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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童一个无心的“逼”字却触动了李莫愁，她垂目愣了一会儿，半晌才放下手里一直擎着的茶碗，偏头望向窗外低声道：“随你吧。”
　　陆展元眼中的笑意突然就不见了。
　　李莫愁望着窗外的样子带着超越她年龄的萧索。
　　好似早在红尘阡陌里走过了一遭，千帆过尽，无依无靠。
　　陆展元放在桌下的手慢慢伸出，还未碰到女人伏在膝上那五根细白的指尖，女人倏然睁大眼睛越窗而出，他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扫视窗外长街。
　　李莫愁轻功卓绝，此刻惊鸿般飞上街头一辆马车的顶盖，脚尖一点，使出一招泰山压顶，那辆马车便像被钉子揳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骏马一阵长嘶。
　　李莫愁一脸寒霜地盯着马夫的后背，马夫压低草帽，只露出一只方毅的下巴和杂乱的胡茬。
　　“姑娘何故拦我去路？”
　　李莫愁一声冷笑：“你把何沅君交出来，我就不拦你。”话落地，她手中长剑已出鞘，凌厉的剑光闪过，她脚下的车厢轰然散架！
　　马夫怒极狂吼：“小妖女！你找死！”人却随着吼声飞扑进倒塌的车厢，死死地护在车厢中女人的身上。
　　沉重的车顶“轰隆”一声砸在马夫后背上，魁梧的汉子一口热血喷出，头上的草帽在混乱中掉下来，露出一张粗犷的男性脸庞。
　　赫然正是武三通。
　　而被他护在身下的女子正是何沅君。
　　河凌波站在楼上看着李莫愁动武目瞪口呆：“师父……好猛哦……”原来掰小刀什么的只是小儿科！师父的绝杀是劈马车！！
　　陆展元看到马车倒塌的瞬间意识到不好，匆忙地吩咐小凌波呆在原地不许乱走后便冲出酒楼。
　　武三通差点被车顶砸晕过去，勉力提起一口气，大掌一把揪起何沅君向弄堂里窜去。
　　李莫愁一闪身挡住他的去路，利剑招招刺向他怀里的何沅君！
　　陆展元此刻赶来正好堵住另一条街口，他看了一眼目前形势，配合李莫愁持剑攻向武三通背心。
　　武三通又要躲避陆展元对自己的攻击，还得避着李莫愁对何沅君毒辣的刺杀，渐渐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又是一剑斩来，武三通低头堪堪躲开，剑气的余波却扫向何沅君，玉臂上顿时绽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何沅君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刚才的争斗吓得她花容煞白，此刻挨了一剑心中又是恐惧又是疼痛，李莫愁在她眼中简直就像恶鬼一般恐怖！
　　武三通看到心爱的女人受伤，顿失方寸，攻击防守都没了章法，一味胡乱猛攻想要突围出去。奈何李莫愁与陆展元配合密切，他找不到半点突破口，一双虎目被愤怒烧得通红，他愤然咆哮：“李莫愁！你这妖女真无耻！有种冲我来！伤害一个弱不经风的小女子算什么本事？！”
　　李莫愁反唇相讥：“老匹夫！当初你在陆家庄为了摆脱我对陆郎狠下杀手叫策略，怎么，轮到我用何沅君牵制你就叫无耻了？”双重标准不要太明显！
　　陆展元也在对面喝道：“武三通，你快放开何姑娘！若你还执迷不悟，我江南陆家庄也不介意替一灯大师清理门户！”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一灯大师岂容你这样贪花好色、不知廉耻之徒败坏师门清誉？就算日后与大师结怨，我一命换一命便是！”

　　第二十一章

　　武三通听到这里心神大乱，他最怕这桩丑事传进他师父耳中，之前他带着何沅君隐姓埋名一路潜逃，过着没有钱、没有名望、也没有朋友的日子，可想而知他在途中吃了多少辛苦遭了多少罪。那些他都忍受下来了，他不敢亮明自己的身份，因为他无法承担有辱师门的后果！
　　如果今天的事闹大，他会遭到整个江湖的不齿和唾骂，甚而连累南帝声明毁于一旦；可让他对何沅君放手，他又有一万分的舍不得……
　　武三通还在暗自踌躇，李莫愁却趁此时机攻其不备，瞄准武三通的右手极速弹出一枚冰魄银针！
　　李莫愁发暗器的角度刁钻，武三通若选择躲闪，那枚毒针势必就会落在何沅君的身上，可他又不敢不躲，冰魄银针见血封喉，而他不想失去自己的右手。电光火石间，他将怀中女子向前一抛，整个人疾速后退！
