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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路筠
　　路筠思考过，自己血缘关系上的爷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路家的亲戚一点也不多；　路进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　父亲就去世了；　等路进成年；　结婚不久；　母亲也因病去世——这意味着，路筠出生就没有见过上上辈的长辈。
　　街坊邻居倒是有很多老爷爷老奶奶；　但是路筠和他们一点也不熟悉。她并不是那种讨老人家喜欢的孩子；　既不可爱，也不乖巧，路家一家人在那附近也是出了名的不爱交际——因此，可以说；　路筠几乎没有跟老人打过交道。
　　“……所以我们真的要去吗？”
　　下车跟着关曦在站岗的警卫那里登了记，两个人穿过管辖严格的小区大门；　定在了原地。确切的说；　是路筠强行拉着关曦，定在了原地。
　　她扭头看了眼持枪的警卫：“……现在走还来得及。”
　　“为什么要走？”关曦一手拎包，有些不解地侧过头来，随即有些了然，反手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手背，安抚道，“别怕，我陪着你呢。”
　　路筠：“……我倒是没有怕啦。”
　　——就是实在有点惊讶。原本以为只是普通模式见一个陌不相识的却有血缘关系的普通老人家而已，哪想到只是进个小区；　就能领略到什么叫做下马威——这么一看，这可能都是困难模式了。
　　她不情愿地摸了摸鼻尖：“我就是……有点出乎意料。”
　　关曦牵过她的手：“是啊，的确有点，而且咱们俩还得走上好一段路才能到地方。你带伞了吗？”日头正盛，她抬手挡了挡太阳光，看了眼路筠，瞬间了悟，“……没关系，我包里有一个。”
　　路筠去翻她的背包，翻出来一把小巧玲珑的太阳伞，撑开来才发现伞很小，大约是个单人伞，两个人得挤在一起，才能够避免阳光的照射。
　　路筠挽着关曦的手，和她贴在一起，说实在的有点热，但是谁也没有松开手。
　　走了一小段路，关曦实在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这算不算形式主义打伞？”
　　路筠眨了眨眼，这才注意到阳光落了关曦半身。虽然两个人恨不得贴成一个人，奈何路筠打伞姿势笔直，简直像是竖立在十字路□□警身旁笔挺的超大遮阳伞，完全不在乎阳光照射的方向和角度。
　　……的确可以说的上是形式主义打伞了。
　　路筠试探地歪了一下伞，对准了太阳的方向，这次总算完全挡住了太阳，她也觉得有点好笑：“……怪我，我没经验。”
　　两个人走了没几步，拐了个弯。
　　太阳转到了另一边，路筠还认真地歪着那个角度，眼看阳光又不甘寂寞地晒在了两个人身上，关曦默默伸出手，抓着路筠的手，把伞挪了个方向。
　　路筠：“……”
　　关曦叹气：“敌不动我不动，敌动你也不动啊。”
　　路筠觉得好玩，憋笑了几声，咳嗽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开始对关曦说话：“亲，十分抱歉，您购买的这个打伞机器人本来就是基本款呢，并不具备自动调伞这样的人工智能模式……咳咳，如果您需要这个功能，这边建议您订购我们公司的高级智能款哦。”
　　她话说到一半，关曦就忍不住笑起来，说道最后，关曦几乎笑的身体直抖，本来两个人就手挽着手，这会儿干脆往旁边一靠，头就倚在了路筠的肩膀上。
　　路筠更是一边说一边憋笑，两个人笑成一团，路筠再看看那把被笑的东倒西歪的单人太阳伞，觉得真的有点傻。
　　“感情你还不是智能的。”关曦调侃。
　　“普通机械款，”路筠挥挥手，一点也不在意，“这不是还需要你手动调节么？”
　　说着转过一条小路，关曦果真伸出手调整了一下歪掉的伞，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的确是手动款。”
　　“什么手动款？”有人从旁边岔路口朝她们俩走来，一边走一边插了一句。
　　岑宗。
　　“没什么，”关曦收了收笑，“你这是……来迎接我们？”
　　“……谁要来迎接你们，未免太自恋了点吧，”岑宗无语，“我就是出来遛个狗，不小心撞见了你们俩而已。”
　　“你来遛狗？”路筠站定，一脸疑惑，“狗呢？”
　　岑宗一秒眼神暴躁，恰好对上关曦冷冷一瞥，瞬间换了画风：“……你问了一个好问题。”
　　路筠的眼神从关曦身上划过，又重新落在岑宗身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哦？”
　　“它跑丢了，”岑宗木着脸，“所以我要去找那只狗……不过正好我要顺便去找一下我爷爷，他在关家，因此我们顺路。”
　　路筠：“……其实你可以直接说你要和我们一起去的。”
　　岑宗：“没有这回事，我主要是要遛狗。”
