六点。顺子窝在沙发上，恍恍惚惚地抬头，忍不住感叹，“天亮了啊……”橘太郎握在她身边，仍然抱着她的手腕。
　　忍足早早地赶过来，想起昨晚的事情，他就有一种莫名的担心。事实证明，这种担心是完全有意义的。看到顺子通红的眼睛和血丝，还有客厅中仍在播放的《菊次郎的夏天》他才意识到，事态比自己想象的更严重。
　　“已经跑完步了？”虽然一夜未睡，但顺子的精神并不算差。大概是某些事情终于想通了，不再是嘴上说没关系心里放不下，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的心情并不算太坏。
　　“你熬夜了？”忍足明知故问。怕不是熬夜，而是通宵了吧。
　　“沙也加给了我一本相册，”她并不隐瞒，面色平静地指着相册上面的那张照片告诉他，“那是我的全家福。”
　　心里“咯噔”一声，他忍不住变了脸色。
　　“你能陪我和母亲见一面吗？”顺子把纸盒放回袋子，揉揉太阳穴，“沙也加大概是偷偷拿出来的呢。”
　　“先睡一觉再去吧。”他看着她有些憔悴的脸色，担心地说。
　　“我有话想要和母亲说，”顺子摇摇头，“不说清楚的话，睡不着的。”
　　时隔一年，母女俩约在了同一家咖啡馆。忍足侑士抱着橘太郎等在门外，他并不清楚，顺子到底是不是有意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是为了告别什么。
　　西门千绘推开门进去，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大女儿。因为昨天太过繁忙，没有来得及和她说话。但是，几天没见，顺子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虽然她说不清楚，但是这种变化，作为母亲的西门千绘还是很敏感的。
　　看到母亲的一刹那，顺子的脑海里闪过很多想法。她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母亲，最重要的是，她想要知道，百日照被涂掉的名字，是自己的吗？未曾谋面的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是不是顺子？如果不是，那个名字是什么？
　　但是，在看到母亲的那一刹那，顺子突然觉得，不需要问了。
　　这个名字，对顺子来说，什么意义也没有。她的生命中，始终缺少父亲的存在，何必要自己在幻想中构造出一个虚无的父亲的形象呢？说到底，她只是不甘心罢了。
　　她以前很想问母亲，“你到底爱不爱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怀疑。而对这个问题的怀疑，其实就代表着，顺子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爱我，但也没有那么爱我。
　　顺子把纸袋推到母亲面前，“这是母亲的东西，很抱歉我看过了。”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西门千绘愕然。沙也加没有隐瞒，坦白了把相册给了姐姐的事情。西门千绘一晚上辗转反侧，她已经做好了大女儿含泪控诉或歇斯底里的准备，唯独没想到，顺子竟然如此平静。
　　平静到，像是事不关己。
　　“没有什么要问的，”顺子轻笑着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求到：“我能把外婆的信留下吗？”
　　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西门千绘本以为，顺子最看重的应该是那张毁坏又重新粘好的全家福。
　　“没有用的东西何必要为它耿耿于怀。”她笑容恬静，像是简单陈述自己的观点，又像是话里有话，“我不需要了，母亲。”
　　她不需要因为愧疚衍生出的补偿，她也不需要多余的解释，就像是曾经饿到胃痛的人，他会永远记住那种简直要把人自己都消化掉的痛苦，这种深深刻入身体和记忆中的痛苦梦魇，即使再多的珍馐美味也没办法消除的。
　　我曾经多么希望能够得到你的注视和关怀，在无数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