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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中意-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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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所做的一切,如今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那些身外之物,我便也再不需要了。”
裴真意和她对视着,心下也泛起潮涌微澜。
许多年不曾见了。但直到如今,她还记得曾经落云山里那个神采飞扬、明朗果决的二师姐。
她是整个师门里最意气风发的一个,性子从来都和恬淡温柔的其他人不同。许多年前裴真意得知了她在达官派系中混得风生水起时,心下也从来未感到过意外。
是二师姐的话,怎样都是可能的。
但到了今天,为何她会对自己说“再无他求”
裴真意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蔺吹弦一定有难言之隐。她从未见过蔺吹弦流露出过这般疲惫的神情,也轻细地看清了她眼底的沟壑与尘埃。
或许这些年,谁都不曾好过。
“栩儿,富贵与显达从来都非我所求。”
蔺吹弦的声音很低,她指尖轻轻摩挲着杯身上的釉下彩纹,视线低垂。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就都再没有了意义。”
“你做了什么”裴真意接过了话头,抬眸看向她。
蔺吹弦也抬起了眼睫,一时二人对视,却谁也没有再开口。
该从何说起呢蔺吹弦觉得自己身后晦暗的年岁太过错综庞然,以至于她翕了翕唇,最终沉默。
两个师姐妹在厅中喝完了半盏茶,依旧是毫无进展。
直到好半晌过去,沉蔻从不知哪个门走了进来,靠在了一旁柱上,曲起指节敲了敲,提点道“吃饭了。”
裴真意回过了神,从椅边站了起来,朝她走去。
这个时候,蔺吹弦才真正注意到了沉蔻,一时便站了起来,朝她微微倾身行了个礼。
“在下落云山奚绰二弟子蔺漪。此番贸然来访,还望姑娘见谅。”
她习惯了同各式各样的显贵之人打交道,纵使近来有些生疏,但她甫一看见样貌出尘又行止得的沉蔻,还是下意识将她当作了裴真意结交的哪家闺秀。
沉蔻不在意地笑笑,回道“哪里的话,路途劳顿,姑娘好生歇息便是。”
她看出了蔺吹弦眉眼间的疲乏,便只是这样说着,将人一同招进了偏厅。
时间早已是午后未时,这个点雨势见小,天色也稍稍亮堂了些。沉蔻打开窗扇,一时微风穿堂,雨声淅沥。
午间做了道烧鱼,并藕汤时蔬,皆是照着沉蔻同裴真意二人口味做出来的家常菜式。
蔺吹弦许久不曾体会过这般架势,这些年里她见过的无一不是高桌华烛、锦缎罗帷,酒席之间阿谀奉承、假笑连连。
而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家常小菜,还是在许久之前的落云山。
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她忽然便有些郁结,一时垂下了眉眼。
一餐饭结束,窗外的倾盆骤雨也倏地停了。
天仍旧昏昏阴阴,裴真意看得出蔺吹弦当真是已经十分疲乏了,纵使她行止之间仍旧把着极为得体的度,气质也同她曾经认识的那个随性明扬的二师姐有了些不同,但她到底还是从蔺吹弦偶然眨眼的瞬间之中窥见了附骨难散的疲惫。
好在这小楼足够大,裴真意将楼上房间收拾收拾,便也能供人安顿。
沉蔻在后厨中洗着碗,便见到裴真意从楼上下了来,朝她靠近。
“你二师姐怎么忽然来了”她将碗沥干了水,放在一旁后擦了擦手,带着些疑惑地朝裴真意问道“身上什么都没带,倒简直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想了想,她又道“你我从川息逃出来时,都还没那么狼狈呢。”
裴真意摇了摇头,牵起沉蔻的手又替她细细擦了一遍。
“二师姐从小便是最有主见的一个,她习惯了一个人担着许许多多事,只要是她做的事情,便是一定有一个理由。”
