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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主-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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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猛然抬头去看崔明德,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颇有几分自矜地道:“诏令下时,祖父游移不定,是我力阻了此事。”
  我倒吸一口气:“我不信,你当时多大,十三?十四?你们这样家风,你祖父肯就这样听你一个小女娘的见解而赌上家运?”
  她反问道:“二娘今年十四,不也深明事理,远胜诸兄么?”
  我知她一向虽是倨傲,却绝非狂悖之徒,既说得这样笃定,此事多半是真,心内骇然,又觉她这样的人,说我‘深明事理’,都不知到底是真心夸奖,还是故意贬损,思之有顷,方装出似笑非笑的模样道:“你这样说,倒像是你崔氏看上了我,要阖家投奔我一般,我不过一介女流辈,既非宗室尊长,又无远见卓识,却担当不起这许多人的荣辱。且你既能入母亲的眼,家中多半已向母亲献过诚意,就不必再和我这小小公主说这些朝事了罢。”
  崔明德道:“天后是天后,公主是公主。祖父愿为天后效力,可我愿为公主效力,二娘觉得不好么?”
  我深深地看她:“崔志洵和他的几个从兄弟与六郎交好,你祖父缘你投靠了母亲,如今你又来与我说这话,你们家里倒是稳妥得很。只不过连我也算在内,是不是太过小心谨慎了?”
  崔明德颇有几分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声音中略带出赞赏之色:“二娘果然聪慧,我也不瞒二娘,大族中虽同源同祖,出自一氏,然而各人毕竟也有各人的志向喜好,何况我本是女流,身在后宫,托庇在公主之下,岂非常理中事?”
  崔明德说得极之在理,我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将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忽然悟出哪里不对了——譬如我要和韦欢交好,那便是顺其自然、顺理成章地要好起来,绝无我跑过去说“我们要好罢”,然后从此就交好了的道理,投靠人想来也是如此,我托她做事,她替我筹划,一来二去,你来我往,大家就这么走到一条船上,心照不宣。似她这般跑来直说,倒像我从前不住逼问韦欢“我们是不是朋友”一样,太过刻意,我那时年轻心热,做事冲动不过头脑,崔明德这样的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我凝视着崔明德,她亦凝视着我,我们彼此对望了许久,我先开口道:“你特地同我说了这么多,却没说你能帮我做些什么,亦没说你求的是什么。”
  她笑意深微地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天后执权秉政几二十载,正当壮年,必不肯轻失权柄。而太子虽然年少不经世事,却有许多老臣辅佐,又占礼法大义,国家一旦有事,朝局必然纷乱,二娘乃是天后之独女,太子亦止二娘一妹,虽是女流,却难保不被卷进去,我这样的人,总是用得上的。”
  我身边服侍的人虽多,得用的、遇事足以商量对策的却几乎没有,我其实十分心动,面上还只道:“你也说我是母亲独女,太子止我一妹,再是被卷进去,大不了我抛了这封户爵禄不要,出家做道姑去,难道他们还真能奈我何?”
  崔明德道:“二娘出身尊贵,只要不犯大事,富贵尊荣,自然不难。可韦欢以卑身而选太子妃,上要孝敬天后,下要恭顺太子,一面是阿家,一面是丈夫,却不知到时怎么为难呢?”
  我已有所警觉,并不肯露出十分在意的模样,扬着下巴道:“她既嫁做了太子妃,便是太子的人了,尊卑荣辱,与我又有何干?且世上只听说做阿嫂的照拂小姑,没听说还有小姑照管阿嫂的道理。”
  崔明德道:“二娘若是当真不想,明德也不勉强。”说着竟坐了回去,悠悠喝她的茶。
  我这时倒有几分尴尬,摸了摸头,道:“你要投靠我,求的却是什么呢?你且说说,若是所求不大过分,我倒也不在乎多一两个人平常说说话。”
  崔明德淡淡一笑,道:“若是朝局纷纷,不但危及二娘,如我们这般御前侍奉的女官,只怕也难以坐观隔岸,到时还望二娘多加留意,互相帮助。”
  我才怀疑过崔明德为何要这么直白,待听见“互相帮助”方了悟:她今日一番剖白,不但将日后我的许多猜疑堵住,且日后我们之间多少往来牵扯,都不过是事先说好的“互相帮助”四字罢了!我在尊,她在卑,我们之间说是“互相帮助”,其实多半还是我助她更多,叫她这么一形容,却不是她受我的恩惠,而是彼此平等论交的意思了,果然是世家正统,这些自抬身份的事信手拈来,偏还叫人拒绝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我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才点点头,好容易和她说完这事,只觉身心具疲,心内却还惦记着一桩重要的事,小心地问她:“我对韦欢…在外人看起来,十分明显么?”