　　冰魄银针“夺”地一声钉进墙里，武三通逃得飞快，空中回荡着他正气凛然的嘶吼——
　　“李莫愁，你近来为祸武林杀人如麻，我迟早取你人头为武林除害！”
　　李莫愁看着还没跑远的人影冷笑，如今他深受重伤，正是自己报一指之仇的好时机。本欲提气再追，却见那边的陆展元接住了坠地的何沅君，穴道一解开，何沅君犹如投林乳燕般飞扑进陆展元的胸膛。
　　“陆大哥！”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李莫愁脚下一顿，整个人愣在原地，霎那间千头万绪袭上心头。
　　她此刻方觉，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何沅君与陆郎的缘份总比自己来得更深。
　　她斩不断，他也逃不开。
　　仿如天命。
　　武三通一转眼便逃得不见踪影。
　　陆展元杵在原地神色有些尴尬：“何姑娘，刚才莫愁为了救你才不小心伤到你，希望你不要见怪。”
　　何沅君浑身一颤，她的手臂还在流血，可陆展元心里最着急的不是为她包扎伤口，而是解释李莫愁伤人的原因……她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波澜不兴地望着陆展元。
　　只有心底响起一声求而不得的叹息。
　　陆展元见她情绪平复，便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回头唤道：“莫愁，你过来好吗？”
　　李莫愁猛然回神，闻言慢慢朝两人走去。
　　“何姑娘受了些皮肉伤，莫愁你带她去前面医馆处置一下，好不好？”
　　“好。”
　　“不过，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男人的手轻抚她脸颊，又摸向她的手，似乎被那冰凉的触感吓到了，有些着急地问，“又有哪里受伤了吗？”
　　李莫愁贴着男人温暖的掌心，不安的眼眸里终于露出一丝安心。
　　“没有，我好好的。”
　　陆展元收起脸上紧张的神色：“好，那你们去吧，我去找凌波，一会儿去医馆和你们汇合。”
　　李莫愁点了点头，陆展元转身快步返回酒楼。
　　何沅君痴痴地凝望着男子修长挺拔的背影，脸上现出几分淡淡的失落。而一想到身旁那个杀人狂魔般的女子，她的内心突然升腾起千分万分的不甘心！
　　她垂眸细语：“你们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李莫愁淡淡瞥了一眼何沅君，懒得跟她废话。
　　何沅君虽然惧怕李莫愁的武功和冷血无情，但内心颇有骨气，向来直言不讳，此刻她鼓足勇气，抬起头盯着对面的女人说道：“因为你一点也配不上他。”
　　李莫愁这才看清何沅君眼中饱含着不屑。
　　原来她一直都在用这种眼神睥睨着自己。
　　李莫愁似笑非笑地问：“何姑娘认为谁配？”
　　何沅君轻嗤：“不论是谁都不会像你一样连累陆大哥让江湖人瞧不起！”
　　“他又不在乎那些，我操哪门子闲心？”李莫愁直视着何沅君的眼睛，眯眼笑道：“倒是何姑娘你，操的闲心太多了。”
　　何沅君一时没有说话。
　　李莫愁向她伸出手，却见她一脸防备地后退一步，莫愁皱起眉头两指疾点，一边封住她不断流血的伤口，一边道：“你不疼吗？有功夫在这儿跟我闲扯，倒不如去医馆看病。”
　　莫愁一甩手走在前面带路，何沅君在后面磨磨蹭蹭地跟着。
　　“李莫愁，你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真惹人讨厌。”
　　谢谢你讨厌我，求你千万千万别喜欢我！再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有恃无恐了，我简直诚惶诚恐每天都在害怕被我男人抛弃好么……
　　“其实你早明白，你和陆大哥根本不是一路人。”
　　是啊，所以我一直努力让我们变成一路人，上辈子我想领他走我的路结果失败了，这一次换我走他的路，总行了吧……
　　“你们继续下去，最终也不过是互相折磨罢了，陆大哥迟早会因为不堪忍受你杀人放火、草菅人命的恶行而离开你。”
　　眼睛真毒，看问题真透彻，抓人心真准确，不仅脸蛋漂亮外表还很柔弱，看得清眉眼高低又懂得以退为进，陆郎上辈子落你手里我一点也不冤……
　　“你现在放过他，就等于放过你自己。”
　　李莫愁回过头，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劝说：“我不放。”
　　“你——”