“你原谅她了”沉蔻微微挑眉看向她,语调带了几分疑惑。
“我只是被牵连而已,她们才是真正的深陷其中,师父挣脱不了,二师姐恐也如此。生海沉浮,红尘险恶,谁能清清白白呢。”
裴真意的回答模棱两可,沉蔻便知道她到底还是心结难开,一时便干脆倾身抱住了她,幽幽柔柔道“当然是你,清清白白。”
沉蔻整个人都既轻又软,甫一入怀便无端让裴真意心下渐明。她伸出手去回抱住了沉蔻,应道“嗯,你也清白,最清最白。”
两人的对话渐渐变得毫无营养,一时窗外风轻雨霁,檐铃颤响,将情人间的低语都轻掩深藏。
35。野渡无人
夜色渐浓; 书房里点起了灯。
沉蔻已经睡了,整栋小楼里便只有这一星灯光,在窗边风中摇曳。
裴真意散漫地用指尖拨着碗中黑棋,等着对面的蔺吹弦落子。
两人的本意并不在于博弈; 而是在于这促膝夜谈的气氛。随着夜色渐深,到了灯花坠落时; 随着手中白子一声清响落盘; 蔺吹弦果然终是开了口。
一切都单刀直入; 再不似白昼时那般吞吞吐吐。
“你十岁未到时,师父曾与我同出山游历。那时候; 我知道师父被囚在了川息。”
蔺吹弦说完后是须臾的沉默; 窗外是阴雨天的夜色; 不见星月; 光亮全无。远远昏黑一片的水天相接之处传来了隐隐雷鸣; 明日似乎又是个阴雨天。
数秒后,裴真意手中的黑子也随了蔺吹弦之后; 被白皙的指尖按上了棋盘; 发出一声轻响。
她垂着眼睫; 只是应道“嗯。”
谁也没有去看谁,两人皆垂着眼睫。
好半晌后; 蔺吹弦都不再落子; 最终只是断断续续吸了口气; 将手中的一把白子都放回了碗中; 发出一串琮琮响动。
“你十余岁那年与我走散在川息; 是我的设计。”
灯火摇曳之中,蔺吹弦将手垂放在了膝头,声音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颤抖。
裴真意依旧是神色如常,垂眸间应道“嗯。”
好半晌后,她答“我知道。”
这么多年光阴荏苒,她怎么会对这漏洞百出的一切全然无察裴真意也将手中的黑子都放回了碗内,又是一阵响。
在这响声过后,湖边雨后的夏夜里蛙声一片。
“为什么”裴真意抬起了眼睫,将棋盘推到了一边,随后倾身朝蔺吹弦靠了过去,就像是小时候任何一次亲昵一般,握住了蔺吹弦的手。
这样的亲昵久违而又生疏,一时裴真意都能闻到蔺吹弦身上熟悉的浅浅脂粉味。但她开口时,却掩饰不住语调里的颤栗。
“师姐,你那时候,是想让我死吗”
“我才十三岁,你将我抛入虎口,便当真不怕我死吗”
裴真意说着,视线一转不转地盯住了蔺吹弦。
灯火摇曳之中,蔺吹弦屏住了吐息,眼睫轻颤着,翕了翕唇却还是一声未发。
这许多年缠绕不散的愧疚并不作假,无论如何蔺吹弦都知道,在这样纠缠的往事之中,最为懵懂而不知情的无辜之人便是裴真意。
但若是一切再来一遍,为了保大师姐,蔺吹弦知道自己还是会那样做。
所以她怕裴真意死吗又当真不怕她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吗蔺吹弦找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一时陷入了无言沉默。
在这样的沉默里,裴真意松开了手。
其实她是不怪蔺吹弦的。她痛恨过元临雁,也对她孤立无援的过往命运抱有过怨怼,但如今面对着蔺吹弦时,裴真意却生不出任何恨意。
只是因为能够知道,蔺吹弦这样做绝不是为了她自己。
不论是什么样的隐情与故事,裴真意都知道这些年让蔺吹弦愧疚却不忘拼命的原因,都并不是可耻的自私。
于是她垂下了眼睫,伸手将一旁棋盘上挪了位的黑子与白子都捡入手心,又分归入碗。
或许她甚至是同情蔺吹弦的,只因为她找到了救赎,也有了希望。但看起来,蔺吹弦却还什么都没有,依旧迷茫,还在徘徊。
“你知道,我向来唯独不能辜负大师姐。”蔺吹弦放在膝头的十指交叉了起来,语调低迷“栩儿,除却她我自认万事如何我都不歉疚也无所谓,但唯独你我最对不起。”
裴真意已经收好了棋盘,闻言幽幽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师姐,都过去了。我不在意。”
“”
窗外雷鸣声远在天边,连绵不断间与蛙响交织。蔺吹弦咬着唇沉默半晌,终开了口。
“我七岁入师门,八岁那年,师父去了山外游方,遇见了你。”
