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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展元与李莫愁对视一眼，四周的芦苇荡无边无际，一眼望去根本分不出南北东西。
　　二人竟然就这么被扔在了没有人烟的湖中。
　　暮色悄然降临。
　　落霞满天。

　　第十三章

　　李莫愁仗着古墓派轻功绝顶，一路点着芦苇尖儿御风而行，可是不敢走太远，芦苇荡太大了，她怕回头就找不到陆展元了。
　　陆展元见她回来，问道：“莫愁，附近可看见渡口么？”
　　“没有。可是，往东面去就是一片陆地了。”
　　陆展元沉吟道：“那个船夫选择在这个时辰把我们扔在这里，怕就是在等我们上岸。”若真是有人要对两人不利，一入了夜留在水上实在太过凶险。可那岸上有什么？那船夫又是什么人？
　　李莫愁冷笑一声：“我李莫愁的仇家多了，真有本事报仇我就把命赔给他！强者生，弱者死，我向来服气这个道理！”
　　陆展元不由皱眉：“弱肉强食，确是千古道理。”他拉过李莫愁的手，十指相扣，“不过，世上很多事很多人也不过就是个竞争的关系，胜也好败也好，倒不是什么时候都拿生死当赌注的。毕竟没有人想死，哪怕他活得再卑微。”
　　李莫愁放开陆展元坐在船舱里想了一会儿，又问：“陆郎，你也失败过吗？”
　　陆展元在芦苇丛里费力地撑着船，闻言一笑：“当然。”
　　“可你还活着。而且活得这么高兴。”
　　“输不代表死，古人有句话叫虽败犹荣。”
　　芦苇的叶子“啪啪”地拍在竹编的舱板上，扰得李莫愁一片心烦意乱：“可是我一辈子就输过那么一次，我输了那一次却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什么虽败犹荣，她只感觉到痛彻心扉和生不如死。
　　陆展元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船从芦苇荡里划出来，一出芦苇荡，漫天霞光耀日，湖面粼粼的波光和霞光连成一片，将偌大的胡泽照得通亮。而李莫愁窝在船舱里，夕阳下看过去不知为何竟有点孤零零的楚楚可怜。
　　陆展元叹了口气，弯腰进了船舱，在她对面蹲下：“我没见你输过，无论你做什么总是会赢。你输了什么？”
　　李莫愁看着他，平静地道：“我输给了你。”我赢得了你的命，可却输了我的整个人生。
　　陆展元眼睛一转：“输给我什么？芳心一片？”他一笑，“怎么，输给我很不甘心吗？”
　　李莫愁闭着嘴不说话。前方生死未卜，男人还有心情消遣她，果然是个配得上她这个妖女的奇葩。
　　认命般闭上了眼睛，她痛快地道：“甘心。这一生为你死了都甘心。”
　　陆展元心头一震。
　　他知道李莫愁的性格，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心头不免一阵感动，只是上了岸不知两人会遇到什么危险，是以此刻十分忌讳听她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只严肃地道：“若真是为我着想，你好好活着才令我心安。所以，别再提那个字。”
　　李莫愁怔怔地望了陆展元一会儿，轻声回应：“好，我不提了。”
　　陆展元这才放心地拉着她到了船外，指着东边隐约可见的湖岸道：“我们一定要在日落前赶到那儿，不然天色一黑，无论是湖上还是岸上，危险性都将大大增加。”
　　李莫愁点了点头，回舱里收拾起包裹和干粮，又到船头把两人剥好的莲子用油纸包起来揣进包袱。
　　两人靠岸时残阳还挂在水面上，陆展元眼尖地发现岸边有一个用来挂缆绳的木桩，看来这片陆地是常有人出船来去的。
　　两人停妥了小舟，打量四野，只见周围树林茂密，西面林中隐隐升起两道淡淡的炊烟，两人顺着林中小路往西行去，七拐八弯下终于发现了一处普通的农家大院。
　　李莫愁松了口气：“好歹今晚不用露宿旷野了！”
　　陆展元也放下了警惕的神色，伸手去推农户家的篱笆门。
　　门一开，残霞消失于天际，一瞬间夜幕降临——
　　李莫愁眨了眨眼睛：“……好大的月亮啊。”
　　陆展元脸色剧变，他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的位置，拉住莫愁的手牢牢牵住。
　　“莫愁，别动——”
　　他手心冷汗如出浆。
　　却已入阵。

