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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仁福



《仕途㈠》

第一章

乔不群望着窗外，没来由地笑起来。笑得呼吸失调，鼻孔里进的气少，出的气多，都起鼻涕泡了。

楼下大坪里，有两条人影走过，那是市长耿日新和外事处长辛芳菲。乔不群的笑也许与这两人不无关系。

本来这天乔不群办公室的窗户一直是关着的。秦淮河刚刚离去，留下满缸烟灰和一屋子烟雾。乔不群倒掉烟灰，抑制不住咳了两下，忙过去推开窗玻璃，以换些新鲜空气进来，这才见到窗外这道抢眼的风景。

秦淮河要去省城应聘省报记者，走前特意来告诉乔不群一声。乔不群非常支持他，说：“凭淮河你的才华，去做记者，比在政府大院里混，绝对要有出息得多。”秦淮河往空中吐一串烟圈，说：“也不是出息不出息的事，做记者也出息不到哪里去。主要是研究室要撤销了，我不想守株待兔，傻等领导安排地方。”乔不群点头道：“你的想法没错，坐等领导安排，不一定有好地方给你。”

研究室的全称是桃林市政府研究室。二十多年前，政府研究室只是政府办里面的一个部门。后来经济工作成为政府中心工作，政府研究室更名曰经济研究室，升格为低政府办半级的副局级单位，归口政府办主管。再后来经济研究室改回政府研究室的名称，行政级别则再次升格，成为与政府办级别相当的正局级机构，只是仍属政府办主管。

研究室架子大，其实职能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大那是政府领导的智囊，政府要做什么重大决策，出台什么重要举措，得由研究室提供相关资料和可行性调研报告。说小究竟一无财权，二无事权，三无决策权，叫做不管人，不管事，只管三千常用字。领导招之即来，领导不招，你只能闲着。也许是如今信息渠道越来越多，或是领导日见高明，决策能力变强，有没有研究室这个所谓的智囊，对地方政府工作已无足轻重，研究室也就终于完成其历史使命，再无存在的必要，该撤销了。

单位要撤销，干部何去何从，自然是个敏感问题。不过挂名研究室主任的政府秘书长兼政府办主任袁明清，已在全室干部会上明确表过态，研究室的干部都是才子，政府正处于用人之际，是不会让各位失业回家的，研究室正式撤销之前，大家不必有什么想法，该干啥还干啥，坚决站好最后一班岗。

领导的话说得响亮，可大家听去，总觉得有些曲终人散的味道，心里不是怎么好受。共事多年，彼此之间总会有些摩擦，甚至起高腔，红脖子，也在所难免。可眼见得就要树倒猢狲散了，过去的种种小矛盾、小恩怨，忽然成为温馨的回忆，显得格外珍贵起来。

不过没有谁有工夫老沉浸在这种小资情调里，大家早就坐不住了，开始四面出击。该走的夜路得赶紧走，该托的关系得赶紧托，该找的领导得赶紧找，该出的血得赶紧出。能留在政府大楼里更好，关系熟悉，领导比较了解，又是大机关，好做人，易办事。万一政府大楼里没有适合自己的位置，也得找个实惠点的地方，仕途上进步无望，经济待遇可不能太差。做公家人就这样，要么有位，有职位，大权在握，手眼通天；要么有味，有咸味，革命小酒天天醉，生老病死不付费。

总得求一头，否则这公家人也就白做了。

乔不群好像还有些定力，一直按兵不动。他是政府大院里的一号笔头子，自然不愁没有好去处。都说机关里三种人吃得开，一是嘴皮子厉害，能说；一是脚杆子厉害，能跑；一是笔头子厉害，能写。三者占一，是人力，只要不偷懒，一辈子饭碗不愁。三者占二，是人才，谁也难不住，想什么有什么。三者占全，已是人杰人精人妖，呼风来风，唤雨来雨，轻轻打个喷嚏，别人听去便是惊雷。