“你或许也曾听师父说过,那年出了许多乱子,饥荒连年。”
裴真意点了点头,垂眸回道“是。”
“那年师父在外,便因此没能按时回落云山。就连寄回的信件与银钱,都在半路被劫。彼时只有师姐同我两个孩子在山中,很快便开始惶恐。”
裴真意微微抬起了眼睫,疑惑地看向了蔺吹弦。
她所说的,是自己从不知道的事。
“于是我们出了山,想要到邻镇更大的邮栈去打听打听。”
“但那时候师姐才不到十三岁,我也是不过八岁的年纪,谁也没有到过那儿。”蔺吹弦叹了口气,交握的十指一时间扣得更紧。
“于是我们便不知道,邻镇野道上的饥荒已经到了卖儿鬻女、杀人食骨的境界。”
“我同师姐两个小孩儿,或许当时是杀了也吃不了几顿。”蔺吹弦语调里带了些谑讽,眼底闪着昏暗的火光“于是我们便被抓住,要同镇上那些小孩儿一般,被卖去别地。”
“我们一路颠簸,十余人挤在平日里只能坐下四人的菜车内,走了三个昼夜,几乎不曾合眼。”
“菜车一般半日停一回,行路时便都是锁着。整个车厢内挤得让人几乎抽不动手,实在疲乏了便也只能站着眯上半刻。”
“车里只有一扇钉死了的窗,只有从那里才能见到几丝光亮。许多人都忍受不了这样长而无休的时间,便会在拥挤的车内行方便。如今我回想起来那狭小肮脏的空间、想到那样的腥臭,都会感到难耐的恶心与绝望。”
“那时候是寒冬腊月,天气极冷。车里的其他小孩儿都是奴仆出身,又或是野惯了的孤儿,他们要抢我们的衣袄,我们便再怎样都夺不回。”
“冬日严寒,那时候一路来,我们便几乎只穿着单衣,就连食物都要被人抢去,水也喝不上几口。”
蔺吹弦嗤笑着叹了口气“我当时,恨不能让那些人去死。”
“但我才八岁,又向来是礼教出身,便连那车里最小的一个孩子都打不赢,反倒落得灰头土脸,连带师姐同我一道遭罪。”
灯暗了下来,蔺吹弦说到了这里,一时微微停顿,拿起小剪拨了拨烛心。
火光噼剥,在这须臾的静默之中,裴真意屏住了呼吸。她绷着脊背,一声不出。
直到这一刻,她好像有些明白了那件她曾经并不理解的事明白了为何大师姐直到如今,都再没有出过一次落云山。
“但即便如此,师姐也始终护着我。”
“那时候我方入师门一年,与她还根本不甚相熟。但唯独因为师父离山前所嘱那句我是她师妹,她应当照料我,师姐便将我护在了身后,万事都为我拦着。”
“那时分明是我最傲气爱挑事,却总是师姐身上伤最多。分明是我吃食总被抢,师姐却每每都将她的那一点分去大半与我。”
蔺吹弦说着,手中仍旧握着那柄小剪,而那剪身上映出了荧荧跳跃的烛火光,忽闪迷离。
窗外雷声近了,开始下起了极细的星点小雨,蛙声渐小,应是躲入了池。
“直到三天过去,我们到了陌生的乡镇。那里应是个中转站,又或是个贼窝,总归我们一无所知。”
“那天外头下起了大雪,拐我们的人料想我们都知道,这种夜里便是逃了也没有活路,便连门也没锁,只将我们丢在空无一物的阴湿泥房中。”
“那时候师姐便对我说,如今便是机会,无论如何总要试一次,至少不管怎样,要让我逃出去。”
“于是我们便冒雪走了出去,却果真便碰见了寨外巡逻的盗匪。或许是因为泥房中尽是些半大小孩儿,颠簸冻饿了这么些日子根本不必大防,于是那巡逻的盗匪便只有一人,且在冬夜里饮了酒,看起来已是醉醺醺。”
“但那个醉醺醺的盗匪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我,抓着我将我摔在雪地里,险些背过气去。”
蔺吹弦絮絮说着,到这里却有了停顿,抬眸看向了裴真意。
裴真意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般,翕了翕唇,却到底没能出声。
“栩儿,那时候她才十三岁,却肯为了我去杀人。”
“那时候分明是我被捉住,师姐分明可以先走,但她却搬起了她原本从未想过能搬起得到沉石,将那个匪徒在雪夜里砸得头破血流。”
“直到如今我都还记得她边哭边抱我时,雪地里风都吹不散的血腥味。那匪徒的头颅被她砸得颅骨都凹陷了下去,花花红红的颜色淌了一地。那味道腥臭又恶心,都融进了白色的雪里,是我永远都调不出的肮脏颜色。”
36。纷杳芸芸
“”
蔺吹弦说得太过真实; 这只能说明这一切的记忆她都从未刻意忘却,而是始终放在眼前,时时都要去回顾。
这样想着,裴真意一时握紧了桌面上已冷下去的茶盏; 看着杯中水面粼粼的微光,局促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却最终只发出了单调的一声应答。
