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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中意-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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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遥隔着五步之远,聂饮泉看着眼前浅青纱幕之下迷蒙绰约的身影。
    那身影如松如竹,柔却非弱,纤而挺拔。无端像是云间雾凇,自有清烟缭绕,是让人一眼便不可释怀的人间绝景。
    而这就是朝中负了盛名的丹青大家,奚抱云行三的弟子,才貌绝尘的裴真意。
    聂饮泉想着,心悦诚服。
    一场拍卖皆是书画,不过以几位墀前本地的新手开场,用云游至此的大家压轴。
    裴真意的画作放在最后,于是面对那开头,她也只能等。
    新人画作,无非风格平平,都还未脱出摹写先人画作的条框,少有趣意。
    裴真意看着台下那些十幅中五幅都十分相近的仕女风光图,有些百无聊赖。
    她微微撩起了一角纱幕,看着勾栏前飘扬的厚纱帘,又看向那纱帘之上由红丝牵引、在风中与轻纱同舞的细小金铃。
    那金铃飞扬却又轻盈,在日光下跳跃,碰撞间玲珑作响,将高台之下的嘈杂人声都远抛在后,渐渐模糊。
    裴真意看着,便将视线落到了与自己不过数拳之隔的沉蔻身上。轻软纱幕遮去了她身形,一时光影也并不留情,斜照在轻纱之上,让裴真意无论如何去看,也仍旧什么都看不见。
    于是这份百无聊赖便变得更加明显,裴真意微微叹了口气,视线又开始游移不定。
    直到而后的画作上了台,她目光微凝间蹙紧了眉,终于也有了些旁的反应。
    “怎么了”沉蔻看着站在栏边的裴真意明显在微颤,有些不解却又担心地靠近了一步,微微撩起了她一截纱幕,将手探了进去,握住了裴真意的手“是否不适可有哪里难受何以如此”
    裴真意并没有回答,而五步外站在另一节廊柱边,一道看着拍卖会出神的聂饮泉也注意到了这异样。
    “裴大人”虽然她此刻并看不见裴真意的神情,却也感受到了裴真意态度的变化。
    向来听闻裴真意脾性古怪,有时甚至会在画作拍卖的前一刻将全部画作撤走、不再出售。而那些情况,通常只会发生在一种前提下。
    朝中传闻,裴真意痛恨荒淫。
    于是但凡与她同场的画作中存有不雅之图,那么便是正中了死穴、自寻死路。
    那不雅并非是就说全然下作的春宫密戏,而即便有时只是为博人眼球、作些噱头而带了些赤裸春意,这位裴大人往往也忍无可忍。
    而眼下,聂饮泉终于也注意到了那拍卖会中正悬着的新画。
    看着纱帘之外高悬的二女宵浴图,聂饮泉面色也局促了起来。
    那宵浴图风情非常,堪称春色欲滴,已经俨然超出了仅为雅观美感而裸露的范围。而若仅论画工,其实这也算得上是惟妙惟肖、活色生香,但多无奈,居然偏带上了这样的一笔。
    眼看着裴真意有拂袖便走的趋势,聂饮泉急了。
    在裴真意有所动作之前,她当机立断撩开了自己面前那块纱帘,对着台下便扬声道“这是谁的画为何在此撤走,立刻撤走是谁自作主张用了此画把人给我赶出去”
    她并不记得先前收录时,有过这样一幅画。若是当真有,她又如何可能不发现、如何可能在此当着裴真意的面公开展出
    一时底下的人得了楼主这句话,便立刻就开始撤画赶人。
    聂饮泉见状,立刻便放下了手中纱帘,而后朝裴真意方向进了一步,拱手赔笑道“裴大人,实在是意料之外,绝非我本意,还望见谅。”
    裴真意的面色此刻若不是为面纱与幕离所掩,或许当真能够冻死什么人。
    她沉默了许久,才断续着吐出屏着的那口气,音调极压抑地问道“聂大人,我当你是正经人家,才到此地贩卖画作。为何,你便要在我眼皮底下,宣卖此等下作之物”
    那二女宵浴图的样貌,即便撤下,也仍旧还在裴真意的脑海中迟迟难以化去。
    仅仅是那一眼,也令她感到了足够的全然窒息。
    她看到的只是那一幅二女宵浴图,但那一秒浮现在她眼前与神识之中的庞然巨物,却远不止如此。
