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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谜-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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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鸲暗自心惊,她知道晏大娘子是谁。她是目前霖燕家的头牌,郑举举不过是接替她的后继者。此人七岁就入平康坊,十四岁出台,没过几年就成为几乎全长安城富贵男子的梦中情人。她是清倌儿,至今头夜还在,没人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她才高八斗,曾以诗文斗败五年前的恩科头三甲,是不折不扣的大才女。且容姿绝美,犹如堕入凡尘的仙子,周身透着一股难以抵抗的清媚,绝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可比的。
  长安城好事者曾评说——长安民间有三美,城西张氏若菡、城东平康晏娘、城南坤道季兰。这个榜单其实漏了不少美人,也并非什么权威机构发布,但在长安城百姓心目中,却一直都非常有说服力。因为不论任何组织机构发布的美人榜,都少不了这三美,尤其是少不了平康坊的晏大娘子。因为张若菡清冷,李季兰油滑,只有晏大娘子才符合所有男子心目中那种小意温柔、洁身自好又不失娇痴的女子形象。
  其实张家对这个榜单一直挺有意见的,张若菡作为其中唯一一个正经人家待字闺中的娘子,居然与两个沦落风尘的女子相提并论,实在是有辱声名。声名是否有辱,没什么人知道,但张若菡不愿嫁,宁愿带发修行,出入佛寺,这可是在长安城出了名的。大约在很多人眼中,她也并非是正经人家的正经娘子罢。
  如今晏大娘子叛逃,平康坊估计一夜之间死了好多人,大约会惊动官府,不知道长安总部那里能不能处理妥当。好在,玄微子与呼延卓马都镇守在长安总部,有这两位老道的江湖人坐镇,问题应该不大。
  “等等,二郎您方才是不是说几乎都自杀了?”蓝鸲忽的反应过来。
  沈缙点头,道:【有一个人,失踪了有段时日了。是一直在照顾晏大娘子起居的一位老嬷嬷,姓嬴。】
  ***
  沈绥舞刀而归,在张若菡身旁盘膝坐下。张若菡用巾帕拂去沈绥额头的汗珠,然后为她倒了一杯茶。沈绥冲她笑,端起茶一饮而尽。张若菡又拾起银箸,为她布菜。今日带了三品佳肴出来,新鲜的江鱼切鲙、醋芹、小炭炉温着胡麻粥。昨日问厨房要了几块摊好的白面薄饼,配了蒜酱,可就着切脍来吃。另有瓜果与小点心,对野餐来说,已十分丰盛。沈绥是个好吃的,今日的菜式大多是她准备的,只有茶水和点心是张若菡选的。
  无涯和忽陀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不愿看沈绥与张若菡你侬我侬,他们自拿了自己那份吃食,坐在帷布外对着春光狼吞虎咽起来,千鹤本就看不见,独自一人守在帷布近前,手里端着餐盘默默吃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
  张若菡进食向来小口优雅,今次也不例外。沈绥进食虽谈不上大口乱嚼,但也向来吃得极为香甜。所以张若菡总是忙着给沈绥布菜,没过多久她就把自己餐盘中的食物吃光了,然后沈绥不吃了,她开始帮张若菡布菜,张若菡的餐盘很快堆得如山高,让她哭笑不得。
  结果这些食物,最后大部分还是进了沈绥的肚子。
  沈绥饮了一些酒,是江陵本地出产的酒,无名,但很醇香,亦不醉人。张若菡不胜酒力,但也陪着她喝了一小杯,白皙的面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吃饱喝足,无涯与忽陀忙着收拾完餐具,再就着山泉沏了一壶好茶,沈绥与张若菡便坐在亭中,一面缓缓饮茶,一面随意聊起来。当然,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沈绥这些年的事情上,她开始向张若菡缓缓叙述当年事。张若菡静静听着,大多时候她不说话,只是默默靠在沈绥肩头,抱着她的右臂,与她十指交握,听到痛心或紧张处,会止不住地收紧握着沈绥的手。
