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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云海间-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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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夜的大雨,宫殿顶上的琉璃瓦被冲洗的明净,在朝阳中反射出一片无比眩目的金红色,刘甄看着雨后澄澈的天空,忽然觉得哪怕清平真想离开,从此做个这样的人,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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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回到府中时已是天光大亮,张柊见她回来,便在厅堂招呼下人备饭。
清平在桌边落桌,有仆人送上碗筷,张柊若无其事道:“昨夜下了一夜雨,今早起来不曾想竟放晴了。”
“晴天自然是好的,使人将屋里的褥子拿出去晒晒,晴不过几日,到时候又得下雨。”清平舀起一碗粥喝了几口道。
张柊注视着她道:“……竟不知你对长安这般熟悉。”
清平手中一顿,瞥了他一眼道:“曾在长安求学,也是住了几年,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
张柊有些尴尬,低头用饭不语。两人各自心怀秘密,本就无话可说,清平用完饭便回了后院书房中去,临走前低声道:“看好那些下人,别让他们随意走动,宅中的事情,要劳烦你打理好。”
张柊压下心里疑惑,无论他对昨夜所见有多少猜测,此时他也不得不装做毫不知情的样子。深夜出现的马车,身着近卫服饰的女子,他深吸一口气,明白他们彼此都需要等待时机,而这种等待,恰好是最让人倍感煎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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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坐在书房中翻着那本账本,她手上这本自然不会是原本,而是另行抄录的副本,她翻了几页,慢慢合上放在手边。
她手中这本账本记载的东西几乎可以颠覆整个贺州官场,世家大族手伸的如此之长,将贺州瓜分殆尽,贺州官场贪墨横行,世家肆无忌惮,几乎已经将贺州官府压在下面,朝廷多次派去的官员整治,但都无从下手,皆无功而返。贺州甚至成为一块铁板,谁敢去踢,就会遭到激烈的反击与报复。
这只是一州之景而已,那其他州呢,是否也是这般黑暗糜烂?世家自建朝初便已盘踞在六州土地上,当时朝廷需要仰仗她们,但历经种种变革后,到了今天,她们已经成为能插手朝廷决策的庞然大物了。通过不断在朝中举荐和插|入合适的官员,达到为其谋利的目的,再通过联姻,使得彼此的关系更加亲密,这已经是一条巨大的利益链。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局面的形成也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同云州有战事,朝廷要从其他州抽调粮食运往广元,但都没有收到预期的数额。地方凝聚起的势力成为阻碍朝廷新法推行的巨大阻碍,更别说科考取士,如无人推荐,平民之家,怎能有入官学就读的资格?贺州一地最讲究出身家世,为此改姓入门者不计其数,不过只是为了冠个宗族姓氏罢了。
她手中这本账本分为两本,一本为进账,一本为出账,记载着贺州近三年来各项税收的流向,吴钺恐怕并没有看这本账本,否则她就会明白,这里头所称的向朝中重臣上贡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扣除朝中为推行新法发放的各项补贴,还有税收出入,最后清晰的指向一个地方,剩余的五百三十万两,全都被贺州世家大族所瓜分。贺州都是如此,更遑论其他五州了。
原本还在张柊身上,清平相信他自然会把这样东西藏的很好。云州频繁的战事将举国上下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人人都想知道成败如何。事关国体,更关乎这位继承者是否能得到认可顺利继位,她清楚的明白,这场战争对楚晙而言至为重要。随着女帝的退隐,权力的无形移交,楚晙在这一年中表面上说的监国,但其实六部内阁已经隐隐以其为尊。官员们需要的是能决策大局的君王,如果说前三十年中,女帝的不作为将她们被迫推向的世家战线,参与到两党之争中去,但现在,许多曾被放逐到权力中心外的官员看到了一丝希望,若是明君在位,那么这腐朽不堪的官场,总有一日会得到彻底的治理了。
她问自己,回到长安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心怀愤慨,想为安平殉城的孙从善与一众同僚问个缘由;她回想起在雪中跋涉的场景,想为这一路流离失所的百姓问个究竟。拨开重重阴谋,她不想让吴盈平白送了命……种种缘由,促成她回到长安,再次踏入这片土地。
她坐在书房中,想到往日的情形,只觉得想笑又想哭。长安承载了她太多太多的记忆,她看到旧日的屋舍、街道,怎能不触景生情?