    迷蒙琮琮的铃声似近似远,铃上红丝仿佛在那一瞬将过往与现实牵连。透过眼前那画,她看见了年少时深陷过、到如今也没能全然脱出的,腥臭而糜烂的地狱。
    梦魇中恶鬼的尖笑与戏谑声浮出水面,狰狞的面孔与赤裸的妖鬼,在那一刻浮现至她眼前。
    肮脏的、冒犯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腥风,那一刻似乎又从牢笼之外扑面而来,让裴真意想起了那从指尖传入心内的刺痛与滚烫,让她想起了在纵横交错的铁栏之内窥见的、从年少到如今不可忘却,深恶痛绝的一切。
    那是十八重的疾苦泥犁,是深陷于不可再低之处的泥沼,是即便身处光天之下也能让人感到彻骨寒凉的肮脏烙印。
    裴真意掩藏在重重轻纱之后的面色都微微泛白,挥之不去的靡靡声音从深处浮来,缭绕在耳畔盘旋难散,与那远远近近的铃音重合,仿佛是一只暗处伸来的神魔之手,紧紧攫捏住了裴真意的心脉,让她克制不住想要哀哭、想要颤抖。
    聂饮泉眼看着那画已经撤下,人也已经赶出,而过了许久,裴真意仍旧还是站在原地颤抖。
    那一道同来的女子则始终关切地立在一旁,自纱幕之中伸出的那只手纤细盈盈,探入了裴真意的幕离之中,久久交握。
    聂饮泉知道,此间自己也并不宜久留,裴真意恐怕也很难会还想继续看见自己。于是她微微道一声“失礼”,恭敬而诚恳地施了一礼,便退出了这三层的勾栏台边。
    一时纱幕轻扬,风过留痕。
    琮琮玲珑的铃音仍在环绕,挥之不去的梦魇依旧鲜活。裴真意紧紧攥着沉蔻递来的那只手,颤抖的吐息声显得沉重而痛苦。
    沉蔻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庞然的痛苦,能将这个向来恬淡的清冷之人压至如此。
    她什么也不知道,从来便是这样,但如今这一刻,她却比任何人都渴望着想要知道这人间、想要看透这人间。
    她想要明白,裴真意为何而苦痛至此。
    可她终究不明白。
    “裴真意。”
    她极轻地唤了一声,被裴真意紧紧握着的手微微动了动。
    裴真意并没有回答,见她移动,便僵硬地松开了指节,放下了沉蔻的手。
    许是这幅模样,吓到这个初见人间的无暇玉了。
    裴真意脑中纷乱,却还是这样想着。她下意识退开了一步,想要离沉蔻远些。
    但被放开了的沉蔻却并没有丝毫想要拉开距离。她见裴真意后退一步,便立即摘下了自己的幕离,将面纱揉作一团捏入指间,随后撩拨开裴真意身前的纱幕,站到了她眼前。
    “裴真意。”她看着眼前人清绝眼梢之上的水光,攥紧了手中薄纱。
    那就是眼泪吗她从未拥有过,也从未见过。原本她是该好奇的,但在如今当真见到时,她却只感到了一阵轰撞入心脉的窒息。
    “不要哭啊。”她叹息着伸出蔻色指尖,勾去了裴真意眼角的那点薄泪。
    “我知道人间不止有华灯明堂,也不仅是快意新奇。”沉蔻的面色映着穿纱而来的日光,仍旧是初见时候那样的妖冶,让人入眼便知非人间物。
    “真意,是什么样的险恶伤到了你”她的声音很轻,如叹又如吹,是裴真意从未听说过的惑人音色,无可匹敌。
    那声音驱开了缭绕的尖笑,推远了苦毒的谑讽,也将那远远近近缠绕耳边的铃音都模糊。
    “不论那是何等的险恶,从前我不知道。我只悔恨自己没有多一些神通,不能够去更了解这人间。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流泪,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你痛苦。真意,但我想知道,也想感受。只有在那之后,我才能告诉你那没有什么,那都没有什么。”
    “有我陪着你,以后我都陪着你。不论谁让你遭遇什么险恶,以后我都愿为你斩断。裴真意,我不要你难过。”她再度轻叹一声,终于还是伸出了双手,抱住了眼前人瘦削的肩头“不要哭啊。”
    被抱住的那一刻,裴真意并没有想到,这块无暇玉竟有这样的勇气。
    那勇气让她抛却了一切阻拦、卸下了一切妨碍,踏入尘土又探入纱帘,抱住了一个混乱疾苦的自己。
    她分明是这世上最懵懂的美妙之物,干净又皎洁、无知而无垢,却愿为了自己的一点眼泪,坠入肮脏的人间。
    这是她见过最有勇气而又无缘由的倾慕,也是她此刻最想要抓住、却又惧于玷污的心意。
    她到底没有见过险恶,也未曾体味过人间。而有朝一日,当她如同自己一般风尘满面,如今的意绪,她是否还会当真