  沈绥尽量不去提及那些非常痛苦的事情,能轻描淡写地带过则然,不然则选择避而不谈。但张若菡明白,她那些藏在话语中的痛,究竟有多痛,哪怕只有简单的一个词,也能让她心如刀绞。
  十七年前的上元佳节,是沈绥一家人的梦魇。那晚她的父亲被召入皇宫赴宴就再没回来,母亲留在家中招待上门走访做客的亲属。她因生性活泼好动,独自溜出家门去玩,那晚她还和琴奴吵了一架,因为琴奴不愿意出去,怕母亲责怪,她嫌弃琴奴太胆小,不够义气。
  她在外乐不思蜀,直到黎明时分,本该逐渐安静下来的长安城中突然开始喧嚣起来,远在朱雀大街上游玩的她忽的听人说她家失火了,她匆匆忙忙往回跑,隔着两条街,就看到府内燃起的熊熊大火。
  府门口围满了人,厚重的大门不知被什么堵住了,打不开,城防军与禁军起了冲突,在门口打了起来,谁也没进去救火。沈绥人小个子矮,力气也小,根本挤不进那些人高马大的禁军中去。她心系母亲和琴奴,急急忙忙绕到府邸侧墙,从一个她所熟知的攀爬点翻墙入府。那里恰好是后花园的池塘边,她们家的池塘面积宽阔,水也深,可泛舟其上。但那晚沈绥刚翻入院墙,就看到了让她绝对难以忘怀的一幕,一座船棺,被燃了大火,流放在池中。那燃着大火的船棺中,躺着的是她的母亲,那是她爬到假山之上,从高处看到的。她看到她的母亲在火光中的容颜,她静静躺在船棺中,仿佛睡着了,任火焰将她吞噬。她奋力跳入水中,向母亲游去,她想去救她,可火烧的太大了,她根本靠近不了。她试图用水泼向船棺灭火,可那只是徒劳。她漂浮在水中,看到船棺侧面雕刻着的夔龙纹,那纹路就这样深深映照在她眼底,刻进了她的心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母亲化作飞灰,沉入池中。
  她哭泣着,在空无一人的,燃着熊熊大火的宽广府邸中奔跑,没有人理会她。她想去找奶娘,想去找管家叔,想去找侍卫大哥,但他们都死了。她想起了琴奴,冲入了琴奴的房中,就看到了琴奴被坍塌的房梁压倒,生死不知。她一边哭一边怒骂着,不知疼般开始扒着废墟,烧焦的木柱、滚烫的瓦砾,她直接用手扒开,用她一双稚嫩的小手拯救自己的妹妹。
  房屋还在不断地坍塌,带着大火的碎屑不断向下砸,燃起了沈绥的衣服后背,甚至蔓延到了她的半张面庞。她在最后的关头硬生生将妹妹琴奴拖出了废墟,逃出了不断坍塌的房屋。她倒在地上打滚,扑灭了自己后背燃起的火,也努力扑灭了妹妹腰部燃着的火。她的模样已不能看了,周身火辣辣得疼,疼得她几乎想要满地打滚。但她不知哪来的毅力,背着妹妹,蹒跚地往后门逃,她必须逃出去,必须逃出去,那是她当时唯一的信念。
  但是最后,她晕倒在了前往后门的半途中,等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周身上下都裹着绷带,正身处在一个她根本就知道的地方。
  颦娘就在她身旁,她说,这里是江南东道润州台城,这里是你的故乡。那时她觉得,她就好似一夜直接飞越了万里,但后来她才知道,她整整昏迷了三个月的时间。
  张若菡沉默良久,她的手心在冒汗,沈绥轻轻抚着她的手背,安慰着她,轻声念叨着:
  “都过去了……别怕……”
  “你的容貌……”张若菡问不下去。
  “我与琴奴面部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当时确实是毁容了。后来,是一个无名氏替我们治疗的。听颦娘说是个苍老的婆婆,几乎不开口说话,但手下是真的有真功夫。她替人改容颜,从未失手过。那婆婆将我与琴奴关在屋里进行治疗,我们俩昏迷了七天七夜,醒来后面上包着绷带,颦娘他们不给进屋,也没看到那老婆婆替我们改容颜的过程,后来按照那婆婆的医嘱,按时服药一个月后,我们拆去了绷带,我就成了这样。”
  张若菡的泪水眼中打转,沈绥却摸着自己的脸开玩笑道:
  “怎么样,不错吧。独家定制,精雕细琢,包您俊美无双。”
  “噗…”张若菡愣是没哭来,直接笑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出现了两位老太太……
  船棺、夔龙纹,这两个点,是主线案情与本卷的结合点,拎出来让看文不走心的童鞋注意一下。


第六十七章 
  沈绥携着张若菡离开了章华台的桃林; 她们还想去看看章台渊; 还有许多没聊完的话要说。
  章台渊距离章华台并不远; 她们步行下山; 往山麓西南而去。走出桃林不远,就已经能望到远处的那抹波光了。
