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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中意-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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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姐欲言何事”她想着,便垂下了眼睫,轻声发问。
    江心亭闻言却仍旧是不言,只在月色下微微侧过脸来,定定地盯了蔺吹弦一眼。
    十余年未曾谋面,相交皆只靠各季传书,江心亭看着蔺吹弦已然风韵成熟、不似往昔的面孔,终还是发觉不论往日里她有多么了解这位曾朝夕相对的师妹,眼下十余年后的今天,二人都已经不再是真的年少如前。
    前时席间所言皆不过笑谈,江心亭看得清楚,白驹穿隙,无人如初。
    “月色正好,天尚未晚。师妹是否还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江心亭面上笑意清浅,见蔺吹弦也抬起了眼,一时便弯了弯眉眼,同她对视。
    江心亭的眼底很透彻,对视间神情分明是温柔而无害,如同眼前那一方粼粼鱼池一般,有着极温和的光色在跳跃。
    美妙无可比拟之下,却又无端让蔺吹弦感到畏惧。
    于是她只看了数息,眼睫便下意识闪躲开来、低垂了下去。
    “漪儿所希所想的,无非师姐过得好一点。”她的声音极低,垂下的眼睫也微微颤抖着,不复人前时的飞扬神色。
    月影斑驳,江心亭的影子斜拉在池畔一旁。蔺吹弦垂眸间出神地盯着,连呼吸也放缓。
    “既然如此,那么为何你同栩儿皆要联起手来骗我、合起伙来疏远我”
    江心亭的声音很轻,即便所问之中字字句句都应当是诘难,但经由她口,说出来时却仍旧是浅淡温和。
    仿佛只是疑惑、是一番闲谈。
 59。教与化
    原野宽阔; 月见梢头。
    沉蔻在裴真意写字时分了心; 自然也就到头来还是没能知道她究竟要带着自己去哪里。
    但不论是要去何处; 她看着眼前月下的原野,心中都万分惬意。
    因着两人午后歇息的时间太过长久,沉蔻便到了眼下也诚然是困意全无。但纵使眼神缥缈,她心下却算得万分踏实。
    先时颠簸含险也好,如今绥和安稳也罢,她都只觉得红尘人世便本该是如此。只要是同裴真意一道,便如何都算常态。
    但如今平和,她便也乐得悠闲。
    沉蔻一时自得其乐,也不再多想此间何地、正向何处; 只跟着裴真意一路悠悠地往前走着。
    月色勾勒出花与树的淡影,在微微起伏的地面上错综交织; 恍惚中若是醉眼看去,便像是清浅与斑驳揉杂在一处; 微妙难言。
    秋夜风凉; 裴真意轻轻牵着沉蔻一只手,只感到纵使此刻二人同行无言,却仍旧有什么真实而不可忽视的东西在彼此交握的手中暗渡相融。
    这是最近才有的感觉,也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
    其实回过头去、就仅仅在一年前的此时此刻; 裴真意都还算得上是十分迷茫而无措、漫无目的且无望的。
    但幸而这趟放逐般的游方并不是遥遥无终; 在这光怪陆离的人间道上; 她有幸遇见了沉蔻这样一剂对症之方。
    心安的过程似是春雨无声、潜移默化; 但待到此刻裴真意回头细数时; 却又觉得那仿佛是顷刻间势如破竹。曾经她所在意过的一切,如今都成了旁事。
    不论川息过往,还是师姐的辜负,她如今再想来皆不过轻叹一声,而后云烟作散。
    如今游于山中,能够是此番心境,她只觉得一时幸甚。
    裴真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能够拥有这样一个亲近之人,亲近到能够让她安心将自己的一切剖白陈列。
    说是天性也好、刻意也罢,裴真意素来知道自己忘性不小。而若是有心,许多不必记住的往事她更是能很快便忘却。
    但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样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遗忘,却会在每一个晦暗独处的角落里现出端倪、一遍又一遍地露出头角。