　　“我为什么要放？我没有逼陆郎喜欢我，他喜欢我，自愿和我在一起的。”李莫愁重活了一回，依然搞不懂陆展元心中的那个“仁”字，她唯一搞清楚的一点就是她再也不能逼迫陆展元做他不喜欢的事。
　　何沅君挑起一边唇角：“你心里也很清楚嘛，陆大哥只是喜欢你。”
　　李莫愁站在原地，半眯起眼睛。
　　“他喜欢你是不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是他有多喜欢你呢？喜欢到能抛弃家族名望娶一个人人喊杀的女魔头的地步吗？”
　　李莫愁不说话，她无法反击。
　　她不确定陆展元还会不会娶她，从她逼陆郎杀死那个武师之后，陆郎就再也没说过想要娶她那种话。
　　他不说，她就不问。
　　她没想过那么多，只觉得能一直呆在他身边就已经很好。
　　没想到这居然成为别人嘲笑她的理由，她心里也不甚在意，只看着对面的女人发出一声冷笑。
　　“我不知道陆郎喜欢我到什么程度，我只知道，他喜欢的人不会是你，何沅君。”

　　第二十二章

　　何沅君被武三通掳走了将近一个月，起初何沅君还是非常害怕这个外表看上去有些粗鲁的莽汉的，但是武三通对她一直手脚很干净，除了时常用他狂热迷恋的眼神看着她，并没有采取任何逾矩行为。
　　武三通或许一时起了贪念，但到底做不出奸污少女那么下流的事。
　　而且武三通年纪大了，自然比年轻人更会照顾人，虽然一路颠簸却对她无微不至，渐渐的，何沅君也就没那么怕他了。
　　危机感一解除，她就有时间想些别的事情。
　　譬如，她很思念陆展元。
　　当初她遇到的那个借酒浇愁的男人，总是眉头紧锁，一身郁气。
　　但那一身郁气也掩不住人才风流。
　　只需一眼她便心动。
　　长堤上他转身离去，眼里没有一丝的留恋，也没有再见她的意思。她却很想再见他一面，用她的双手抚平他眉间的皱褶，让他永远开心快乐。
　　后来她所居住的破茅屋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少女，一张俏脸比寻常女子扑了双层水粉还要白皙，而五官更是精致得像画家最偏心描绘出来的杰作，明眸一转，春水映着梨花一般。少女举手投足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反倒带着一股嚣张至极的杀气。
　　美人的杀气，世间又有几人能消受？
　　她愣神间，紫衣少女一指点住她穴道，将她掳到了陆家庄。
　　原来少女看上了武三通教她的指法，想让她做个陪练。
　　她万万没想到，陪练的对象竟然就是陆展元。
　　比初见时更加憔悴消瘦的陆展元。
　　当时男子站在一棵杏花树下一脸阴郁，眼睛里仿佛有些崩溃的决绝正在撕裂他的意识。
　　她一瞬间就体会到了他的痛苦——
　　可是，抚平他眉间痛苦的人竟然不是她，而是那个罪魁祸首！
　　她简直无法理解陆展元的行为。他竟然就那么原谅了那个女魔头，在她看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少女甚至什么都没做，他却突然包容了她的一切恶行！
　　她和他练武的时候，他在想李莫愁；她和他下棋的时候，他在谈李莫愁；她和他论医理的时候，他也在问莫愁天生体寒，何姑娘有没有药方能调理……
　　她不明白，陆大哥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看不清李莫愁的真面目？
　　他和李莫愁的生存理念完全背道而驰，迟早他会受到伤害！
　　难道他真不明白么？
　　她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直到在陆家庄被武三通劫走。
　　只有时间和离别才能让人看清自己的感情。
　　她有多么思念一个人，她就有多么爱一个人。
　　而她爱的人果然不畏凶险，从嘉兴一路南下寻到了太湖，历经多番险境终于在武三通手里救出了自己！
　　何沅君偏首看了一眼正被陆展元逼着看大夫所以一脸不高兴的李莫愁，手指轻抚着小臂上被血殷红的白纱布，美目轻阖。
　　陆大哥，你们根本一点也不相配。
　　你迟早会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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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色微明，陆展元身骑骏马，领着一辆马车出了渡口县。
　　马车里，李莫愁与何沅君分坐车厢一隅，一南一北，互相释放冷气。