但这一年的遭遇让她有了新的领悟,原来所谓的感情,才是最要不得的。时至今日,她只觉得仿佛再生了一般,人历经生死险关,总是会发生一些变化。曾经的日子并不是假的,人付出的感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忘记,她想起长安的同窗,安平的同僚,或是曾予她教导,那些在她生命中来了又离开的人,她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奈,她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曾经的错误,她的确是那个被人推着走的棋子。
若是她一早便离开,去周游六州,远离所有的是是非非,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吴盈不会死,安平不会沦陷,所有未发生的都可以被改变?她清醒痛苦的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但又如饮鸩止渴般,陷入悔恨之中不能自拔。但她并未因此而产生过自暴自弃的想法,如果对自己这么随意,她早就该死在阾枫郡的废庙里。
清平看着日影从窗柩的一侧慢慢落到地上,她想到那句“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她心中堆满了苦闷,但却不能与任何人说。能说的人已经不在,在的人已经背道相驰,越走越远。她恨自己历经种种,仍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又是失落又是庆幸,彻底的失望过后,她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她虽是心伤至极,但也明白一件事,所谓的感情,并不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她的一往情深,或许只是一个笑话。如今临脚刹住,悬崖勒马,也算为时不晚。
清平一边嘲讽自己,一边抽出纸来将所经历的事情记下,好加深记忆,整理的更清楚一些。屋外阳光洒了一地,有鸟雀停在窗前叽喳叫个不停,她抬头看了看,忽然笑了笑。
她或许是错付了深情,为人耻笑。但她也能拿的起放的下,苦学数载,女儿心怀天下,胸中自有磊落山河。情爱小事,痛过伤过,就当它是过眼云烟罢了。
第134章 如鱼
这场旷日持久的国战终于落下帷幕; 自捷报从前线接连传来; 朝廷也松了口气。内阁自然不必再连轴转; 日夜待命于紫宸宫侧殿。庞大的帝国在历经一年的诸多变故; 总算能迎来一个喜庆的新年了,云州虽硝烟未尽; 但残敌穷寇,已经不足为惧。
被战争阴云笼罩的长安也渐渐恢复了原有的繁华平静; 云州一役过后; 朝廷六部勉强运作的种种弊端也渐渐暴露在众人面前。但至少现在看起来局势仍旧平静; 如同秋天的湖水,仅有落叶扰乱宁静; 但那细小的涟漪; 并没有破坏这份固有的平静。
与此同时,在任一年监国的太女楚晙,以其沉稳冷静的姿态率领内阁朝堂共面国难; 使得朝野风向大转,原本的反对之声渐渐少了; 世家也不再是观望之势; 反而表现出靠拢的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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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霄宫中不分白天黑夜都燃着灯火; 淡淡的雾气从凤形香笼的嘴中吐出,湮没在深宫之中。
楚晙坐在桌前,读完兵部呈上的最后一本奏折,有宫人端上茶,她也只是看了一眼; 把茶盏轻轻挪的远了些。
这虽是女帝常修炼的宫殿,说是什么清静自然,撤去了一应金器玉摆,但呼啸展翅,以凌空下落之姿悬于藻井之间,翎毛张蓬,神态高高在上,睥睨一切。
“……”
茶盏与桌面发出的轻微碰撞声惊醒了靠在床头的那个人,头发花白的女帝被裹在赤色的帝袍中,好像被这代表尊贵的颜色吞噬了血气,她惨白的脸更显衰败,楚晙目光在她日渐颓老的脸上落下,而后女帝双眼微颤,慢慢睁开眼睛。
她艰难地喘息,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云州,尚在?”
楚晙颔首,道:“复组了寒甲营,周乾赢了。”
“寒甲营?”女帝微微眯起眼,“你可真大胆,建武年间撤寒甲营分云策十二军,就是怕这些将帅拥兵自重,到时候说反就反了!你居然敢将寒甲营再弄回来,难道就不怕周乾反了?”
