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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主-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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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畜生在府中恣意撒野,毫无章法,早上代替了公鸡,寅时不到便汪汪“打鸣”,闹得一府上的人都早早起身,连我也不例外。
我有些头痛地坐起身,扬声叫人,仙仙便带着两个宫人进来,一人提着只团花银暖瓶,一人奉着银杯,我正觉口渴,便朝她们要了一杯,却是合荸荠、鲜梨、甘蔗、莲藕、麦门冬五样榨汁而成的五汁饮,银瓶与碗都在热水中浸泡过,倒出来的汁是温的,除鲜榨汁水之外,并无糖、蜜等物,一口下去,立刻便觉喉咙润了起来,连头痛似也不及方才那么烈了。
仙仙看我喝完,将衣裳放在床边,一面道:“还未有诏令改时,外面却已冷起来了,娘子多穿些。”
我点点头,任她替我披了衣裳,起身时又觉头痛,扶着人才起来,好生洗了把脸,对镜一照,里面的人还是双目浮肿,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我本已绝少喝酒了,可昨日重阳,母亲带我们去龙门香山寺登高赋诗,饮酒极欢,又因我才守完了郑博的孝,再没了少喝酒的借口,只能任人灌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仙仙要替我系带,被我摇头止了,我散着头发,懒洋洋地踏出门外,向院中一看,倒是好天气,秋高气爽,院中的菊花开了,不知什么品种,总是满院清香,有笛声传来,不知是家里的人,还是街上的人在吹,悠悠扬扬的,不似时下哀怨清旷的调子,倒更有些人间烟火气。
一听到笛子,我便想到了阿欢。诸武权势滔天,不但武审思、武再思、武三思、武承嗣几个都封了郡王,连诸武家的女眷,也日夜出入宫廷,浑然以皇家女自居,与之相反的,是日渐凋零的李氏宗亲,那些我熟悉或不甚熟悉的亲戚们在内宫外朝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出现时也越来越沉默,每次大宴,在席上的宗室人数也越来越少。中元之前,霍王元轨及十一子、嫡长孙皆被赐死,余孙或流或配,四海飘零。中元之后,我那仅存的兄长李彬在封地抑郁而死,以长子李德袭爵,却既不之藩、也不出宫,依旧住在百孙院。几日之前,故雍王长子李炜则因行止无礼,母亲亲口罚着在宫门跪了一夜,李彬次子李友,则因小故被诏受杖四十……阿欢身为废帝之妻,在这样的情势下,只能闭门自守,以图保全,偶因节令等事,必要出来时,也是自顾自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甚少发声,因此我对她最近的印象,竟还停在两年半之前,她停了笛子、自屏风后款步出来的那一刻,那一日天气甚好,她穿着葱绿上衫、鹅黄间裙,头发用一根水玉簪挽着,簪上垂着一双明珠,她足下是一双浅色丝履,履头上绣了一双鸳鸯,我和母亲坐在吊篮上时,她就在我那一侧推,每次我悄悄偏头向她那看时,都看不见她的脸,入眼的只有她的裙摆,还有裙摆下栩栩如生的一双鸳鸯。
仙仙悄悄跟过来,在我身边轻轻道:“昨日独孤小将军来过,知道娘子不在,嘱咐的尤娘,说独孤小七娘下个月作婚,娘子若得空,可去喝顿酒。”
我讶然道:“阿敏?下个月的事么?阿绍怎么这时候才来告诉我?”
仙仙道:“说也是不久前才议定的,选的是洛南公麾下旧将,姓骆,从前招讨齐王时有功,授了游击将军、金吾长上,因无父无母,所以一切从简。”说着已将独孤绍所送喜帖交来,只用寻常信笺,字迹倒是端正,一看便是独孤绍自己写的,也没用什么套话,只说“舍妹下月十七作婚,弟于十六日在邸中设宴作别,请来一叙”云云,落款只有“双陆”两字,是我替她起的诨号,因她家中排行第六、族中排行十六,故名。
我见她用了“弟”字,便知十六日所请都是她素日所往来之亲近人——多半都是教坊里那些——欣然道:“你派个人回她,说我一定去。另外叫人备些礼物,比平日婚嫁礼厚一分,礼单出来,先给我看看。”略一思忖,又叫住她:“你叫去的人嘱咐阿绍一声,说我才见千牛备身有了缺,若她要补,尽早与我说一声。”
仙仙听了后面一句,方在我面前道:“不知洛南公怎么想的,便是妾生之女,也不能嫁一位长上罢。”
我道:“若是肯上进的好儿郎,莫说只是一个长上,就是寻常兵士又如何?难道洛南公还指望他们挣家业么?”见仙仙只是撇嘴,忽地想起一事,笑道:“你而今也二十多了,可有心上人?若是有了,趁早回我,我替你主婚。”
仙仙红了脸道:“我不嫁人。”
我笑着逗她:“宫里人人都盼着被放出来,你说不嫁,叫我是信,还是不信?”