　　小凌波窝在两人中间浑身汗毛直竖。
　　李莫愁正襟端坐闭目疗伤，其实在八阵图里因心魔反嗜遭受的内伤已复原了七八成，倒是早前在陆家庄中的一阳指一直没好，她只要一运气，就感觉胸口发沉发闷。
　　一周天运行下来，她的内伤不仅一点没见好，反而阴阳真气在她体内相冲逼出她一身冷汗。
　　她郁闷地睁开眼睛。
　　但是映入眼帘的两张脸让她更加郁闷。
　　一个烦人，一个难看。
　　难看的那个在马车的颠簸中艰难地挥舞着短小的四肢慢慢朝她爬过来，小细胳膊举起一支牛皮水囊，一张嘴童音脆生生的：“师父喝水！一脸汗！”
　　李莫愁正口干，接过水囊喑了喑嗓子，顿时觉得小骷髅顺眼多了。
　　真的就是太瘦了，她的徒弟长大了还是很漂亮的。
　　不然前世怎么会有那么多男人想跟她徒弟拜堂成亲？
　　咳，虽然每次洞房花烛都被自己搅黄了。
　　现在想来，她果然是“既然自己没好那绝对不能见别人好”的性格妥妥的。
　　李莫愁伸手摸摸河凌波的冲天辫，默默地决定这辈子一定要亲手把徒弟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可是嫁给什么人好呢？十几年后放眼江湖，那真是人才凋零、青黄不接，除了老一辈高手实至名归，新冒出来的一茬江湖“高手”水分太大，就连大小武那样的蠢材都被尊称大侠……也就一个杨过还挺像样，但是人家非我师妹不娶的……
　　小凌波不知道李莫愁正在为她将来的婚事绸缪，眨着眼睛问：“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李莫愁道：“回嘉兴陆家庄。然后我们找好帮手去灭了那个青龙帮。之后你就可以安心回家了。”
　　小凌波觉得师父的“三步走”很靠谱，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指着对面的何沅君好奇地问：“那么，那位大姐姐又去哪里呢？”
　　李莫愁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何沅君听得脸色一变。她无端端为陆家庄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不仅害陆展元一路颠沛，还让陆家庄得罪了当世四大高手之一的一灯大师，她哪里有脸再客居陆家庄呢？
　　小凌波锲而不舍地又问何沅君：“大姐姐到哪里下车呀？”
　　何沅君嫌恶面前的丑娃娃是李莫愁的徒弟，师父暴戾，徒弟本性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以也没给女童好脸色，沉着脸答道：“嘉兴城。”
　　小凌波木木地眨了眨眼，好凶。
　　竹竿似的小身子努力蹭到李莫愁身边凑啊凑，不喜欢我拉倒，我有师父哼！我还有大哥哥哼哼！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凌波撩开车窗布帘一看，外面人来车往，很有秩序，他们正在过城门。
　　人多的地方就有酒楼！还有特色小吃一条街！
　　小凌波自悟出一招饿虎扑羊，要不是李莫愁眼明手快地一把揪住她后背衣衫，她差点就扑出车窗外。
　　小小人儿对着高墙上两个大字像模像样地念道：“青、楼！”
　　陆展元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李莫愁瞪着靖溇城的大牌子继续眼明手快地捂住徒弟的小嘴。
　　河凌波囫囵不清地高喊：“大哥哥！我这次一定一定要吃到那个糖什么排骨哇！！”
　　李莫愁此时才明白，小孩子多念念书是必要的。一会儿路过书肆一定要买几卷书教她识字。

　　第二十三章

　　午后，醉仙楼。
　　河凌波终于得偿宿愿地啃到了糖醋排骨。
　　孩子的一双鹿眼都笑成了月牙状。
　　何沅君举起酒杯向陆展元敬酒，笑靥如花地道：“陆大哥，这一杯是我谢你不辞劳苦、千里济难之恩！”
　　李莫愁暗暗瞥了一眼两人，两手分外用力地扯着碟子里的大螃蟹。
　　陆展元一把按住她作怪的双手，眼睛却望向何沅君，淡笑道：“地主之谊，朋友之义，何姑娘客气了。”
　　何沅君脸上的笑意渐淡，一仰头薄酒下肚，陈年的女儿红却尝出了苦涩的味道。
　　陆展元把碟子挪过来开始低头扒螃蟹，先掰蟹脐，再拿小剪刀剪断蟹脚蟹钳，一揭蟹壳露出里面鲜嫩多汁的蟹黄。
　　李莫愁拿筷子戳了戳淡黄色的一块儿，软乎乎的。
　　陆展元往蟹壳里淋上姜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