　　路筠：“……好吧。”
　　倔强的遛狗者沉默地双手插兜，在前面带路，风吹起他头顶一撮同样倔强的头发，旗帜一样鲜明的表明了他的立场。
　　路筠和关曦落在后面，依旧打着那把太阳伞，除了关曦偶尔的调整伞的角度，气氛全然是倔强的沉默。原本被路上的小插曲逗得忘记了见长辈的紧张，此刻的沉默再一次唤起了路筠的不安。
　　“爷爷凶吗？”路筠问。
　　关曦想了想：“不凶。”
　　前面岑宗耳朵尖，闻言回过头来，阴阳怪气“哈”了一声。
　　路筠：“……他什么意思？”
　　“吃饱了撑的。”关曦平静地说，转头再去看路筠，“爷爷真的不凶。”
　　十分笃定，令人信服。
　　“真的不凶”的爷爷正在门口小亭子里下象棋。
　　老人家精神矍铄，手里拿着枚棋子，怀着手握砍刀，挥刀杀人一般的气势，重重地把象棋“啪”的一声按了下去。
　　对面蓄着胡子的老人“哈”的笑了一声，把棋桌上的棋子往前重重一推：“将军！”
　　老人家的脸色几乎瞬间黑了下来，眼神沉沉盯着棋盘，那架势，似乎下一秒就要掀翻桌子。
　　路筠离得老远，都能感受到那种黑云压城城欲摧一般的氛围。
　　她默默看了一眼关曦：“……”
　　关曦平静地看了回去：“还好，对不对？”
　　路筠难以苟同。
　　岑宗一言难尽地看了这两个人一眼，走上去打招呼：“爷爷，关爷爷。”
　　他爷爷是个不靠谱的，随便挥了挥手就当是打招呼，关爷爷倒是勉强收回了自己明显不太愉快的表情，冲他颔首，随即视线就落在了路筠的身上。
　　他眯了眯眼睛。
　　路筠觉得有点尴尬，她难得保持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跟着关曦走上前去，跟两位长辈打了声招数——完全没有任何自己的发挥，照搬关曦的话，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只是配角”的模样。
　　“你就是路筠吧，”先开口的却是岑爷爷，他笑呵呵地注视着路筠，“长得真像你爸爸——”他一边说一边去看身边的老伙计，看着他板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在意，只是对着他说，“我们这群人里，就数你最有运气，瞧着俩娃娃，多俏啊，”他看关曦和路筠的眼神十分欣慰，活像是老农在看自家田里长出来的大西瓜，“就跟年画似的，站在一起看着让就让人高兴。”
　　关爷爷瞥了一眼路筠，又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岑宗：“……还行吧，是比你孙子好一点。”
　　岑爷爷噎了一下：“哪儿有这么比的！”
　　老头没说话，看了眼这俩孙女：“回来多久了？”语气干巴巴的，跟审讯似的。
　　路筠却松了口气，让她回答问题其实还好，只要不是让她自我介绍或者唱独角戏，她都觉得还算简单。
　　“有一段时间了。”她说，“开学我就和关曦住在一起了。”
　　关爷爷微微颔首：“……行了，快到饭点了，回去吧。”说着慢悠悠站起来，起身准备走。
　　“哎等等，”岑爷爷拉住他，一手指着棋盘追问，“这局是你输了吧。”
　　他脸皮一抽，不动声色看了眼三个小辈，重重咳嗽一声：“……有事明天说。”
　　“别啊，”岑爷爷站起来，“这也快到饭点了，我和小宗还没吃晚饭呢——这不赶巧了一起呗，”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去吩咐岑宗，“麻利点，把棋盘收收，一会儿到你关爷爷家吃晚饭。”
　　“……我这是家？宴。”关爷爷想甩开他。
　　岑爷爷一点笑一边去看俩姑娘，越看越满意，觉得这俩哪个当孙媳妇都不错，手更是使劲拽的紧：“家宴好啊家宴好！”一脸的喜气洋洋。
　　关爷爷：“……”他是不明白了，这个臭不要脸的怎么就没被雷劈呢！
　　他也侧过头去看自己阴差阳错得来的俩孙女，打量那个亲生的，的确是有他们关家的影子，再看看那个自小养到大的，更是心底一软，再想想这老伙计打的主意，和刚才输掉的一盘棋，真是怎么想怎么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来摘桃的啊！
　　再看岑宗和这老朋友，就不由自主带上了一股看贼的神态。
　　他心中不由愤愤然，不爽中脑海里冒出句不合时宜的话来：
　　——就是自家大白菜内部消化，也比便宜岑家的猪好啊！
　　//////
　　在中国，一切线团一般理不清的麻烦，都会被“吃饭”这件大事暂时搁置。
　　长到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和这种隔辈亲属一起吃饭，都说隔辈亲，路筠看着自己那位神色严肃的爷爷，一点都不赞同。
　　关爷爷和自己的大儿子一起住在这栋房子里，这大约等于路筠一次见了两位亲戚，好在大伯父看起来并不是如出一辙的严肃，他两鬓微白，脸上爬上一些细纹，但却不显苍老，话不多，说话时语调平缓却莫名带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感。