仙仙道:“那是她们,不是我,我是一心不肯嫁的。”怕我还要说,一溜地跑出去,边跑还不忘指使两个人替我穿了衣服、服侍了早饭。饭后我头痛好了些,看着人将四处守制标记揭去——守孝这事嘴上说得严,其实律法所禁,不过是娶妻、纳妾、出仕、科举、钻营拜访、举宴游乐、大吹大弹而已,到我这里就更没大顾忌,不过夜里回家住宿、不在外间过夜,又叫人在门上张贴几个字,家里衣裳素淡些也就是了,便是这,母亲也还觉委屈了我,认定郑博不过一介罪人,不值当我替他这样守,甚而常常故意叫人送来些我喜欢的肉食,我对吃食没甚所谓,母亲既赐,我也便吃。
其实除了替母亲禳福时,并不刻意茹素,然而从亲近人的嘴里听来,却是我这两年饮食清简,少有荤腥,被母亲叫去问时,也都这样回答,因此母亲越发地执拗,赐饮食也更频繁起来,几乎到了一日一赐的地步,而今我虽出了孝,到近午时分,也依旧有中使驰驱而至,直入内厅。我得了报过去,心中已在猜测今日会是什么菜色,却见来的是高延福新收的义子高力士,他与身后的小内侍都是两手空空,不像是送饭的样子,我怔了一怔,听高力士笑道:“太后召公主去上阳宫觐见。”因平日与他还算相熟,便多问一句:“昨日重阳,宴饮极欢,还当今日无事呢,怎么这时又叫我过去?”
高力士不肯透露,只微微笑道:“反正是喜事,公主去了便知。”
作者有话要说:
第255章 马屁
我一路猜测着高力士所言“喜事”,到上阳宫宫门时便特地留了心,昨日近臣宗亲们多饮酒至醉,今日又是休假,宫门外只稀稀拉拉几家车驾,我认得其中一家是千金姑祖母的仆从,又见清河姑姑的车也在内,便知这“喜事”多半与李家有关,不知为何,竟稍稍舒了口气,乘小舆进去,随人至仙居殿,远远便听正殿中传来丝鼓欢笑之声,走到门口一看,母亲竟又设了小宴,不过请的人不多,皆是宗室中仅存的几位公主,清河、新安两位姑姑也在其中。
千金公主已是如今公主中最年长、辈分也最高的了,却自穿了彩衣,执丝绦,在中殿舞蹈回旋,我进去时恰已舞至终了,便借势一收,与我一同伏身向母亲一拜,母亲高居主座,对我们含笑点头,先唤我的名字:“太平来了。”眨了眨眼,笑道:“今日有件大喜事,你猜是什么?”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母亲,又看看千金公主,她笑得极是灿烂,望向我的眼神比往日更要亲切,然而清河、新安几位姑姑的面色都十分诡异,清河姑姑还能强挤出些笑来,新安姑姑整张脸已是铁青一片,两手用力握住酒杯,骨节泛白,见我偷瞥她,便举起酒杯,起身将一大盅酒一饮而尽。我不得其味,又不敢胡乱猜测,便小心赔笑道:“阿娘这样高兴,莫不是哪里又上了祥瑞?还是御苑中有什么异兆?”
母亲笑着摇摇头:“再猜。”千金公主也含笑看着我。
我将几位公主家的夫、子、近亲都想了一遍,没找出适龄当婚之人,便又道:“莫不是…哪位姑姑家诞育麟儿?”