  崔明德淡淡道:“我与二娘同起居读书,又有独孤绍之事,所以才看出来,余人眼中,二娘对韦四不过宠幸了些,不足为怪。”
  我稍稍放下了心,又问她:“则你眼中,我和韦欢,各自又是何等情形呢?”
  这回崔明德却垂了眼,半晌才道:“无论何等情形,总是无结果。”
  部分注释:
  廋词:隐语的意思。
  《韬》《略》:指兵书经典六韬三略。
  冠冕代指官职,唐初众人轻视国家官位而以姓氏为荣,勋贵、武臣当道,至则天时科举尚未极为世家所重,至玄宗时时人才以科举为盛事,士族纷纷发挥文化优势,从此霸占了科举考试中的大部分名额,寒门极受排斥,甚至皇帝也认为取士要取士族的,知进退,有见识。能敞开胸襟提拔寒士的人极少,以至于李赞皇被贬,别人送他诗说“八百孤寒齐下泪”。
  据一些考证,清河崔氏有唐一代出了十二个宰相,极其显赫,当然其中也分不同的房,崔明德人设是南祖房。
  另外,古人其实并不反对同性恋,古人反对的是无子嗣和耽溺情爱、宗族不谐,有人说古人是“繁殖恋”,深以为然。


第160章 行露(八)
  “长乐公主遣人送手书来。”侍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轻声向七七通传。
  赐婚的明旨已下,韦欢如今已是家中最尊贵的人,连带着七七也变了侍儿中的第一等。父亲和母亲的侍儿在她面前都不敢高声造次。
  韦欢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本意是想要笑一下,可到最后也没笑出来,只是冷淡地转了头,吩咐:“拿来。”
  七七识趣地将手书送到床边,扶韦欢起身,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韦欢轻轻抚摸着手上这一封书札。封面并无字启,书纸也极是寻常,若不特地指出,谁也不知这会是公主手书。
  打开来看,入目便是熟悉的字迹,过去的许多日夜里,她都曾仿着这份字迹抄写书文,替这字迹的主人伪造功课,后来这字迹的主人终于开了窍,认真向学,不再需要她在这些事上帮忙了,她便只做些收集的闲事,将这人的一切字纸,一一地都编纂成册,分门别类地归好,日后可留作闲时赏玩之资。
  那人的天分其实不差,只是始终逃不开一个“懒”字,举凡五分力能作的事,绝不肯用到五分一,读书时又最是势利,史书看得多,经文学的少,诡计学的多,书法练的少。
  因此哪怕是如今勤奋起来,那一笔字法,也堪堪只能算是差不多年纪小女娘里的中等,还不如从小只能在房中偷学的韦欢。
  不过从这封手书上看,她这懒惰的毛病,却似乎已好了不少——书札里面只有一句话:“落红归处,能久安否?”八字楷书,工工整整,落款处并不留名,只有一方朱文篆刻的小印“长乐观主”。
  这方小印还是那人住在长乐观时刻的,彼时正是情意初定,两人自早至晚都黏在一起,片刻不能分开,便是这样那人也还嫌不足,早中晚各要写一封书信,从自己的案头,放到韦欢枕下,又正经刻了两方小印,一为朱文篆字,号“长乐观主”,一为白文㨨;书,号“一晌贪欢”。
  那人文采不大好,偏又时有惊人语,什么“凤凰台上凤凰游”,“一晌贪欢”之类,皆是奇思妙句,叫她照着句子作一篇,却又不肯,非说不是原作,不能作盗窃事。
  韦欢留恋地伸出手指,在“长乐”两个字上来回摩挲,数息之后,方披衣起身,走到案前,将要呼人研墨,一转念又唤七七:“送信人是谁?现今还在否?”
