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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主-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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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起这事她的脸便挂下来,郑休远远未到她所以为的与死相干的年纪,平日里见着; 精气神也还算好,突然一下就死了,不单婉儿怔愣,连她也措手不及。
年年都有死去的老臣,她多半只是依着惯例惋惜几声,或是辍朝几日,以为悼念; 可近来她越来越听不得这样的消息,尤其郑休远还是婉儿的舅父——小东西的父辈都已到天收其命的年纪了,与她父母辈们年纪相若的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像是要将她的想法坐实似的,高延福忽地佝偻着背走到门口,再回来时头压得更低,头上的白发愈发刺眼:“魏王求见。”
她不由自主地蹙了眉:“什么事?”今日无朝,亦无甚大事,因此她根本就懒怠向前朝去,没想到还是没躲过这些人的扰。
高延福小心翼翼地道:“说是…贝州进献祥瑞。”
她这才缓和了语气:“叫他进来。”一手凭几,将身子撑得直些,看武承嗣笑容满面地进来,一叠声地吹捧问候之后,才提起今日的正事:“贝州刺史上疏,说稻田中生出七彩灵芝,化而为石,其上有纹,为‘武兴万代’之字。”
她露出些笑容,倾身去看武承嗣捧上来的匣子,里面果然有个灵芝模样的石头,上面是四个隶书大字,字旁有祥云纹样,远看似如云彩般流动,近看则色泽艳丽,不似俗物。
她伸手将这石头拿在手里把玩,武承嗣十分应景地在旁凑趣:“可知我武氏天命有归,上天注定将子孙绵瓞、兴盛万世。”
她转着灵石的手一下停住,斜抬眼皮觑了武承嗣一眼,这小子笑得谄媚又猥琐:“姑母说是吧?”
“石头不错。”她将灵石丢回匣子,重新靠回榻上,“还有别的事么?”
武承嗣笑道:“侄儿又搜罗了两封丹方,已进呈太医院,俟太医院验过无误,则为陛下炼制。”
她点点头:“缺什么,只管问尚药要。”看武承嗣还站在那,略有些不耐地道:“还有事?”
武承嗣思虑再四,才一步上前,极低声地道:“懿宗接到密报,说宫人韦七七与闲厩使斛律多宝往来甚密,似有不轨。”
她忽地起了些疑心,不动声色地看了武承嗣一眼:“既是河间王收到密报,为何不是由他上报?”
武承嗣低声道:“姑母知道他的,一向没什么主意,这事又牵涉宫闱,只能先来告诉侄儿,凭侄儿告知姑母——除了我们两之外,尚未有第三人知道——再请姑母的示下。”
她眯眼道:“密报从何而来,为何不报到来俊臣或朕这里,偏报到你们那里去?”
武承嗣只是笑:“来俊臣毕竟是外臣,十四郎任着左监门大将军多年,守卫宫掖,因此宫中有事,也常报到他那里。前些年宫中收到的消息,牵涉的多半是东宫的人手,也未曾留意过百孙院,因此疏忽了,其实早该多留心那一头的——庐陵王大郎虽只是郡王之子,毕竟是陛下的嫡孙,多留意着,也是为他好,不教那些小人将他带到歪门邪道上去。”
“嫡孙”两个字提醒了她,她想起近来朝臣争着为李旦选妃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自鼻孔中哼出了一声——她还远未到老糊涂的时候,这些子侄们却已在谋算她的身后事了。
“姑母?”武承嗣轻轻叫她,陪着笑道:“请姑母的示下。”
她蓦地生出几分怒气:“有人谋反,你就这么高兴?”