母亲依旧是道:“不对。”听千金公主笑道:“阿娘不要再为难太平了,她猜得汗都出来了。”方笑道:“那你告诉她。”
我听这称呼不对,不由自主地就转了头,但见千金公主执起我的手,亲昵地道:“阿娘已认了我这个女儿,从此以后,我便是你阿姊了。”
我的手一抖,下意识看了她一眼——且不论辈分,我这位姑祖母比母亲小不了几岁,因母亲极善打扮的缘故,看着还比母亲年长些,忽地成了我“阿姊”,怨不得几位姑姑都露出了那样的脸色,便是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千金公主见我不说话,捂嘴一笑,向母亲道:“太平欢喜得傻了。”牵着我起身,轻轻笑道:“阿姊已为阿娘舞蹈上寿,你也替阿娘舞一曲罢。”
我已回过神来,强笑道:“好。”接过她递过来的彩板等物,随乐曲略舞几步,千金公主也加进来,与我一道再舞了一段,曲声停了,又引我上前向母亲敬酒,母亲含笑看了我们,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抚着我的头,轻轻笑道:“好,好。”顾婉儿与贺娄氏道:“此后朕之二女,你们可唤大娘、二娘,宫中相见,如家人礼。”
千金公主对母亲一笑,半跪下去,依偎着母亲甜甜地叫了几句“阿娘”,又唤我“二娘”,我扯着嘴角唤她“阿姊”,贺娄氏第一个带人上前道贺,余下几位姑姑也只得上前,先贺母亲,又贺千金公主,又贺我,母亲意兴甚高,命在身边置二席,千金与我一左一右地陪坐。
不久李旦下学,亦被人叫来,母亲召他近前,让他叫千金“阿姊”,又见守礼也跟着过来,一偏头问:“阿韦呢?”
左右忙便将阿欢也唤了来,母亲将她叫到跟前,笑道:“千金已认朕为母,从此她便是你们阿姊,宫中相见,如家人礼。”
阿欢面上无一丝异色,先向母亲道贺,又躬身向千金行礼:“阿姊。”千金待她便不如待我亲热,只略说几句便无话了,倒是将守礼叫过去,百般摩挲抚慰,又哄他叫“姑姑”,方才李旦改口已颇费了些工夫,我怕守礼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便对他使眼色,小家伙看见了我的眼色,叫她:“千金姑姑。”
千金逗他:“姑姑便是姑姑,为什么还要加‘千金’二字?”
守礼眨着大眼睛,认真道:“还有一个长乐姑姑,长乐姑姑是姑姑,千金姑姑也是姑姑。”
母亲与千金公主俱是一笑,千金道:“大郎越长大,便越懂事了。”
李旦不服气,钻在母亲怀里道:“三郎也很懂事。”
母亲将他一抚,笑道:“好,三郎也懂事。”却看阿欢:“听殿中人说,大郎甚是乖巧懂礼,你这做娘的教得很好。”
李旦越不服气了,在母亲怀里动来动去,只是要开口说话,母亲偏头向婉儿一看,片刻间便见李旦的乳母上来,小心将他哄了出去,又问了守礼几句学问上的事,守礼答得倒中规中矩,只是神情始终局促,我难得见母亲待守礼如此和颜悦色,极力想让他在母亲面前出个风头,灵机一动,道:“大郎是不是特地学了剑舞,要为祖母贺寿的?阖不现在便跳给我们看看?”
守礼眨眨眼睛,将要说话,我对他挤挤眼:“就是和长乐姑姑一起学的那支,来,我们一道。”
连阿欢也是一怔,转头看我,我笑着牵住守礼,命人取了两把木剑来,小的交在守礼手上,拍拍他的头道:“还记得么?”见守礼点点头,便与他各执一方,先作势挽个剑花,守礼立刻便随着我的动作向前,自我侧下刺出,我再收势,他便也随我收剑,我们背靠背立着,各各使出力气,将一柄木剑舞得花里胡哨,最后收剑时单膝一跪,将剑柄朝着母亲,低头行礼。
母亲笑着自座上起来,下阶接了守礼捧的剑,问他:“大郎跳得这是什么舞?”