    仿佛隔了一层旧而斑驳的薄窗纱,在神识深处将心事拉成了长而幢幢的黑影。
    而在她年幼无主、最初困与川息之时,这黑影曾一度让她几临溃散,一度让她拼尽一切、想要逃离。
    裴真意顺流想到这里,心下难免渐渐有了几分沉重。于是她很快更紧地捏了捏手中沉蔻的指节,也下意识地抬眼去寻她的脸。
    果不其然,入眼便是沉蔻走在她身边,正微微侧过了脸,舒展开指节回握住她。
    “嗯”沉蔻抿着唇,发出一声极轻的鼻音当作问询,尾音上扬之间轻轻捏了捏她手背。
    裴真意轻轻吸着气看她片刻,最终只是垂眸摇了摇头,将手心里沉蔻的手抬了起来,放在脸颊上轻轻蹭了蹭。
    月影婆娑,人面朦胧,纵使此刻倾慕无声,却又早已跃然眼前。
    沉蔻感受着手背上裴真意光滑而微凉的脸颊,心下渐渐生出些细密的满足来。
    这些日子里,沉蔻越发意识到了博山灵物众多、志怪传言颇丰,如此想来,或许她自己也其实不过是其一而已。
    沉蔻明白自己本生混沌,最初虽化形为人却思绪极为懵懂。
    由是不论怎样想来,她这一段天作巧来的生涯都合该一世孤长于博山之中,便如同那些山中的精怪传说一般,该是一生不见红尘、不解人意。
    在最初的时候,她也诚然一度迷茫混沌、神思尚蒙,更一度并不爱看纷乱红尘中繁多的世人图景。
    如此想来,若当初她未能遇见裴真意,便纵使是一生中有幸鼓起勇气离开了深山,也该很快便要被纷扰的红尘惊回山内。
    哪里还能同如今这般,见过了纷纷扰扰,却也无半点畏惧
    若非前生作定、因缘由来已久,沉蔻一时便再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来解释裴真意的出现,更解释不出这几乎够得上被称为“教化”的相交相伴。
    念及此,沉蔻心间隐约盘踞着的迷茫都暂作消退,只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裴真意一缕发,又缓缓看了看,一圈圈绕在指尖。
    眼前人面含柔情,顾盼流光,不输高天星月,更胜过远澹秋波。
    不知怎么的,沉蔻这样看着裴真意,便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解闷所看的一册小书。
    那书不知为何愤世书生写就,沉蔻只翻开看了一眼,便见到其中最有趣一段铿锵言辞。
    其言情爱之于人不过枷锁若说原本每人皆是双翼齐全的林中之鸟,那么耽溺于情后便皆是自折一翼。
    而在那之后,或苦痛而亡,或有者则对其畸形毫无察觉、残缺却无知无觉地继续活了下去。
    总归这言下之意,无非便是要说情爱将人本性抹杀,剥人羽翼、夺人自由。
    但如今月上中天、花海摇曳之中,沉蔻看着身边神色悠远、表里绝色的裴真意,一时却觉得心甘情愿。
    更何况她哪里有过什么明确的本性,又更何曾真正拥有过羽翼
    她如今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不过都是由着裴真意的指引、从了裴真意的教化。若说她是无瑕之玉,那么如今那玉上的繁复纹样,便尽数是出自裴真意之手。
    如此,为了她,我甘折一翼。
    沉蔻想着,渐渐抿着唇笑了起来。
    “师姐若是在意,漪儿倒是可以解释。”
    池畔许久沉默过后,蔺吹弦看着夜里偶尔浮上水面吐息的一二夜鱼,不知为何居然渐渐想要选择妥协“只是秋夜微凉,师姐若是想说话,同漪儿回房可好”
    一时风入竹林,掀动了叶梢又很快归于隐没。四下寂静无声间,江心亭缓而悠地叹了口气。
    “也是。”她极轻地说着,似有若无瞟了蔺吹弦一眼,便缓缓错开了步子,回身欲朝小径上去。
    落云山中夜深不语,是自江心亭有意识起便守着的旧习,为的是不惊扰这寂静得仿若万空之境的夜时云山。
    在沟通得当之时,江心亭自然从未有过需要、也从未想过去打破这规矩。
    但如今不同了。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说,且只有在足够静、足够安定的夜里,她才真正想要开口。
    为此,确实不宜在外,而应回房去。
    于是江心亭在前两步,蔺吹弦随后跟着,两人款款而无言地朝了院落房屋的方向走去。