武承嗣大惊失色,扑通一下便跪下去:“不敢。”
她冷冷地看着他,看他满眼炽热谄媚变为惊怖惶恐,这小子看着胆子很大,在她眼皮底下就想着杀她的嫡亲儿孙、求立为太子,可一遇到事情,便马上手足无措,难以从容。口口声声说要继她的宗祧,子子孙孙世代为她祭祀,可就他这份资质,恐怕将江山交给他,他也未必坐得稳——可恨的是,她除了这个侄子,子辈中也没什么像样的人了。
李睿不必说,李旦幼年时即浮躁冒进,及长虽有些长进,到底是年纪太小,孙辈中守礼懦弱,李炜兄弟德才皆不甚显,庐州那几个没见过,不过婢妾辈所出,又长在那种地方,想也未见得有什么长处——倘若晟儿还在,到这时候,说不定倒还有些可看之处。
她想起长子,心头蓦地一跳,双手紧握,冷淡地看向武承嗣:“朕自有处分,你退下罢。”
武承嗣心有不甘地看了她一眼,到底却没敢再多说什么,她瞥着这侄儿瑟缩后退的身影,愈觉意兴阑珊,略想了一想,命人唤韦欢过来。
自从登基之后,她对这儿媳的印象便越来越浅,虽命她管着宫务,日日也常相见,却总觉像是留意不到一般,这时认真打量,才见韦欢与婉儿一样,已到了卓有风韵的年纪,哪怕身形佝偻、脚步细碎,却依旧掩不住那股茂盛生长的勃勃之气。
韦欢距她尚有十数步,便已伏下身去,恭顺乖巧地叫“陛下”,经她示意,方膝行而前,在离她三步外跪定,复又伏下身子,口称祝祷,低头时低矮朴素的发髻彻底露在她面前,髻上只有两根嵌珠银钗,眯眼细看,绕髻之处还嵌着几颗小珠,除此别无装饰。
她以前挺喜欢韦欢这恭谨顺从的简朴,今日却起了疑心,觉得这小娘的一切恭顺,都是假装出来的,毕竟最早时候,这位小韦氏也曾对她那位好姐姐隐忍恭顺,结果却亲手葬送了她姐姐的腿和前程。
她在心里掂量着韦欢,许久也未曾叫起。韦欢也就这样趴伏着,头与背皆一动不动,手却渐渐地颤抖起来,手指伸开,指尖微曲,似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又不敢抓,汗自她额上冒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脏了地毯。
她有些心疼这新换上的绣着周王八骏的整幅地毯,扬了扬下巴,命人搬来熏笼,安置在八骏之外,看韦欢哆哆嗦嗦地挨上熏笼,足尖与衣裙都不挨在任何一匹马上,仍不觉满意,指指被韦欢的汗打湿的一小块,待宫人会意上前揭开更换,方漫不经心地道:“你就这么怕朕?”
作者有话要说: 韦欢:婆媳电视剧什么都弱爆了好么…谁家的婆媳关系能比我婆媳关系更复杂更难搞!
太平:所以你承认你是我媳妇儿了?
韦欢:……
多年以后,掌权的长乐公主颁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设立《反家庭暴力法》。
第336章 行露(二十)
皇帝忽地派人来传召; 这在韦欢是极不平常的事。往日里她面圣的机会; 不是前去应卯问起居——往往十次里只有一次能被宣进去; 就是大典礼时被唤去充当李氏命妇的门面,再不就是按时回报宫中情状。
韦欢与七七对视了一眼; 七七向她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眉头便微微蹙起来; 下一刻见了高力士; 又马上舒展开,自然而然地迎上去,听高力士道“陛下传见”时屈身一礼,站直后看高力士一眼,这小宦官会了意; 向她走了一步,嘴唇上下; 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魏王”。
她倏然握紧了拳,对高力士一笑,走近内室; 换了半旧不新的衣裳,想了一想,还是戴了几件切合身份的首饰,随高力士去了绮云殿。
早有宫人候在那里,见了她,不等通报便引进去,到门口便止了步; 她心中愈忐忑,躬身低头,走不几步,便伏身在地,听皇帝传见,方匍匐前行,至三步开外又停住,叩首觐见,恭顺之至。
室内久久静寂,偶然听见鹦鹉在外间扑腾了几下翅膀,唤了一句“万岁”,那之后便再没有其他声音,她知道这是女皇帝示威时的惯用手段,先开口的人容易多说,于是咬了牙,静静地趴在地上,两耳留意头顶的动静,心念电转,极力回顾近来所为,思忖有无疏忽之处。
其实以她如今之职权,真要说有什么值得皇帝大动干戈的事,却也没有,不过是隐晦地为御前受宠的几位提供些许便利,换得一些小小的、没什么用的消息,譬如高力士方才那声“魏王”。这种消息宫中人人都知道打探,认真说起来绝不是什么大罪名,可就怕有心人以此为机,大做文章。何况方才进来的还是魏王。
这位陛下在武承嗣来之后便突然想起了自己,又是这副脸面…
韦欢咬了牙,努力不让自己牙齿战栗、发出撞击之声。严冬天气,室内却是温暖如春,烘得人头脸燥热,汗出如浆。
黏湿的汗水顺着脸颊滴下去,落在地毯上,这整幅地毯是奉天局新近贡来的,据说是太平的主意,盖因今春奉天局原定将推的“奢侈品”就是地毯。陛下喜欢这幅地毯,又命奉天局贡了十余条,在平日常住的地方都铺上了——每一处都是她、七七和武氏亲自看着铺好的。
想到奉天局,韦欢便抿了嘴,恰听见皇帝不悦地道:“赐座。”
她颤巍巍地立起来,膝盖旧伤隐隐作痛,却依旧只敢挨着熏笼,压低眉眼,小心地去看地上。
亲自叫到御前来问,还只留了亲近的人在,而非派一二使者诘问责罚,想必不是小事。
若非小事,就不会是直接告她,毕竟她素日谨慎得很,又在宫内,轻易抓不到什么把柄,且陛下老了,也不喜欢听见这等“骨肉相残”之事。
那就是告她身边的人,而且一定是告到了陛下的心坎里。
韦欢已懒得将手藏进衣袖,放任它们在外颤抖着,听见皇帝陛下饱含深意地问了一句“你就这么怕朕”,忙忙起身,正要回话,却被打断:“莫不是…心虚?”