 7。光风
    闹剧最终还是要收场,煎熬也很快结束。
    聂饮泉看着匆匆离开的裴真意,连一句请留共餐的邀约也没能道出。
    裴真意取了卖画的银钱,收入袖中,便带上沉蔻很快走出了勾晴楼的高门。
    “裴真意,裴真意。”
    沉蔻在她身后轻却略有些急促地唤了两声。
    裴真意停了下来。
    “你走得太快了。”沉蔻这才自后跟了上来,和裴真意一道并了肩。
    裴真意垂眸看了一眼,发觉沉蔻那步子诚然是袅袅款款,纤雅过于常人。或许这便是世间谁也肖不到三分的浑然天成,裴真意想道或许即便是天家里几代教养出最袅娜的身段,在她面前也犹欠几分舒缓。
    眼下已是酉时过半,日头西斜,隐没在了墀前林立的楼群檐角之下,沉入了远方不可见的大道尽头。
    周遭渐渐开始显得昏暗,不再像来时那样天光朗朗。
    “这是要去哪儿”两人走了一段后,沉蔻发觉眼前路并不是来时路,便带了些疑惑地问道“不是要回去么”
    “不是。”裴真意答道“如今画作已经卖出,我也无意再在墀前停留,或许过两日便要离开。”
    “墀前是朝中要地,珍宝琳琅自是繁华,有许多东西你都未曾见过。待会儿我便带你去市中走走,也好顺道为你置办些物什。”裴真意说着,将目光落在了前路之中。
    闻言如此,沉蔻自然欢愉,但随即转念,她又多了几分忧虑“可你不是最厌倦人多或许你还是不必勉强自己。”
    她语气仍旧幽幽,却夹杂了些最天然不过的忧心。裴真意不由向她看了一眼,才缓缓回道“无妨。”
    或许当真并算不得勉强。除去堂中两位师姐,裴真意自认从未见过谁,能让她感到不厌与安心。
    有这样一个无暇玉在身边,她至少也能够不再像从前那般伶仃。而不再伶仃时,有些东西就不会猝然浮出水面、袭上心头。
    两人沿着西巷,一路缓缓却也终于还是到了巷外道上,墀前里街市繁华的模样也就渐渐近在眼前。
    天色愈发昏暗,道旁店家商铺都在门外点起了灯笼,零星的光色团团闪着,将天中的颜色也衬得愈发黯淡下来。
    眼下到了市中,人也就多了起来。裴真意带着沉蔻走在矮墙的最边上,极力避开了人潮。
    沉蔻有些忧心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总觉得她就是还在勉强。一时闹市嘈杂,二人前后错开,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各怀心思。
    直到眼前出现了高华红楼,裴真意才停下来。
    “进去吧。”她微微停顿,回过头对身后的沉蔻说了一句。
    那楼少有人进,乍看显得没有什么人烟。沉蔻上下打量了一番,便跟着裴真意进去了。在踏入高门槛之前,她本以为这又是个什么风雅之地,但踏入之后沉蔻确发觉,这仿佛只是家酒楼。
    不过是个极少人、也极华丽的酒楼。
    难道是为了避人,而刻意往贵的去处走沉蔻想到这个可能性,却也并没有觉得什么。她本就对钱财没什么概念,一时也就并不觉得裴真意败家,反而觉得她这个想法妙又恰到好处。
    入了门内没几步,很快便迎来了侍者,远远引领着,将两人带入了楼中第三层的雅间内。
    诚然是家华贵酒楼,私密性倒是极强。或许三层里的雅座平日都是为了接待高门大户而设,一时二人入了雅间后,虽然有两面都是通透的高窗,但四下垂坠了水晶帘或纱幕作隔挡。
    此间又是三层的高度,一时沉蔻站在那水晶帘内,虽可以清晰看见勾栏之下的街巷,那街巷之上的人却难以看见她们。
    沉蔻站在勾栏边,指尖将冰冷的水晶帘撩起几缕,透过闪着光辉的缝隙看向窗外楼下。
    日已西斜,残阳如血。眼前便是大半个墀前最繁华的市中,街巷迂回、琼楼林立,锦衣华服的世家纨绔们或骑高马或乘宝车,穿行在金雕玉砌的楼宇之间,各自为欢。
    再回过头时,侍者已经离开,只剩下裴真意坐在原地,举着只玲珑砂茶壶,看着一边为晚风翻浮的纱帘自斟自饮。
    沉蔻见状,便也在她对面靠着小桌坐了下来。明灯摇曳之下,两人都已经卸去了幕离和面纱,各占一段风姿,于云端遥遥两立。
    绝景如斯,便仅仅是一眼,都能将人心都攫取入画中,从而窥得极意。
    端盘入内的小倌儿根本不敢多看,一时只垂着头,将餐前果盘轻轻放在桌上,便一阵低风般屏着气息离了门。