    光影深浅交错,在小池中聚散离合。檐铃细碎的响动偶然入耳,伴随着晚间惊鸟振翅之声,在远处显得模糊而迷离。
    这边江心亭同蔺吹弦一前一后踏影而行,那边徘徊在廊庑之中寻找师父的吴云一则恰好看了个清晰。
    果然是去找二师叔了。吴云一这样想着,下意识便朝后躲藏,节节退行间最终随手推开了身后小门,藏了进去。
    蔺吹弦回落云山,眼下是第二天。
    其实昨夜里,师父便好像是要去找二师叔的,只不过不知为何二师叔一再躲闪,入了夜才得以逃过。吴云一静立在木扇门后,听着渐渐靠近的两人脚步声,心下默默想着但她仿佛今夜,是当真逃不掉了。
    檐铃轻响,步声细碎。吴云一放轻了呼吸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心下渐渐生出几分莫名的委屈与恍惚来。
    江心亭有心事,一直以来,吴云一都最知道。
    即便江心亭几不出山,但每月定时,她却总会到邻镇上去收发信件。那信件每月至多不过两封,常见是寥寥一封或索性便没有。
    即便如此,江心亭的书房中却有着许多对不上号的成摞书信。那些信似乎是山中所养信鸽捎来,但每当吴云一留心去看时,又总是并不见信鸽踪迹。
    而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吴云一注意到江心亭读那些书信之时,都总能见到复杂却又忧虑的神色。
    那神色同她素来的温婉清浅大不相同,是无奈且挣扎、欲说还休。
    或许师父其实并不是那样不知山外事的。或许她有着不愿言明的私事,且那私事令她束手无策,忧心忡忡。
    吴云一这样想着,眼睫低垂间思绪飞快流逝。
    “就这里罢,也不必走远了。”
    吴云一正兀自沉思,便听闻门外传来一道极柔的声音是江心亭的声音。
    那音色隔着一扇门,轻柔得几乎令人难以捉住。
    就哪里吴云一下意识感到一阵紧张,好在她反应飞快,闻言便摸着黑朝这房间更深处跑了过去。
    下一秒便是推门声,接着室内便擦亮了灯烛来,泛起微黯而幽柔的光。
    吴云一看了看眼前薄竹制成的镂刻屏风,一时心下万分庆幸了起来。
    眼下室内仅有一处灯火,而这灯火处在屏风那端,自屏风上的雕花缝隙之中微微倾泻,隐约映照出了那一头的物件与人影来。
    吴云一看得见外面,而外面却看不见她,算得上是地利人和。
    这样想着,隐约的负罪感还是紧紧攫住了她的神识,让她下意识想要退缩、想要逃离。
    这是私事,或许更是让江心亭一度忧虑的要紧私事。于理而言,她无论如何都不该同眼下这般私下探查、冒昧窥探。
    但于情而言,师父是她最憧憬且崇敬、最向往且爱慕的唯一一人。
    于是如此,这一切的举动纵使背德,她也终究还是不愿离开。
 60。心底篆
    远处一二夜行花鹿从田埂上游荡而过; 带起幽幽孤铃一两声。
    疏影横斜; 月上中天。
    沉蔻借着提灯光亮打量眼前码放齐整的一排排石料; 又看向一旁伸手挑选的裴真意,不由得心下一时了然。
    眼前皆是制章所用印石,入目有条有块,皆不似凡品。
    云堂弟子阔绰,沉蔻素来皆知。如今朝中安定繁荣已有数代,远邦兴安,每逢年节更是百方来贡。
    朝中既康阜已久,书画文玩便也昌盛流行,若是上品; 便更加为人珍藏如金。奚家数代出了好些朝中大手,到了奚绰这里; 虽家中藏金难觅,珍玩字画却是置办得妥帖。
    为藏这些珍玩; 落云山中几代下来便在各处皆造出了好些大大小小的暗阁; 这些地方自然素来是江心亭最熟悉。
    即便如此,眼下光裴真意知道的暗室便也还是有好几处,眼下这能看见月光、通风极好的暗阁便是其一。
    室内光尘浮涌,沉蔻微微抬起头; 还能看见一丝高窗缝隙里投下的月色。
    而清辉之下; 裴真意手中的提灯光芒渐稳; 透过微白的软罩显露出来; 铺陈在各处之上。
    眼下总算到了室内而不再是在原野之上; 裴真意见沉蔻正弯腰挑眉看着一块印石看得出神,便不由得绕到了她身侧,出声提点道“若是喜欢便拿着,明日我们带到画房去。”
    沉蔻闻言微微直起腰来,偏过脸去看她。
    “这个不会很贵么”沉蔻指着那一个个盛放印石的大丝绒匣,声音轻且缥缈,有几个字眼已然轻到没了声音,但裴真意仍旧看着她翕动的唇读出了意思。
    于是她便索性将沉蔻面前那块明灯石取了出来,继续轻声说道“这些印石,既非古董又未经过名家之手,且还是些零碎不大的小石条。”