  七七道:“是一位姓冯的绯衣中贵,说是公主命等了娘子的消息才回去。”
  韦欢苦笑一声,道:“告诉他,说韦欢回启公主,多谢厚意,前已有计,不必劳心。”
  七七疑惑地道:“就这几句?娘子不回一封书么?”
  韦欢摇摇头,看着她出去后才扶着床柱缓缓坐下,侧卧在床上,想起那人听到回话时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将身子蜷了一蜷——以她的聪明,应该会猜到自己和冀王之间,早发生过什么了吧?
  虽然那件事其实并非那人所想,可是一开始,自己的的确确是存了不良之心。初发现自己那异样情思时的惶恐聚集累积,又受着家人催促强迫,不得不与那时的冀王,如今的太子虚以委蛇,最后终于走到了许多被冀王看上的女人都会走的那一地步,虽然后来因自己的厌恶而临时停手,冀王又喝醉了,并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欺骗就是欺骗。
  韦欢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与太平对舞的那一日,那一日是她极力铭记,又极力忘却的日子。
  那一日太平虽化了个怪模怪样的妆,看着不像样,其实舞蹈时却意外地诙谐可爱,尤其那举手抬足时流露的那股半孩提般的天然娇憨情致,看得韦欢几次都忘了动作,只能装模作样地跟着摆手。
  哪怕是至今想起来,韦欢依旧不自主地觉得心中一软,旋即又是一叹——那一日冀王看到了她们的舞蹈,宴中就寻机找了过来,彼时太平已喝了好几杯,又被几个姑母扯着说话,全没留意身周发生了什么。韦欢一是因自己对太平的情思而不安,二也是因冀王与太平是兄妹两个,想着两人生得极像,自己若喜欢妹妹,没理由不喜欢哥哥,竟半推半就地就从了冀王,去了偏殿。
  可惜两人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面容性情,亦不无相似之处,韦欢喜欢的,却依旧只是妹妹。一旦冀王近身,韦欢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韦洵,继而想到七娘,再之后,一切便都可怕起来,不但冀王不能近身,连与他同处一室都变成了一种痛苦,韦欢只得设法将已中酒的冀王灌醉,再设法脱了身,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谁知冀王以为自己和他当真发生了什么,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非无担当,绝计要给韦欢一个名分。
  这事起初随着冀王妃的册立而止了,可是后来,赵氏幽死,冀王,或者说太子,多半是又想起了这事,不知什么时候向陛下们提了一句,于是韦欢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父亲便已被选了豫州长史,自己也忽然就记在了“母亲”名下,那位“阿娘”一下子就成了“亲阿娘”,韦玄贞第四女也突然就变成了未来的太子妃。
  算算父亲选上长史的日子,韦欢挨打的时候,天后心中便已有计较了,可笑她还以为这又是天后□□仆役的手段,等见了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恭恭敬敬接自己回家的韦洵,才知原来这并不单只是教训女儿的仆从,更是特地给未来儿媳的一个下车之威。
  好在那时韦欢伤势尚且沉重,一应震惊惶恐、悲伤沉痛,都可用背上的苦痛来解释,并未因行止异样而惹人怀疑。等回到了京城,她已从震惊和不知所措中缓了过来,安安分分、规规矩矩地学着做一个贤良的“太子妃”。
  毕竟除此之外,她已别无他法。
  宫中的动作极快,八月里定的人选,马上就卜定了元月初的日子,因几月中只有那日最好,索性连太平的婚事也定在了同一日——如今天下尽知陛下圣体不豫,天皇天后疼爱儿女,惟恐守孝耽误吉期,故将婚事定得极其匆忙——旨意刚下,车舆马上便自洛启行回京,一路上驰使传令,络绎不绝,泰半所说都是长乐公主的婚事:
  驸马家中无长辈,要选德高望重之人主持婚礼,最好是官爵具高,品行清美才好;郑氏出自士族,家中不尚奢华,府邸亦不甚大气,必要益地增里,重作大宅,方可匹配天家身份;驸马双亲早违,家中金银器用,都是按长兄品级定制,如今看来着实寒酸,全都销毁重造;驸马年纪尚轻,除了做过一任斋郎外未有官职,于是先赐爵南阳县子,又授了中大夫、膳部郎中;除去各色金银赐物、妆奁锦绣之外,另赐妆粉钱五百万;驸马长兄益爵一等,族中妯娌姊妹,赐钱多至百万…
  韦欢不知道太平本人对此事是怎么想的,不过以她对太平的了解,这些消息越多,婚事越盛大,太平却只会越痛苦。讽刺的是,按照天皇天后对这个独女的宠爱,这些消息注定便少不了。
  而今日自己又在她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
  韦欢唯一所庆幸的,便是婚期是在是仓促,婚礼偏又这样盛大,她和太平这些日子里要做的事也因而极多。
  事多,人忙,痛苦大约就不会那么深了。
  元月中,婚礼如期举行。太子纳妃,公主出降。
  身为新妇,韦欢无法得知外面的情形,只能从宾客仆从的议论中悄悄探听她的消息。
  因太子同日纳妃,天皇天后不能亲临城门送迎,百官亦多往太子处庆贺,似是为了弥补这样遗憾,公主的婚礼极之盛大:以宰相为礼会使,雍州长史与弘文学士为傧,万年县为婚馆,霍王元轨障车,使学士元万顷、胡元范、刘祎之等作催妆诗,并下婿、却扇等事,皆用词臣;不用公主厌翟车,而改用皇后翟车,更增装饰,煊赫非常。
  韦欢自己至日暮时登车,被代太子迎亲的大臣接入宫中,路上偶见那一头公主出降的车马,偷偷从缝中窥看,但见火光喧天,道路遮拥,路旁树木有不少都被火把点燃,化为焦木。道上又有中官骑马撒钱,一步数撒,引来徒侣无数,将本就拥堵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她努力想要看清太平的车驾,入目却只见人山人海,根本就不知哪一头才是她的翟车,两人一出降,一入宫,只在宫门外见了这么一次,便擦身而过,各入各家。
  此时此刻,连自己的心也是既闷且痛,那人素有心疾,不知当下又是如何的难受法?所幸婚姻之事自定下至今,已有数月,该难过的,该病发的,应该都过去了。
  韦欢沉默地坐着,任人将自己送入宫门,扶下车驾,又一语不发地随着人从走着,经卜地、安帐、拜堂——拜堂时身边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韦欢于混乱中看不真切,不知到底是什么事由,却见她那太子夫婿倏地直了身子,转头去看自己的父母,继而拜堂继续,只是殿中较方才安静了许多,韦欢心里惴惴不安,两眼不住地向外偷看,妄图从宾客的脸上看出些消息。
  不能是太平,她焦急地想,手心里捏了把汗,被太子猛然牵住向后走时没留神,跌了一下,幸得侍儿相扶才没倒下,却惹来太子不悦的一眼。
  韦欢只太子沉郁的脸色,心便动荡得厉害,如泥胎木偶一般被人送入新房,竖着耳朵听外面的传话——外头如今比先更乱了,脚步声来回,橐橐地响得人脑仁疼。
  韦欢偷眼去看太子,她的新婚夫婿心不在焉地喝过酒、结过发便叫人拿衣服更换,韦欢此刻突然便眼疾手快了,一步起身,从侍儿手里接过便服,道:“妾服侍太子更衣。”说话间已扒去太子的礼服,替他套上便服袍裳。
  作者有话要说:  她服侍太平服侍惯了,又正心急,动作便极快,太子更衣毕,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外头有些事,若我没回来,你先睡罢。”匆匆走出去,竟将韦欢一人丢在新房内。
  韦欢身旁并无可用之人,只能怔怔地在床边坐着,将及天明时才有人来报:“公主昨夜心疾发,半道上又回了宫,至今未醒,太子命娘子过去看视。”
  韦欢心头一恸,抓着那人的手便道:“人在何处?”
  那人露出痛楚之色,韦欢赶紧收手,听那人道“绫绮殿”,不及更衣,亦没叫辇,竟快步踏出,不多时便自东宫一路走到了绫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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