　　第十四章

　　陆展元从小学武不精，偏爱钻研天文地理、五行八卦，是以武功不入流，但对奇门遁甲、机关阵法见识极广极深。
　　“莫愁，相传古时候诸葛亮依照五行八卦的原理设计出一套阵法机关，名唤八阵图。传说此阵分‘生、死、惊、伤、景、开、休、杜’八种阵法，能变化为周天三百六十五，迷心惑神，令入阵者有进无出，是传闻中的玄学奇阵。”
　　李莫愁面无血色地指向那个凭空出现的大月亮，干巴巴地问：“变换周天三百六十五？”
　　陆展元点了点头：“世人都当它已失传，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山村荒野……”
　　李莫愁听得沉下了脸色，她倒是猜到他们着了道儿，可没想到他们竟然钻进了一个如此古怪的阵法里，当下脚下一动也不敢动。
　　“可是我们必须出去，不然迟早饿死在这里。”陆展元面色凝重地环顾四周，把入目的一切牢牢记在内心，而后席地而坐，闭目陷入沉思。
　　天星之运，地形之气，
　　阴阳同源，万物变化。
　　天地五行，左旋相生，
　　顺生逆死，中心不动。
　　李莫愁看着月亮，心中闪过一丝懊悔，陆展元向来不问江湖事，当初要不是对赤练仙子貌美如花杀人如魔的传言勾起了兴趣，也不会趟进江湖这片浑水，如今更被自己连累，遭受生死大劫。
　　忽然一阵琴声入耳，初闻婉转清雅，细听却又低沉暗哑，令人心绪不宁。
　　眼中的月亮眨眼间分成了六个，她抬头望了一圈儿，六轮明晃晃的圆月让人觉得天旋地转、气血翻涌。她心中一凛，连忙收回目光不再看天上诡异的景象，矮身坐在陆展元对面，只看她的陆郎。
　　她的陆郎唇很薄，鼻梁很挺，剑眉笔直，眼睫比一般女子都长。
　　她的陆郎真好看。
　　翻涌的心绪蓦然变得安宁。
　　陆展元睁开眼，就看见李莫愁望着他。
　　温柔专注，情深刻骨。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莫愁，如果我们出不去了，你怕不怕？”
　　“不怕，”她用手抚上他的脸颊，“能与陆郎同生共死，此生不枉！”
　　陆展元眼神沉如子夜，他拉着莫愁站起身，扫了一眼空中紊乱的天象，沉吟道：“莫愁，跟着我的脚步走，一步也不要踏错。若我推演得正确，现在我们正在杜门，阵法一时一变，我们得避开死门找到生门。”
　　李莫愁从没听说过世间还有一时一变的阵法，皱眉道：“你的把握有几成？”
　　陆展元苦笑：“一成。”
　　李莫愁默不作声。
　　“别怕，莫愁。”陆展元朝她伸出一只手，“过来。”就算是死，我也要为你争一条生路。
　　李莫愁将手放在他掌中，两手相握。
　　“走吧，陆郎。”
　　陆展元想得很久，走得却很快，腾挪移转，步履坚定。李莫愁跟在他身后，一步不差地踩着他的脚印。
　　月亮一个一个地在天幕上消失。
　　最后一点亮光也不见了，两人陷入完全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陆展元稍稍透过一口气，杜门已过。
　　眼前的黑暗如有实质，压的人喘不过气。
　　万籁俱寂。
　　他们有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
　　黑暗却突然被火光照亮了。从天而降的大火，突然从远方快速席卷过来，黑烟滚滚，火舌猛烈。李莫愁被四周的烈焰惊得呆了一瞬，前世惨死火中的记忆一下子涌上脑海。
　　烟雾弥漫中，只有她自己。
　　李莫愁，其实始终都只有你自己。
　　一个人，被烈火焚身，惨死绝情谷底。
　　那个愿意原谅你、勇于接受你的陆展元，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是的，那样超出她能承受的安稳和甜蜜，只是她临死前发的一场美梦！
　　而此时，梦断，人醒。