乔不群不是人杰人精人妖，说是人力甚至人才，还是说得过去的，他不去找人，也会有人来找他，用不着惊慌失措，到处瞎碰。

除乔不群和秦淮河，还有一个蔡润身，三人是同时分进研究室的，皆为硕士毕业生，后又一起提的领导职务，现在一个是综合处长，一个是调研处长，一个是秘书处长。处长不是高位，却是往高位爬的重要台阶，市长省长都是从这个台阶上一步步上去的。岂料屁股下面的处长位置还没坐热，研究室就要撤销了，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合适的处长位置让自己去坐。三人里面，除乔不群表面不动声色，没事人样，蔡润身看上去也沉得住气，一如既往地忙他的工作，仿佛秘书处真有那么多重要工作忙不过来似的。只有秦淮河稳不住，听说研究室要撤销，便开始四处联络，准备改弦易辙，另谋出路。恰逢省报招聘编辑记者，他觉得机会难得，准备带上相关资料，去试一试。

秦淮河的底细乔不群还是清楚的。他知识全面，爱好广泛，文字功夫也不错。更为难得的是敢说敢做敢当，富有良知和正义感。不过这些品格难得是难得，放在机关里，却属于官场性格缺陷症。这样的人在研究室这种不痒不痛的地方混日子，还勉强混得下去，到了实职部门，或与领导更近的地方，想再有大作为，恐怕就很难说了。秦淮河知道自己的缺陷，去应聘记者，也算明智。新闻单位到底不同，虽然也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种种利害冲突，究竟机制已经逐渐放开，讲求工作效率，相对来说，有真才实学的人容易立足。

不过人才问题归口组织部门管理，用不着乔不群瞎操心，便开秦淮河玩笑道：“你就要到省城高就去了，总得送个什么给你做做纪念吧？可送什么好呢？送你花瓶怕你碎，送你美酒怕你醉，送你好诗怕你背，送你枕头怕你睡，送你权力怕你累，送你猛女怕你废，还是送你一杯白开水，叫你越喝越有味。”倒杯水递到秦淮河手上。

秦淮河喝口水，笑道：“不群就你开心得起。看来你今后的去向，已成竹在胸。我可没有你说的这么乐观，还不知人家肯不肯收留我呢。就是收留了，我胜不胜任得了，吃不吃得开，也还是个未知数。”

乔不群知道秦淮河这是话留三分，他心里肯定已经有底。究竟不是毛头小子了，不会一时心血来潮，轻举妄动。

话题又回到乔不群身上，秦淮河说：“不群你呢？也说说你的事。”乔不群说：“暂时还没眉目，先看看再说吧。在研究室待了这么多年，长白发不长业绩，增腰围不增贡献，可也多少给领导做了些事情，饭碗总会给一个吧。”

秦淮河替乔不群分析起来：“听说研究室撤销后，政府办会像过去一样，设立一个诸如研究室或综合处之类的机构，你和蔡润身都有可能被安排到那里去。当然最好是去某个职能处室，跟随一位市长。只是那几个职能处室里的处长都是领导红人，配备时间也不是太长，估计难得有什么大的变动。”

秦淮河说的是实情，乔不群心中不可能没数。政府办里若设研究室或综合处，行政级别必然降为处级，可职能估计跟现在的研究室不会有太大区别。照理乔不群的笔头比蔡润身硬，只要领导从工作出发，肯定会考虑他乔不群的。至于那几个职能处室，处长相当于市长们的私人秘书，不是谁想取代就取代得了的。

这是桃林市政府多年的沿袭，除市长明确专职秘书外，几位副市长名义上并没配秘书。没配秘书，并不等于没有秘书，每位副市长分管工作的对口处室处长就是秘书。比如分管财税金融商贸的常务副市长，财贸处长是秘书；分管工交城建水电的副市长，工交处长是秘书；分管教育文化体育的副市长，教文处长是秘书；分管农林畜牧乡企的副市长，农林处长是秘书。乔不群跟哪位市长都仅有些工作上的交往，自然不敢有非分之想，到这些处室去做处长。也许正是基于这种考虑，他至今没有任何动作。就是动作，恐怕也不见得有什么效果。

乔不群当然只在心里这么想想，嘴上没说什么。却瞒不过秦淮河的眼睛，他说：“莫非你就这么肯定，未来的研究室主任或综合处长一定归你乔不群不成？”乔不群笑道：“不归我也没事，去机要室守电话值夜班，总不会有人跟我争吧？”