    裴真意说到这里微微停顿,而后才抿唇而笑,摇头道“这样的石头呢,在我们云堂统称为练习石。练习石在印石里自然便是不值钱的。”
    裴真意神情中带了几分理所当然,含笑掂弄着手中不过半掌大的小石块。
    沉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时视线便从她手中明灯石上错了开,投向了她身前那一座高架上的全部印石。
    眼下她也渐渐适应了室内光线,再四下顾盼时,便立刻发现了此间不仅是个存石的暗阁,四面墙上与几张桌案上还或挂或放着好些微微泛黄的纸张。
    纸张之上皆是各式朱砂印记,沉蔻仔细辨认一番,最鲜明的便是那弯弯绕绕的九叠篆字,而后还有些她一知半解的古字,皆或苍劲或圆滑,是难得一见的绝妙朱印。
    沉蔻左右探看一番,心下也知道这样多的印应当是这间暗阁的主人缓缓积攒而来,或许是每雕出一枚满意之印,便要留个纪念。但看着这些繁复不一、或开或合的字迹,沉蔻又觉得或许这并非是出自一人之手。
    是同代友人,又或是代代相传,沉蔻不得而知,便连裴真意也知道得并不多。
    她单知道当年师祖极擅刻章,所制闲章与受托所制公章不计其数,受了师祖影响,师父早年也十分喜爱刻制闲章,一个个加盖在所喜的画作藏书之上。
    奚抱云对刻章的热情总是一阵接着一阵,并不像是对画道那般长久喜欢。而在裴真意初知人事时,可巧便正是奚抱云渡过了一段对制章不闻不问的低谷期、转而渐渐复又痴迷上刻章的时候。
    便因为如此,在裴真意年幼时,她也数度被带入这间暗阁自行挑拣石块,而后再跟着奚抱云研习刻章。
    今日里沉蔻提及此事,她便顺理成章地将这些记忆一点点都从深处拉了回来。
    其实过往里,师父手把手带着她的时光并不算多。但她最初接触习字作画、制墨刻章的时候,师父却都在场,温声教导她的音调也仍旧在记忆中清晰如新。
    那过往过于遥远,以至于裴真意如今再回顾时,记忆中的画面便像是隔着一层水面。
    一切都朦胧又令人微微恍惚,便仿佛是使人长身立于春堤之上、拂开肩头一丛柔嫩新柳,又将视线穿过午间令人睁不开眼的金芒,而后垂眸在那如镜却微温的水面中看见的景象。
    波光聚散离合,过往也如那粼粼浮金一般遥不可及。
    “裴真意。”
    正神思游离间,她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夹带着软风的轻唤。裴真意恍然回眸,一时定定地看着身边凑近的沉蔻。
    眼前沉蔻正一手托着块鸡血石,眼底泛着微弱粼光,神情犹疑地点了点手心石块,问道“为何它是这般纹样”
    裴真意闻言垂眸看了一眼,而后倾身将手中提灯轻轻放在了一旁石案上,示意沉蔻将那石块凑到灯下。
    昌化鸡血纹,素来以瑰丽精巧、高雅多姿著称。
    沉蔻素来喜欢红色,眼下借着灯光打量着其上鲜红明丽的血色花纹,一时便连眼也不愿多眨一下。
    “这是浮云血纹。”裴真意覆着沉蔻手背,带着她一道轻轻触碰着石上花纹。
    印石触手微凉,却细腻光滑,是打磨过了的精巧石条。沉蔻心下纵使喜欢,却仍旧被裴真意覆在她手背上的柔软手心攫去了六分的注意。
    “血色如絮,观之如云,交织密切。”裴真意的声音低缓且柔,轻轻道“这血石素来以血量居多为贵,你挑的这块是从架顶拿的罢它十中有六遍布血色,已算得上是佳品。”
    沉蔻听着,心里渐渐感到有些虚“血色这是血么”
    她也看过些冤民以刀自拟而血溅当场,最终赤红血色入石不去、以昭怨恨的怪谈,便渐渐差不多要将这血色当了真。
    这样想着,她忽然开始觉得手中石块烫手,眼眸也微微眯了起来,纤长的睫毛随着吐息而浅浅颤抖。
    裴真意见她神色微有些迷茫,心下哪里不知道她恐是这些日子里志怪看得多了、又在胡思乱想。
    “莫要瞎想。”裴真意无声地笑了片刻,才将沉蔻欲要脱手归原的石块又按了回去“这血指的是辰砂,哪里会是真血。”
    辰砂颜色较之血色更加鲜红明丽三分,沉蔻这些日子看裴真意作画选用,自然也是知道的。
    眼下她一经提点,沉蔻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渐渐也就开始恍然觉得先前一番胡思乱想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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