　　第十五章

　　陆展元听见李莫愁的哭声。
　　就在他的身后，断断续续地叫着他的名字。
　　一个名字让她叫得肝肠寸断，愁肠百结。
　　陆展元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就塌了一块，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对李莫愁而言竟然这么重要，她喊他名字的时候，好像他若不在了她就再也活不下去。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烟雾中看不见彼此身形，他向声源摸索过去，先是触到一缕顺滑柔韧的青丝，再向上，指尖摸到一股湿意。
　　“莫愁，莫愁？”
　　半晌没有反应，而后一只冰凉的素手摸上他的脸。
　　“……陆展元？”
　　“我在，莫愁。”他的手抓紧她的，“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一切，那都是你心中最忧惧的事情。一切都是幻象，只有我，只有我才是真实的。”
　　李莫愁的手在发抖，她浑身上下都哆嗦得厉害。
　　“我不知道……”
　　“不信，你摸摸我。”他的手带着她的手一路滑到胸口，“你听，莫愁。”
　　他紧紧抱住李莫愁，让她的耳朵贴近他的胸口。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李莫愁一瞬间便软倒在他怀中，大悲大喜抽光了她身上所有力气。她的眼中已经看不见四周熊熊燃烧的火焰和浓重的黑烟，她什么也不想看，她只想看陆郎的脸。
　　“陆郎，我看不见你了。”她的声音低如蚊呐。
　　“我现在带你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好不好？”
　　“好。”
　　陆展元把浑身乏力的女人背上后背，向着火焰燃烧的中心前行。
　　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火舌舔在肌肤上留下不堪忍受的剧痛。
　　两人沐浴着大火来到火焰的源头，那是一条流淌着火红岩浆的洪流——
　　来自地狱的业火。
　　陆展元闭上眼：“莫愁，记住我说的话，一切都是幻象。”
　　李莫愁无声地收紧了环住他颈项的胳膊。
　　但成比目何辞死？在你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陆展元倏地睁开双眼，背着莫愁向红色的河流中纵身一跃——
　　脚一落地竟踩着寒冰一片。
　　极目望去，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真正是冰火两重天。
　　此时陆展元的心比寒冰还要冷。
　　竟是死门。
　　四野没有一点风，雪花簌簌落下。
　　陆展元的声音比雪还轻：“莫愁，我害死你了……”
　　李莫愁打了个寒颤，趴在他背上小声道：“陆郎，我好累，让我睡一会儿好么？”
　　“嗯，睡吧。”
　　陆展元伸手去接空中降落的冰花。
　　指尖却染着一点刺目的血红。
　　他摸她嘴角时的湿痕，竟是血，不是泪。
　　“……你刚才看见了什么，莫愁？”
　　“你不见了，你死了。”李莫愁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只是幻觉，我不怕。”
　　陆展元盯着自己的指尖说不出话。
　　“陆郎，跟你死在一块儿，我高兴得很，你别难过。”
　　陆展元心中大恸，人活一世总要碰到一个能令自己舍生忘死的人。
　　“我不难过，莫愁，展元三生有幸。”
　　李莫愁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陆展元的表情渐渐冷凝。
　　莫愁，你能为我舍生，我又如何不肯为你赴死？
　　他不再计算步法，直直走向死门中的必死之穴。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迈入死门的最后一脚，落下！
　　瞬息之间乾坤轮转，他和李莫愁已回到人世间。两人已经进入农院里的茅草房，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们的目光高深莫测。
　　男子“啪啪”拍了两声巴掌，一声大笑：“好！好！好！天纵之才，后生可畏！”
　　李莫愁被三声打雷般的“好”字惊了一跳，看了一眼男子，青衫落拓，又看看茅屋，破得漏雨。
　　真的漏雨，哗哗的水往下流。外面阴雨绵绵，里面流水如注。
　　李莫愁费力地举起一只胳膊，用袖子挡在陆展元头顶，好歹遮点雨。
　　陆展元眼冷如刀：“不过是忘死无畏，你是谁？为何引我二人入阵？”
　　中年男子也冷下脸：“在下河晏，青龙帮帮主鲁大鹏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背上的小妖女杀了他，我自然要为他报此杀身之仇！”