她面前的人只是轻轻笑了笑,姿态闲适道:“反的不会是周乾,也不会是云州的驻军。云策军的指挥权历朝历代都被紧紧握在皇帝手中,从来只有内生反心的世家,没有听说在边疆叛乱的武将。”
“世家?哈哈!你就这般狂妄,竟要与世家为敌?从太宗起,世家盘根错节,同枝连理,朝中三品以上大员哪个不是出身大族,先帝都不能撼动她们分毫,就凭你——”
女帝痛苦的咳嗽起来,抓起帕子捂住嘴巴,缓了缓才道:“你以为朕没有想过要动过她们吗?呵呵,那些人可不见得能听你的……”
“这就是您藏于深宫清修,不愿过问朝务的缘由?”楚晙目光闪烁,轻声道:“知不可为,便顺理成章的退让避开?这与掩耳盗铃者又有何异?哪怕事情到了最差的地步,也能有一线转机,只要能牢牢抓住,就一定会有机会,倘若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放弃,那才是最可悲的,还未曾一试深浅,就已经生了畏惧之心,这结果便注定是输。”
“哈哈哈……”女帝笑起来,声音含糊,回荡在大殿中的柱子上,有种鬼气森森之感,侍立在侧的宫人忍不住低下了头,两股战战,双腿发软,“朕为帝数载,也不需你来教我这个道理!等你能把这个位置坐牢了再来说今天的话罢,这天下之主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好坐的。”年老的帝王细细打量起眼前年轻稳重的女儿,就仿佛是兽群中年富力强的新王与年迈不堪的老王相互对视,她突然生出无尽的感慨,这自然是来源岁月无情侵蚀的悲哀,原来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逃脱不了生死轮回的宿命。
“你,你不像你父亲。”她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流露出怀念的神情,“他比你温和多了,却很倔强,未有你这么圆滑。若是当初,他能有你一二分手段,也不会落的这般下场。”
楚晙听她说起自己的父亲,手中一顿,漫不经心道:“斯人已逝,就算是道尽哀思,也是无用。”
女帝双目如电,突然变的锐利起来,看着她道:“等你走到这个位置,你就会明白,有些东西,你永远永远都再也无法得到。哪怕你耗尽所有,倾尽这天下间的财富,都不能改变……这就是代价,这就是——命数!”
她疾声厉色地说完,便如同被人攥紧了脖子,用力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凸起,面色刹那间由白转青,最后手无力落在被中。
殿中寂静无声,楚晙的目光掠过那排微弱的灯盏,其中一盏只余豆大的火苗,倏然熄灭,她的手在桌上叩了叩,吩咐身边宫人道:“召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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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启六年,圣上病重,再次急召了整个太医院,从宫中传出的消息皆是语焉不详,又过了半月,女帝召了内阁几位顾命大臣与太女于玉霄宫觐见,这下人人都心底有数了,想必到了此时,也必然是要写遗诏了。
玉霄宫中正殿里乌泱泱跪着一排红袍官员,其中有内阁首辅严明华,次辅沈明山,以及文华阁大学士数人,这些都是女帝向来倚重之人,在这种场合出现自然有其深意。严明华跪在丹陛前,抹了把眼角的泪,哽咽道:“陛下……”
女帝恍惚睁开眼睛,气若游丝般道:“将东西拿出来。”
宫人捧着赤色玉轴从屏风后出来,女帝道:“……朕,从位数载,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以天下之心为心,共四海之利为利,保邦于未危……而人主之事,遁卦六爻,亦未言尽,便知人主原无宴息之地可以退藏,不及臣下可仕可止,无可旁诿。太女皇四女楚晙,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这份遗诏显然是女帝亲笔所写,并未交由大学士执笔。此言一出,重臣皆垂目饮泣,严明华趴在台阶上,哭泣道:“陛下,陛下!”
毕竟是女帝一手提拔上来的老臣了,女帝慢慢道:“哭什么,你是朕的内阁首辅,起来,站好了。”
楚晙从人群中走出,跪在台下,女帝看着她年轻但沉稳的面容,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渴望与怀念。她推开两侧宫人的搀扶,颤颤巍巍从座位上站起来,虽身形佝偻,但苍老的面容上依然保留着属于帝王的威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楚晙,在这一刻,她仿佛已经洞悉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极为平静地道:“太女,这天下社稷,朕交付于你了。”
楚晙与她深深对视一眼,随即附身一拜,朗声道:“儿臣必不复所托!”