    沉蔻并感觉不到那小倌儿的紧张,反而还盯着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好几眼。
    而门合之后,她才将兴味十足的目光落到了那果盘上。学着裴真意的模样净了手,她才伸出纤细指尖拈起一小块切好的林檎肉,边翻来覆去地打量,边朝裴真意问道“裴大人常来这种地方”
    她声音轻快松软,带着些漫不经心,却入耳依旧惑意迷离。裴真意抬眸看了她一眼,把玩着指间那粒殷红樱桃,语调不知怎么的也攀染上了一股疲懒。
    她一手支着桌面,半撑着下颌懒懒答道“嗯。”
    而后便没了下文。
    沉蔻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想开启什么聊不完的话题。于是得到答案后她便点了点头,咽下了那块小小的林檎,又挑挑拣拣,拈起一粒金杏。
    眼前的盘中果物都带了丝丝冰凉气,想是方才从冰库中取出。裴真意不爱吃冰,便始终只是玩着手中的樱桃,却并不沾一口,只若有所思地间或抬眸看面前的沉蔻一眼。
    果盘小巧,纵使裴真意不吃,沉蔻也很快就将盘中几样果物尝了个干净。于是到了最末,她盯上了裴真意手中的樱桃。
    “裴真意,你吃不吃”
    她见裴真意始终只是将那小红果子放在修长指尖上来回滚弄,半点也没有要尝的意思,便微微朝她靠了过去,开口问道“你若不吃,给我好不好”
    裴真意顿了顿,指尖倒是不再动作,而只是微微向后靠了靠,躲开沉蔻从肩头垂坠下的细软发丝。
    沉蔻还在看她,又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手中的樱桃。
    此前沉蔻从未见过这些新鲜果物,自然也从未尝过,于是她对这看起来便玲珑可爱的樱桃也就生出了十足兴趣,半点也没有想要放弃的意思。
    于是沉默须臾后,裴真意最终还是妥协。
    她也并不将那樱桃交到沉蔻手上,一时只探出了指尖,将樱桃忽然塞进了沉蔻双唇之内。
    下一秒,沉蔻白皙的左腮就鼓起了一点,那圆圆小小的轮廓,正是那樱桃。
    裴真意知道自己塞得恐是有些过里了,一时连自己指节都不经意间进去了两分,便当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迅速抽了出来,拿起了案上丝巾,垂下眼睫擦了擦那沾着微妙水光的指尖。
    沉蔻无知无觉,她对于裴真意将半根手指都塞进了她嘴里的动作毫无微词,反而觉得裴真意喂她十分体贴,一时泛着迷离雾色的眼眸都微眯着弯翘起来,含着嘴里的樱桃道了声谢。
    这傻妖精。裴真意心里叹了口气,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沉重。
    很快,在果盘被沉蔻扫空后,正菜也开始一一上桌。裴真意要的菜式并不多,只因到了晚间她本就食量不大,但按着沉蔻今日晌午时将邸店饭菜扫空仍未觉饱的食量,她还是稍稍多点了些。
    于是桌上便仍旧四菜一汤,分量尚足。
    上桌是釉里红盘装着的鸡汁茄瓠,配着好几份各色蘸料的一碟江瑶生,而后是虾仁煨青蔬,并一盏小巧的鹌子羹。
    沉蔻好像当真十分偏爱水产,裴真意看着她对那大片的江瑶情有独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珠帘静坠,纱幕微起,一时无言。
    裴真意幼时,师门中向来跟着师父食不言,长大后她也总是孤身一人,如今进食时也就分外安静,以至于就连碗筷相碰的声音,细听也是没有的。
    沉蔻见她吃得安静,便也有样学样地小口了起来。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却各自算得轻松。
 8。霁月
    待到再走出这高华酒楼,日头就已经全然隐落西山,只剩下一轮幽幽的月斜挂在了天边。
    市中长乐街里灯火通明,熙攘不绝。
    街巷拥堵,此间便也不再好戴着宽阔的幕离。裴真意将幕离摘了下来,卷起纱幕放在了背后。
    所幸街巷另一边便是家面具摊子,裴真意看着那一排花花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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