秦淮河摇着头，说：“不群你比我年长，是老兄，本来我应多听你教育，今天我也有几句心里话想跟你说说，不知你乐不乐意听。”乔不群笑道：“闻道有先后，年长不见得德高，老弟教育教育老兄，也是完全应该的嘛。”

“我岂敢教育老兄？”秦淮河沉吟片刻，略有所思道，“你这人嘛，别人也许不太知你深浅，我秦某人还是比较了解的。表面看去，你温厚随和，其实骨子里比谁都清高。按说清高不是什么过错，清高总得有底气，有资本，不是谁想清高就清高得了的。只是人在官场，这种清高有些不合时宜，弄不好也就仅仅剩个清字，想高怕是床底下放风筝，高不到哪里去。唯一的办法是努力改造自己，只有自我改造好了，才有可能混出样子来。”

秦淮河道出的，正是乔不群身上一处致命的软肋。政府大院里肯定还有知道乔不群这处软肋的，却只有秦淮河才会明确说出来。乔不群也并非闻过则喜，他的境界还没到这个份上，他要感激的是秦淮河能视你为知己。可乔不群却故意说道：“我怎么没发现自己清高呢？”秦淮河说：“这叫自屎不臭，自尿不臊。”

乔不群笑起来，说：“这个比喻还真贴切。那么你再给我支支招，怎么个自我改造法，才改造得过来？”

秦淮河想想，几分认真道：“怎么个自我改造法，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有句话说得不无道理，做事靠智商，做人靠情商，做官靠政商。能不能做官，官做不做得好，做不做得上去，关键就在于政商。”乔不群说：“这政商一说，倒也新鲜，颇值得玩味。”秦淮河说：“无数铁的事实雄辩地证明，要想在机关里混，光有智商和情商，能干事，会做人，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高政商，能上下其手，左右逢源，该玩的玩得转，该耍的耍得来。”

说得乔不群点头频频，说：“机关里还真有这么一些人，没见他如何能干，做过几件像样的事，也没见他如何精明，人际关系处理得多么和谐，甚至出身也平常，不见有太多背景，可就是吃得开，该提拔有提拔，该重用有重用，到了该到的官位上，还能把官做得像模像样，得心应手。过去我一直想不通，这些人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如此官运亨通，顺风顺水。今天被你一点，我总算想通了，原来这些人没别的，就是政商高。”

秦淮河笑道：“你能想通就好。你可不能学我，我政商欠缺，才不得不离开机关，另谋生路。你不同，天分高，悟性好，通过自我改造，完全可将政商提高到应有水平。”说着，放下水杯，将指尖烟蒂扔进烟灰缸，转过身，出门而去。

秦淮河的足音由大至小，渐渐消失在楼道里。乔不群却还支棱着耳朵，想将那足音追捕回来。秦淮河说得没错，要想在机关里有所作为，没有高政商是万万不可能的。也许你真的不缺天分和悟性，通过自我改造，有望长些政商。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最难改变的，就是骨子里面的东西，这政商莫非是你想长就长得了，想高就高得上去的？乔不群没法回答自己，心头茫然。

就这样，乔不群回味着秦淮河的话，也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远处逶迤的桃花河拂过一阵煦风，乔不群深吸一口，发涨的脑袋似乎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抚抚额际散发，正要抽身离开窗台，只见市长耿日新和外事处长辛芳菲从楼下坪里走过，乔不群身子又定住了。也不知哪根神经作祟，忽觉耿日新三个字挺有意思的，心里一乐，忍不住就笑起来。

耿日新耿市长有个大号，叫英雄市长。说是英雄不问出处，可不问出处，并不等于没有出处。耿日新的英雄市长也是有出处的，据说就出自他老人家的一句玩笑话：男人好色，英雄本色。也有人说是吃喝玩乐，英雄本色。其实两句意思差不太多。只是广大人民群众坚决不答应，认为耿日新身为堂堂市长，不会开这种有失水准的玩笑，他的话应该是：开放改革，英雄本色。或者是：齐家治国，英雄本色。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至于到底是哪句话，估计耿日新是在不太正规的场合随便说出来的，没有会议纪要，也无录像录音，还不怎么好核实。就是问耿日新本人，时过境迁，他也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不过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公认的，耿日新说过类似的话。皆因话里有英雄二字，话一出去，便广为传诵，大家一致认定耿日新为大英雄。如果像选市长一样，拿着这个英雄市长美誉放人大去投票，没准耿日新会全票当选。