　　第十六章

　　李莫愁哼都懒得哼，她不过杀了个人渣，居然这么多人阴魂不散地缠着自己报仇，这世间的道理真是让人想不通！
　　陆展元却眉头紧锁：“阁下既然为复仇而来，又精通失传已久的八阵图，何以阵前放水，饶过我们的性命？”
　　李莫愁心中咯噔一下，这么可怕的阵法，聂魂摄心，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居然还是个放水版的？自己都被吓吐血了好么？！
　　河晏微微一笑：“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们？不过你既然能闯过八阵图我倒可以放你一马，”中年男子眼中的欣赏稍纵即逝，“可是这个妖女，我非杀不可！”
　　陆展元摇了摇头：“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多说无益，阁下有什么本事就放马过来吧！”
　　李莫愁突然开口，气弱地问道：“大叔，你懂武么？”
　　河晏闭上嘴，不可一世地瞟了李莫愁一眼。
　　“看你也是个穷书呆，一点杀气都没有。”李莫愁淡道：“妖女用针能戳死人，你能么？”
　　河晏继续拿眼白瞟着她：“你们练武之人爱恨嗔痴太重，一进阵中幻象频生，武功修为越高所受内伤越重……你若现在运用内力行针，便会经脉逆行，断无活路！”
　　陆展元听得脸色一白，厉声道：“我杀你也是一样！”
　　河晏一脸笑眯眯的：“小伙子，草堂外面有青龙帮数十帮众，我一撤阵，他们就能把你们包围，你能挨个杀光吗？”
　　陆展元攥紧了拳头：“果然是青龙帮的做派，够卑鄙！”
　　李莫愁动了真怒，挣扎着从陆展元背上下来，却连站也站不稳，陆展元连忙一把扶住，李莫愁靠在他身上冷笑一声：“老书呆！你敢碰陆郎一根汗毛试试？不等你撤阵我就杀了你！”
　　“你不怕经脉逆行？”
　　“我怕你死得太难看！”
　　河晏一言不发，两撇显得他很有文化涵养的书生胡气得飞起来。他眯眼寻思了片刻，又道：“既然你我双方僵持不下，我倒有个提议。”
　　“有屁快放！”
　　河晏深吸一口气，简直吊着眼睛瞅人：“粗鄙不堪！有辱斯文！”
　　“又臭又硬！酸腐老儒！”
　　河晏对李莫愁不屑一顾，对陆展元却很得眼缘，不无遗憾地叹气：“小伙子，你看女人的眼光实在不行。”
　　李莫愁原本煞白的脸立马就黑了一半儿。
　　“我家倒有一个女儿，知书达理不知强过小妖女几百倍……”
　　李莫愁的脸黑成锅底灰。
　　陆展元拍拍莫愁后背：“跟他吵什么？好好运气疗伤。”
　　李莫愁回头瞪人，胸口一阵气滞血瘀，边咳嗽边发狠：“他家有女儿！”
　　陆展元被瞪得神冤：“关我什么事？”
　　李莫愁看着他想了想，点头道：“是不关你的事。”于是满意地闭嘴。
　　陆展元安抚完女人又问河晏：“先生有什么提议，不妨直说。”扯你女儿个鬼！
　　河晏一抖宽袖，书生气十足。
　　“你我可下一局赌约。”
　　“赌什么？怎么赌？”
　　“赌注自然是你我的身家性命。我愿与你比试奇门遁甲之术，我出阵，你来破，如果你能破我河氏一百单八阵，我便放过你与妖女的性命！你若输了任何一阵，就把小妖女交给我，如何？”
　　陆展元有些犹豫不决。
　　李莫愁一眯眼，咬牙道：“赌便赌！”我家陆郎岂会输给你个老书呆！
　　河晏闻她所言心思一转：“我们二人比试期间，任何人不得使用武力迫使对方屈服！”
　　李莫愁一声冷笑，老书呆还挺奸。
　　“好，我答应你。”
　　话音一落，河晏迫不及待地拽着陆展元跑到书案前，刷啦一下子扯出好大一张草纸，变戏法般从手里整出两支狼毫往炕上一坐，大喝一声：“磨墨！”
　　李莫愁被晃得眼有点花，她眨眨眼，这猴急猴急的大喝是叫她呢？

　　第十七章

　　回头她便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女童从伙房跑了进来，女童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粗布衣裳，被雨淋的左湿一块、右湿一块，面黄肌瘦，瘦骨嶙峋，跑起来好像一把骨头随时都会散架子。
　　小女孩跑到河晏身边，乖巧地叫了声“爹”，然后爬上火炕小手娴熟地磨起墨来。
　　陆展元起身把莫愁搀到火炕上，寻了个不淌水的地方让她躺下，李莫愁瞅了一眼炕上那只乌黑锃亮的枕头，瞪大眼睛。
　　陆展元面不改色地把她的脑袋改垫在自己大腿上，摸摸她的额头，烛火下黑沉沉的眼睛显得分外温柔：“你歇会儿，我不会输的。”
　　莫愁点点头，安心地闭上眼睛，很快便陷入深沉的睡眠中。
　　醒来时，一张骷髅似的小脸儿悬在她头顶。
　　她心脏差点蹦出胸腔。
　　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长得那么吓人的！
　　瞅着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