  沈绥的讲述还在继续; 这十七年来的经历,被她大略地讲了一遍。饶是如此; 依旧足足讲了将近两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 饮了半囊的水; 才总算告一段落。彼时,她们已经下了山; 来到了章台渊畔。
  望着满目粼粼波光; 张若菡显得很沉默,藏在帷帽之下的面容看不清晰,但沈绥能感受到她心情的些许低落。虽然沈绥努力地用平静轻松的语调去叙述; 依旧不可避免地让她难过了。
  “莲婢,那些事已经过去了; 现在我就在这里; 我很好; 再也不能更好了。”她道。
  “事情还没过去不是吗?”张若菡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吗?”她顿住脚步,望向沈绥。连续两个反问,让沈绥沉默。
  张若菡顿了顿; 继续道:“其实你刚回来那会儿,我就猜测你或许是因当年事归来的。虽然我不确定你是谁,但我却明白,你在试图翻开一页旧书。我那时觉得你或许是赤糸的朋友,或者是我尚且不知的赤糸的亲属,总之应当与她关系不凡。从你隐藏了慈恩案很多关键细节的事情,我就能看得出来,这个案子,与当年事有关。”
  沈绥笑了,忽的吟诵道:“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慕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张若菡也笑了,道:“这是你父亲的诗。”
  “莲婢啊,你真的太聪颖了。你知道吗,上元踏歌时,你领唱此诗,我差一点就以为你已经看穿了我的身份。”沈绥感叹道。
  “那么,你又为何会回应后半句呢?若是不答,岂不是并不会引我怀疑?”
  “因为我想回应你,所以就应了。只是顺了心意罢了。”沈绥笑道,“而且,知道这首诗的人并不止赤糸一人,这天下间,还是有很少的一部分人知道这首诗的。即便我应了,你也并不能确认我的身份。”
  “狡猾。”张若菡瞪她,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掐了沈绥一下。
  沈绥只是笑。
  张若菡缓缓停下脚步,拉着沈绥立于湖畔,望着烟波淼淼的章台渊,她轻声感叹:
  “只是可惜了长衡先生,那样文采斐然、震古烁今的一代文宗,如今他的文章诗句,却几乎完全失传了。”
  “阿爹的死……至今让我费解。”沈绥的声线低沉下来,“他是那样一个温和可亲之人,仿佛从来都没有脾气。自从状元及第,被招赘入公主府后,在长安城中向来人缘极好。我实在弄不清楚,究竟谁会如此残忍地要取他性命,还是以那样极端的方式。而且,最让我费解的是,为何他们要将我阿爹与母亲分开下手,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结束他们的生命。”
  尹域,字长衡,世称“长衡先生”,便是沈绥的父亲。虽称先生,但他其实很年轻,也极其的英俊。他自台城来长安,一举高中状元郎,那年他不过也就是二十三四岁左右。与他同年的九龄先生位居第二,乃是榜眼。那是武皇长安二年时的事了。此后,状元尹域与榜眼张九龄,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长衡先生不仅仅是一代文宗,更是绝世刀客,刀法精湛绝伦。很多人都忘不了他那把赤红色的大横刀,其上的纹路好似火焰中起飞的凤凰,刀名“鸿鸣”,是沈氏世代相传的宝刀。
  那把刀,现在披上了一层雪衣,拴在沈绥的腰间。
  “倒十字,船棺,与这一次朱元茂的案子,似乎都有着一些关联。”张若菡道。
  沈绥点头:
  “那装我母亲的船棺,我怀疑其实是前段时日送入府中的寿礼。因为我父亲的寿诞是正月初八。寿诞那晚,有人送了一匹极其精致的木马入府。”
  “木马?”张若菡惊奇。
  “对,是一匹漆器木马。”沈绥点头,“那木马与真正的汗血宝马等身,很大,马踏祥云,工艺非常精美。但我现在怀疑那木马是机关木马,其实是可以变换形态的,机关启动后,木马拆解重组,变化出来的就是盛装我母亲的船棺。此等工艺手段,也就只有当时最顶级的木匠才能做到。但我确信不是墨家和公输家,这一点,我已经花费足足六年证实了。”
  “送木马的人,你查不到了吗?”张若菡问。
  沈绥摇头:“若是当时,我或许还能查到。但现在……查不到了,时间太久了,当时我又太小,根本不关心这些。”说这些时,她语气中隐隐透着悔恨。
  张若菡沉吟片刻,道:“你怀疑是周家村造出的木马?”