韦欢深吸了一口气:“妾久不见天颜,骤蒙恩召,未知何因,深自…惶恐。”
皇帝在座上轻轻笑:“你是埋怨朕么?”
韦欢觉得吸进去的气都是颤抖的,带累得她的胸腔也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伏身下去,头与手与膝盖都极力贴在地上,未及重铺地毯的冷硬地面贴近肌肤,反倒令她镇定下来:“妾本是卑贱之人,蒙陛下提拔,才有今日之荣禄,感荷皇恩,深自思念,夙夜辗转,兢兢业业,唯恐不能报陛下之恩,不知陛下所谓‘埋怨’,意从何来,又何所指。”
膝盖痛得愈强烈了,疼痛愈令她心神清醒,再一叩首,咬牙道:“陛下忽作此语,莫不是有小人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妾情愿与此人当众对峙,以证清白。”
韦欢故意抬了头,加重语气,做出贞烈的模样,抬眼时窥见皇帝的表情松动了些,她的手本放在几上,这时候手指轻敲,如有节拍般一上一下,敲得韦欢心慌意乱,却越挺直了胸膛,直直地向上看——实在不行,就将李睿和李旦一起扯进去,她不信皇帝宁可毁去自己的所有亲生子嗣,也要放任诸武坐大。
皇帝不知是信了韦欢的话,还是不愿将此事闹大,敲打了一阵,缓缓又开了口:“告的不是你。”
韦欢松了一口气,又马上握紧了拳,果然见皇帝抬了眼皮,斜着头看她:“说是…你的侍儿韦七七,与武臣勾结。”
韦欢装出不明白的样子:“宫禁守卫森严,男子轻易不得出入宫掖,韦七七一介宫人,如何与武臣结交?”
皇帝抬了头,慢条斯理地去看手上指甲,她已是这样年纪,却依旧染着鲜艳的指甲,颜色娇嫩一如少女:“不是外面,是宫中武臣。”
韦欢道:“宫中禁卫,向来都是成队行走,侍儿们出本宫,往往也是结伴而行,结交…恐怕很难罢?”
皇帝嘴角蓦地露出一抹笑意:“以你之智,朕已说到这地步了,却还猜不出来么?”
韦欢心中一突,不由自主地去看皇帝,她的面色十分平静,平静得一如那次太平惊马、帝后回銮、论功颁赏之时:“陛下是说…闲厩使。”
皇帝微笑:“你再猜猜,是哪位闲厩使?”
韦欢艰难地攥拳,咬牙道:“七…韦七七她素日往来得多的,有高金刚,和斛律多宝。”
高延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皇帝下了榻,亲手将高延福扶起来:“这事与你无关,你起来。”再转头时走到了韦欢身前:“你以为…到底会是谁呢?”
韦欢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自牙缝中挤出来的:“妾以为,斛律多宝是陛下破天荒提拔的女闲厩使,她之任职,乃是女圣临朝才有的德政,且又一向任事谨慎、忠心耿耿,所以…应该不是她。”感觉到高延福怨毒的目光,微微将头一偏。
皇帝笑得十分亲切:“所以你以为,是高金刚。”
韦欢垂眼点头,皇帝则又笑道:“高延福,你以为呢?”
高延福喘着气跪下:“金刚服侍陛下多年,他的品行陛下也该有所知晓,老奴这儿子虽未必成器,却最是本分老实,陛下既明令禁止闲厩使与内人结交,他就绝不敢做这样的事——不信,可叫阿青手下去查问,若查有实据,老奴情愿与他连坐谢罪!”
皇帝笑:“你们各有理由,叫朕信谁?”