“那就好……”女帝一步步转身落坐,看着殿中跪着的大臣们,在御座上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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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启六年十一月,京师戒严,闭城封坊,三日后由文华阁大学士在朝中宣读遗诏,昭告天下,朝臣皆素衣白冠,于大丧之日始,新帝扶灵,梓宫葬入陵墓,皇女皇孙随行,辅臣并三品以上大员随侍奉如常。
城中庙寺至大丧初日,需鸣钟三万,钟声彻夜不绝,在长安上空回荡。风流云转,光影变幻,飞快的掠过琉璃瓦上,无言注视着沧桑人间。
国丧禁乐,五城兵马司夜夜巡逻,全城宵禁,满城无比安静。清平所居附近的歌舞坊也闭了门。倒也得了数日的清净。她夜夜宿在书房中,深夜仍坐在桌前看书。丧钟已停,但又好像回荡在耳边。她见桌前那只蜡烛将熄,取抽屉里寻了新的换上。
窗外冷月如霜,在窗柩落下一片冷冰的银色。东面的窗户未曾关上,倾泄了一地月色。有风吹来,将桌上书页翻的哗哗作响,那烛台也被风吹的向书倒去,她来不及去关上窗户,快步走到桌前扶稳了烛台,又把书用镇石压好,烛火摇曳,恰好照出那句“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或暂出,复又遭网”,残灯满室影幢幢,她手中一抖,心中有些蓦然有些发冷。
待她放好了东西,转身去关窗,突然看见一点白自空中旋转落下,好似银屑般发亮,接着密密麻麻的银屑落下,没想到竟然下起雪来。
她伸手接了一片,而后关了窗,冰冷的雪很快融化在温暖的掌心,书房的门突然响了响。
清平有些奇怪,这么晚了,张柊也该一早歇息了。府中下人知道她的习性,断然不会来打扰,她警觉道:“是谁?”
“李大人,”天枢的声音传来,“请随我走一趟罢。”
她微微皱起眉来,此时正值国丧,新帝初立,先帝梓宫都还未入陵,宫中内外紧闭,这时候楚晙要见她?
她并不想在这时候见到楚晙,便懒得理她。料想天枢也拿她没办法,总不能绑了她进宫罢。
果然门外无人应答,清平猜她已经走了,便铺好床铺,谁知道门轻轻一推便开了,天枢面色冷淡道:“请吧,李大人。”
清平冷冷道:“进宫?此时宵禁,如何能在长安街坊中随意行走?”
天枢道:“这就不必你担心了。”
清平见她铁了心要带自己入宫,只好收拾衣服,准备动身。但天枢却取了一套宝蓝色官袍,上头的纹饰她再熟悉不过了,孔雀翎羽垂下,这是正四品的朝服,天枢道:“请吧,李侍中。”
清平看着那套朝服一字一顿道:“什么李侍中?”
天枢答道:“官复原职,李大人,还未来得及恭喜你。请罢,陛下在宫中等你。”
第135章 灵犀
是夜; 长安下起雪来; 如同无数冰晶在月光中闪耀; 在寂静的夜色中轻柔舒缓地落在飞檐上; 没过多久便覆盖了屋瓦街道,堆积的雪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淡淡的银光; 将周遭映得如同白昼般明亮。
马车在雪地里疾驰而过,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 不一会就被雪给掩住了痕迹。待来到皇宫时; 雪已经下的越来越大; 清平穿着朝服,头戴冠帽; 腰佩玉环银袋礼束; 一应具备,在宫人的指引下于偏殿换上素衣,罩在朝服外头;又将冠帽蒙了白纱; 耳边垂下两条长带,以玉珠为结; 悬于帽旁; 待这一切打理完; 才有人过来领她离开。
因是大丧期间,宫中灯盏皆换了白纱灯笼,朱红门窗都糊上了层白纸,雪覆盖了宫阙,沉寂的白铺天盖地而来; 将这原本辉煌华美的宫宇蒙上一层凄楚的霜色,月夜下雪地无边无际,连同周围的宫殿,都一同化作纸上苍凉的墨痕。
灵幡轻轻飞舞,纸帐翻动,雪落在玉霄宫前,月色将隐,白灯笼在地上落下一圈惨白的光晕,清平跟着那引路的宫人从偏殿进去,刚刚踏入宫门,便听见里头有声音传来:“……竟不知先帝有如此打算,遗诏也不交由文华阁大学士誊写,这到底是哪里的规矩?”
清平面色如常,只是那内侍被吓的不知所措,她抬眼扫了扫这座已被装点做灵殿的宫殿,距上次到此地,已经是几年前的旧事了。约莫是主人的逝去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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