我道:“是自得胜舞改的舞蹈,儿名之为‘江山永固’。”见母亲挑眉看我,便又解释:“儿曾问守礼以后要做什么,守礼说愿为禁卫,守护祖母安危,所以儿便请人教授他剑术,又编了这支舞。”
母亲笑道:“这与‘江山永固’有什么关系?”我刚要回答,她却看了守礼道:“大郎说。”
守礼看了我一眼,鼓起勇气,道:“祖母是太后,太后身系国家安危,所以保护祖母便是保护江山,祖母永远安康,江山便固若金汤。”
母亲微微一怔,含了笑,还未说话,千金已在旁笑道:“大郎说得好。阿娘安康,江山自然永固。”下来携着守礼的手,道:“大郎来与姑姑们一道,祝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又对我使眼色,我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笑着与众人一道拜下去,山呼万岁。
第256章 相见
母亲新认了女儿,兴头正足,一意要留我们在上阳宫住,夜里又将我们两个,连阿欢一道叫到寝殿说话,披发围坐,直如真正的一家人一般。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千金在母亲面前讨巧,眼睛不由自主地便去打量阿欢。许久不见,她倒多了些清秀出尘之风,站在那里,有了几分崔明德的模样,无论是垂着头,还是盯着人看时,嘴角都勾出恰到好处的弧度,露出一副十分和善的面孔,要说话前,眼睛必先左右一看,说话时声音轻轻的,浑无从前那股清劲挺拔的精神,行动间也蹑手蹑足,真正是“静若处子”,一点也不像是黄犊子韦家的韦一球,倒像是王氏、裴氏家恪守妇仪的未出阁小娘子似的。
韦团儿之事,我对她未尝没有怨恨,可这怨恨过了两年半,便变作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知道她当日的意思,她是废帝之妻,与我虽有妯娌之份、发小之亲,却着实不宜往来过密,可恨我们从前一直亲密,突然断了,难免惹人生疑,韦团儿诬告于她,于她虽是不幸,于我却是一个绝好的借口——庐陵王妃被人诬告巫蛊,最后虽因母亲信任而未追究,可毕竟是个把柄,我因畏惧这把柄而与她断绝来往,岂不合情合理?更何况这事还是经母亲之口告诉我的,出于对母亲的忠心敬爱,我也当与她划清界限、两不往来。我也知道而今的情势,我与她走得太近,于她、于我,甚而于李睿、守礼都不是什么好事。那件事过去得越久,我想得便越透彻,为阿欢找的借口也越多。可是再是透彻,一想到当日“厌胜”二字自母亲口中说出来时那种心慌意乱,那种畏惧到连手指头都几乎抬不起来的感觉,我便又无法将“谅解”二字说出口,虽然她多半也不曾盼望过我的谅解——她是这样的一个让人又恼又烦又无法原谅的小骗子,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骗子,叫我隔了两年半再亲近时,依旧觉得心里发慌,面容发烧,眼睛看着她的脸便无法挪开,手总不由自主地想要抱她一抱,夜里想到她的名字,会觉得心口闷闷的疼,梦里若见着她,那这一夜便再也睡不安稳。
我思念这近在咫尺的她,可我所能做的最亲近的事,不过是笑着扬了头,唤她“阿嫂”,请她“替我将茶拿一拿”。
母亲与千金从前便十分要好,到如今更是亲密无间,两个人谈论妆容、服饰,直至人定时尚未尽兴,像是察觉到我的沉默,一手搂了我道:“若是倦了,就先去睡。”抬头看阿欢一眼,她乖觉地道:“妾打发二娘出去。”走出门去看了一眼,道:“天黑了,叫腰舆罢。”顷刻间便有二人抬了小舆过来,却只有一顶,我看她一眼,见她只是微笑着看人护着我上舆,又自宫人手中接过一盏灯笼,提灯导引在前,一路送我出去。
小径黑沉,她的背影模糊在夜色的影子中,显得更加细瘦,我坐在舆上,看着她的背影,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向前倾了倾,轻轻道:“阿嫂?”
她脚步不停,只微微偏了头看我:“嗯?”
我见她真的回了头,却不知要说什么,想问她“怎么不坐舆”,想一想,不如邀她上来同坐,再一想,又把这话咽下去,低了头,捏着自己的衣角道:“阿嫂近日都在做什么?像是不怎么出来。”话一出口,便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她为何不出来,不是人人都知的事么?选来选去,偏又选了不能提的话。忙忙地想寻出些什么话来将这事岔开,阿欢却轻笑道:“近日颇有几位高僧进献了几部佛经,我闲来无事,翻看一二,倒觉有些意思。”
我正愁无处岔话,忙便应道:“哦,是什么经?若真是好,我也学一学。”
她却浅浅一笑,并不再说,提灯走了几步,又问我:“三月洛水出宝图,有‘圣母临人永昌常业’八字,阿家率百官祭天,命妇并集于宫中庆贺,你说是病了,不曾来?”
我道:“那一日随独孤绍去报德寺听经讲,感了风,兼之心痛,便告病未来。”说是听经讲,其实是被独孤绍拽去寺庙看百戏,这厮久在军中,学了一副兵汉样,说我久在家中,不利心病,非要带我出去看“演百戏的漂亮小娘子”,结果不知是哪里来的蛮婢在那里演水嬉,见了胡服戎装的独孤绍,个个春心荡漾,十来人都将水泼到这一头,独孤绍这厮不但身手灵活躲得快,又是身强力壮被泼了也没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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