高延福不言声,只拿眼去斜韦欢,韦欢无心打量他的目光:“若是两位都不可能,那自然是密告之人污蔑了。”
皇帝继续笑:“密告的人是魏王——你以为,他贵为亲王,会信口开河,存心污蔑一个小小宫婢?”
韦欢又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一阵的颤抖却极为短暂,片刻后她已恢复了平静:“妾会彻查此事。”
皇帝轻轻哼了一下,似是准许,又似是未准。
韦欢重重一磕头,恍恍惚惚地退出来,回到百孙院不久,便见太平兴高采烈地过来,笑眯眯活生生就是她自己口中的“打了鸡血”的模样:“阿欢,我想这拍卖的事还是要你我商议下——咦,阿七呢?你又差她跑腿去了?一天到晚的,也不让人家歇歇。”
韦欢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有话想和太平说,可嘴张了半天,却是什么都没有说,不但没说,反而装出平静的模样,淡淡解释:“生病了,让她先歇一日。”
罪业已成,不必再牵及旁人,横生枝节。
作者有话要说:
第337章 小鲜
我起身时天已过午; 穿衣出去; 到前殿一望; 这绮云殿前殿是大殿套小殿的模样,外殿门窗紧闭; 内殿却开了三面门窗,只有帘幔垂绕; 如一个小亭子一般; 母亲就在内殿里圈椅上坐着,听崔明德等人回报政事,见我在外殿徘徊,向我一招手,我就慢慢挪进去; 不好打扰她们说话,便自顾自行了礼; 顺着母亲一指,在她下首座上坐了,静静听她们回事。
今日人倒是难得的全; 崔明德、贺娄氏、婉儿、阿青并六闲厩的闲厩使都在,分两列跪坐在席上,崔明德站在前面,细说凉州营田之事。
近几年营田之策,大体都按早先议定的在做,因此虽是郑重奏报,其实更多不过是在表述众人之功; 提及最多的,便是在边疆留的时间最长的独孤绍——其实早在安西四镇恢复时母亲便有意召她还都,她却不但以壮言婉辞,还恳请前去疏勒镇为留守,母亲因她是独孤元康之女,依旧命她留在凉州,封为左骁卫郎将、赤水军使,管武威郡城内之兵,兼知武威营田事,其后独孤绍便未再遇战事,只一心营田,以武威之地况,数年之间尚得屯粮数百万,一州之粮秣皆得自足,凉州都督表奏其功,疏交宰相。
也不知崔明德是有意还是无意,别疏都是节略,独将这一篇单捡了出来,一字不落地向母亲念了,我来时正听她报到最后,说独孤绍“恭勤朴忠,有文武材”,请母亲加以重用。
母亲静静听完,微微颔首:“阁臣之意呢?”
崔明德却不答,躬身上前,将疏奏呈递母亲,母亲一见便失笑:“这些人呵。”我听得好奇,向母亲望了一眼,她便将疏向我一扔,我接过一看,发现李昭德拟的议请比原奏还长——字字句句,都是在说独孤元康已经年迈,独孤绍身为女儿,很该回家尽孝,尽孝之道么,便是请母亲为她择选良婿,俟后再重赏她的夫、子。
我看得咬牙切齿,碍着母亲在,不好说什么,只将疏又送回去,母亲看我脸色,轻轻一笑,道:“还有什么事么?”
众人知几,都说无事,各自退下,婉儿留在一旁,陈设纸张,研墨投笔,拟了几道制令,欲呈览阅,母亲却道:“你之所拟,素合朕意,不必看了,直截送鸾台罢。”
婉儿略抬眼一看,母亲早已携了我的手向一旁小室去,便只低头承应。
我随母亲悠悠闲闲走了一路,听她问我:“独孤绍之事,你觉得如何?”刚想说李昭德实在是老古板,驳他此议之不行,窥见母亲脸色,又想了一想,委婉地道:“阿娘是想用独孤绍这么个文武材,还是想要一个圈在内院的普通女人?”
母亲笑道:“谁说她嫁了人,就一定圈在内院了?她妹妹嫁了人,听说也时不时出入夫婿的军营,舞刀弄枪,亦毫无顾忌。”
我道:“独孤敏是庶出,可以配洛南公的部曲,独孤绍难道还能找个贱籍的胡儿夫婿么?门当户对之家,多半嫌弃她从军多年,既无妇德、还恐失贞操,再高攀些,诸王正妻并无空缺,若说侧室嘛…倒是也配得上,可谁家里有了这么一个小老婆,还能安安生生过好日子?”
“小老婆”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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