  沈绥点头,没有说话。
  张若菡深深叹出一口气,只觉胸口间似是沉了一块大石。
  “为何一个小小的木匠村,与世无争,会被选中,参与这种事情。我真的不能理解。”
  沈绥听张若菡有此一问,忽而牛头不对马嘴地道:
  “圣人登基后,天下姬姓为避名讳,皆改姓周。”
  张若菡吃了一惊:“周家村……本姓姬?伯昭,我不大理解你的意思,你是想说他们和上古传说有什么关系吗?”
  沈绥欣然,赞道:“莲婢,你真聪明,我只是随意一点,你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随即她叹了口气,道:“十七年前那件案子,处处透着诡异。犯案者在用一种极其不符合常理的方式犯案,刻意地选择一些既麻烦又带有浓厚巫术与宗教意义的方式来作为他们的杀人手法。周家村本姓姬,或许就与某些上古传说中的辟邪仪式关联上了。姬姓后裔制造出的船棺,其上刻有夔龙纹,应当带有某种巫术的象征意义。还有我阿爹的倒十字,与景教有关。景教传说中,倒十字是恶魔撒旦的象征。而他们的主,耶稣基督,曾被钉死在正十字架上。他们选择将我阿爹钉在倒十字上,割喉放血而亡,或许是一种来自宗教的辟邪仪式。”
  张若菡帷纱下的面色有些苍白,声音中隐隐透着恐惧:
  “伯昭,你可明白,如果你这样去推测,那么就说明,有人仅仅是因为觉得你父母亲不祥,为了避邪,而如此残忍地杀害了你们全家人。”
  沈绥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给与她温暖和支持。
  “怪不得,怪不得半途中咱们遇上的那两个景教教徒,你都没有好脸色。”张若菡道。
  “我至今不能原谅这个宗教,它带给我太多的伤害,哪怕只是接触到一点点有关景教的事,都会牵动我的伤口,重新揭开我的伤疤。”沈绥的话语很沉痛,随即她歉疚道:
  “莲婢,我本不想让你不开心的,但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总得告诉你这些年我经历了些什么。你也该明白,接下来我会面对些什么,所以……”
  “你不要说了,我等了你十七年,你休想再撇下我。”张若菡打断她道。
  沈绥苦笑,手臂却圈紧了她。
  日头开始偏西了,回程还需不少时辰。沈绥与张若菡打算这就返回江陵城,结束这次短暂的,但意义重大的春游。
  从章台渊,绕过章华台西麓,很快便能回到之前他们停车的驿站。取了车马,付了钱,一行五人这就重新走上了回程的官道。
  刚过城南五里亭时,沈绥看到前方有一驾马车,两匹马停在那里,有两人正在道旁拉扯,但并不像是在争吵,因为其中一人瘫软无力,像是烂醉了的模样,另外一人一直在努力地扶着他,不让他跌倒。
  靠近了,沈绥才看清楚,那烂醉了的人,是一位身着灰袍的青年书生,瞧着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十分年轻,唇上蓄着软软的髭,一双柳叶眼,容貌有几分俊俏,满脸的醉意倒显得他莫名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他头戴垂脚幞头,身材中等,腰间蹀躞带上系着一把长剑。扶着他的是他的侍从,这位侍从之前沈绥也见过,就在章华台之上的观桃亭中。
  看来,这位灰袍书生,就是当时屏风后的主人家了。只是这位主人家方才可能是从马上坠了下来,一身灰袍沾染了不少黄土,显得有些狼狈。她好奇下多看了两眼,不过也并未停下车马,很快就带着自己的车马超过了他们。路过时,听到了那主人家与侍从之间的一小段对话:
  “少主人,您真的喝多了,还是入车中歇息吧,不要强撑着骑马。”那侍从说道。
  “我没喝多!”那灰袍书生挥舞着手臂,醉醺醺道,“车里有女子,我怎么能进去,你……糊涂了,你才喝醉了,哈哈哈……”
  那侍从极其无奈。
  待沈绥车马往前行了一小段路后,她听到后方马蹄声,不由回头看,见那灰袍佩剑的书生又跨上了马,与那侍从一起,领着后方的那架马车,跟在他们身后。那书生骑马骑得摇摇晃晃,眼瞅着就要栽下马去,后面的侍从面色铁青,提心吊胆。
  沈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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