有道是绿配红，凤配龙，美女配英雄。有大英雄的地方自然会出大美女。

范蠡与西施、项羽与虞姬、李隆基与杨玉环、吴三桂与陈圆圆，就是大英雄与大美女的绝配。耿日新身边的大美女不是别人，正是外事处长辛芳菲。如今接待也是生产力，政府要提高生产力，市长得身体力行，努力接待好上级和外地客人。外事处负责具体接待事务，跟市长接触的时候也就不少，英雄市长身边总少不了美女处长。英雄市长和美女处长就这样成为政府大楼前一道美丽的风景，吸引着大楼里那开开合合的窗户后面无数贼亮贼亮的目光。

美女处长是个大众化的叫法，大家都公开这么叫辛芳菲。此外乔不群几个笔杆子还在背后给她取了个别号：九华山。字面上看去，这个别号没什么，其实比美女处长的叫法更加意味深长。这个意味深长的九华山别号也跟耿日新有关。

耿日新做市长前，是市委那边的党群副书记。党群副书记任上，耿日新敢说敢干，提出大胆设想，力争将桃林市升格为副省级城市。升格领导小组都已成立，下设升格办，直接归口市委领导。原来桃林是中西部为数不多的地级大市，城区人口百多万，全市包括下面县区人口更是过了千万大关。仅凭这一点，桃林市就有升为副省级的资格。城市升格，水涨船高，地方好处肯定不少，各位的官位自然也会跟着上升，大家积极性非常高。经过周密筹划，耿日新安排升格办的人准备好材料，然后带人频频往省城和北京跑，请领导和专家们到桃林来考察调研，进行可行性论证。与此同时，还通过常委会议，集体研究决定，将桃林市党政机关里面的科室统统更名为处室，为升格成功提前做好组织准备。一夜间正副科长成为正副处长，市直机关里的中层干部一个个欢天喜地，比在床上捡个金娃娃还令人激动。尽管这所谓的处室还是科级架子，正副处长依然还是正副科长级别，但处字比科字就是让人长精神，众人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谁的嘴巴都没法合上去，一律露出三分之二齿。工作任务压头的单位白天腾不出时间，放在夜里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偶尔碰上停电，会议室里一片漆黑，每个座位上却闪烁着月牙形的白光，那便是处长副处长们外露的牙齿。

不想折腾了两年，希望落空，升格失败，桃林市还是原来的地级市。既然没能成为副省级城市，机关里面的处室也就应该改回原来的科室称谓，处长副处长也该像原来那样叫科长副科长，不好仍然顶着个处字。副省级城市没解决前，名义上的处室和处长副处长们不可能提升为真正的处级性质。可科级处室到底比科级科室强，科级处长副处长比科级科长副科长入耳动听，谁都不愿重新拾回已扔掉两年的科字。为此常委专门开会讨论了几次，意见一时没法统一。多数常委觉得机关里的处室和处长副处长叫习惯了，再叫科室和科长副科长，也难得改口。又考虑副省级城市没解决，对机关干部已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若能继续留着大家头上的处字，也多少是个安慰，有利于调动大家的工作积极性。

何况这次没升格成，时机成熟后还可从头再来嘛，这下把处室改成科室，把处长副处长们改为科长副科长，以后要改回来多麻烦。至于处室和处长副处长们的科级性质问题也无所谓，世上可以有处级性质的处室和处长副处长，也应该允许科级性质的处室和处长副处长存在。常委意见终于得到统一，机关里的处长副处长们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不管真正的级别如何，处长副处长就是比科长副科长有品位，够刺激。

别看副省级城市没解决，耿日新本人却在申请升格过程中，密切了跟上面的联系，因此副书记还没满届，便提前做了市长。到底是管过党群的领导，耿日新有一个明显不同于其他领导的特点，就是善于发现人才。来政府不到半年，便发现政府机关包括乔不群所处的研究室在内，没有不是人才的，每人都给提了半级。乔不群几位笔杆子的处长就是这么来的。而上届政府市长和常务副市长彼此不和，天天你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