在她的记忆里; 大师姐从来温柔轻声; 是连春花也不愿折断、硕果都不忍采撷的良善性格。
这样的师姐,却会为了护住师妹; 在冻饿虚弱、风雪交加的黑夜里去打杀一个醉酒的成年人; 机械的动作重复着; 直至将人砸得全无人形。
或许对于她而言; 这便是梦魇一般附骨难散的童年记忆; 而这记忆便最终化为了阴暗的藩篱,将她圈困在了桃源般的落云山中; 再不愿面对人世。
两人沉默了片刻; 窗外的雨已经又大了起来。
夜色越来越沉浓; 四周除却雨声寂静得可怕。裴真意朝一片昏黑的窗外投去了一瞥,夏日的温度在湖边并不明显; 让她一时恍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成年的匪徒死了; 年幼的我们却还活着。一切都没有结束; 我们要面对的还有荒年的寒冬; 一切便都只是刚刚开始。”
“穷乡僻壤里; 师姐带着我在雪地里赶路。我们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安全。”
“野外真的很冷,我们都早已经意识模糊。师姐把我背在了背上,不论我怎么哭,都紧紧抓着我不放。”
“我们将雪含化了果腹,将枯草嚼碎充饥,即便是雪里的兔子从我们眼前跳过去,我们都根本没有气力去捉住。那时候我觉得,若是死在了这荒郊野外,我或许会变成恶鬼,向我恨的一切人索命讨魂。”
“但后来,师姐却把我放在了树下,追着兔子越走越远。”
蔺吹弦吐了口气,面上的笑意纠缠又晦暗,让裴真意仅仅是一眼便立刻错开了视线。
她从未见过这般神情的二师姐。在落云山时,蔺吹弦从来都是飞扬明灼的,以至于裴真意从来都不曾意识到过,她也曾有过这般经历。
“师姐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肉。”
“那时候我已经饿昏了头,只见到了那是肉,其余的便什么也没看入眼。”
她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
裴真意隐约瞥见了她颤抖的手,心下一时滞塞。
“那块肉很小,其实你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根本不可能是兔肉。”
“但那时我早便快要饿死,便什么都注意不到。”
“那一路回去时,我还吃过许多次这样的肉。我早已经神志模糊,以至于对那一路出现的莫名其妙的食物,从未抱有过怀疑。”
“”裴真意意识到了什么,一时眼眸都微微睁大,却又根本无话可说。
蔺吹弦看了她一眼,眼里尽是自嘲与席卷难散的愧疚。
这样的愧疚,她怀藏了无数个岁月,早已刻入了骨血,又与自身的命运相捆绑连结,成为了最为顽固而深刻的执念。
“直到最后一切都结束时我才明白,那些日子里我在师姐身上闻到的血腥味,根本便不是她所谓的癸水。”
“”
“师父找到我们时,她腿上的伤痕都被严寒冻得结了一层血痂,猩红一片,触目惊心。”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在那些神志昏昏、靠师姐支撑的日子里,原来我吃的,都是她的肉。”
时间仿佛被拉长,隐隐的雷鸣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耳际放大。
谁都听说过割股充饥的故事,裴真意幼时也曾对介子推所为长叹唏嘘,但同时不可遗忘的,她也一度为典故中的血腥与自残而颤栗。
而若是这样的事情当真降临在自己身上,她将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那为自己割去了自身皮肉的恩人
又要怎样面对吞下去的一切,和那随着食道附入骨血的沉重恩情
光是这般设想,裴真意便已经感到了无尽的愧疚与自责,这份纠缠的悔恨会缠住她一辈子,也会让她为之陷入几不可脱的执念困境。
毕竟那不是旁人,而是同样年幼而温柔、同样无助而无辜的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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