　　他完全是一家之主——即使面对自己黑着脸的老父亲，也照样能够从容不迫，三言两语哄的老父亲放松表情。看见路筠和关曦时，也是一视同仁似的温和，仿佛自己本来就有两个侄女，这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会见。先是问问关曦近来的成绩，又问询了一下路筠对新学校的适应情况——老实说，路筠都要怀疑这位才是自己的正经父亲了。
　　她有点意外于对方对她的了解，又被这种谈家常一样的气氛所带动，刚开始的拘束感随着对话的展开渐渐消除，她态度认真地回了几个问题，已经对这位大伯父产生了极大的好感。
　　这个过程中唯一让人感到不适的是隔辈的老人家，重点标注某位亲爷爷，从头到尾在沙发上一丝不苟地盯着路筠，充分营造出了一种令人不适的审讯室氛围。
　　岑爷爷好几次咳嗽两声想要拉一把老伙计，然而毫无意外完全失败。
　　蒋屿坐在另一边，一边喝茶一边借着遮挡观察着关曦的反应和神态，生怕关曦在这场亲切友好的会面中受到什么巨大的刺激，产生心理创伤。
　　然而也不知道是他的观察能力不够，还是关曦的伪装技巧太好——一直到谈话的末尾，岑宗都没有看出来关曦到底对这场对话保持着什么样的态度。
　　关曦也在喝茶，不同的是，她完全没有岑宗想的那么多，她只是单纯地喝一喝茶水，然后深思散漫的想一想晚上遛狗的事情。
　　关家两兄弟看起来大相径庭，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似乎都很忙，一会儿功夫大伯父电话已经响了两个。他翻手看了眼，挂掉电话和路筠继续聊了些平常的话题。
　　“……你还有一个堂姐，现在在国外读书，并不在家。”他对着路筠说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喜欢自在，不过，还是希望你和小曦能够经常过来玩，来看看爷爷也是好的。”
　　路筠不知回答什么，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今天临时有些事情，本来打算陪你们来吃顿饭，现在看来也是不成了，我这个做长辈的也是过意不去，”他这么说着，从茶几柜子里拿出两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来，分别递给关曦和路筠，“……算是赔礼了。”
　　路筠简直受宠若惊，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关曦，然后双手接过那个小盒子：“……谢谢伯伯。”老实说她这人真的吃软不吃硬，最喜欢这种温文尔雅又讲道理的知识分子长辈，可惜不知道为什么，身边遇见的全是路进那种钢铁长辈。再想想大伯父因为一个不算失约的失约道歉，路筠都要有点感动了。
　　关曦接过另一个，温声说了谢谢。
　　伯父笑了一笑，站起来，将沙发上的外套披上：“你们两个不怪伯伯就好了，说什么谢谢呢。好了……你们好好玩，晚上住在这里也可以，想回去的话我叫司机把你们俩送回去——”说着他又看向了岑爷爷，“岑叔……”
　　岑爷爷大大方方挥一挥手：“没事，你去忙吧，我们又不算什么客人。”
　　于是伯父又看向自己的父亲：“爸，那我就先走了。”
　　关老爷子眼皮子都不抬，“嗯”了一声。
　　大伯父颔首，跟众人道了句别，就跟着门口穿着西装似乎是秘书一样的人物一起离开了。
　　缓和气氛的人走了，此刻的气氛难免就有些尴尬了起来，关曦默不作声地欣赏着手中白玉无暇的茶盏，路筠手中拿着那个小盒子，想要拆开又觉得不应该在现在就拆开，正在纠结，神态看上去像是在发呆。
　　关爷爷仿佛一块巍然不动的岩石，沉默地定在原地，岑宗更不会说话，他依旧做贼一样时不时瞟一眼关曦，偶尔视线落在路筠身上，在两个人身上来回转动时，偶尔表情会有些一言难尽。
　　岑爷爷想要说话张了张嘴，想了想老朋友那尬场的性格干脆利落闭上了嘴，决心变成同样的岩石。
　　现场仿佛是“谁先说话就出局”的大型游戏现场，大家一起发着呆，似乎陷入了都人生的追问和沉思。
　　解救这一切的是做菜的阿姨，当她端上了最后一盘菜的时候，宣告可以去吃饭了的时候，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晚饭是普通的家常菜，两个肉菜四个素菜，配着一盅汤，摆在长方形的餐桌上，倒也不显得铺张或者过于简朴。
　　岑家两个外人姿态十分熟练，反而衬托的关曦和路筠像是两个外人。
　　饭桌上默默无语。
　　路筠偶尔和关曦对视一眼，试图用眼神表达出自己此刻的不解来——说好的轻松愉快的家庭氛围呢？
　　……唉，想想也是，看看亲爹那性格，能轻松愉快到哪里去呢？
　　路筠干脆定下心神，不再纠结那些具体而微的细节，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这么想着，她开始放开心神，完全把自己热情投注到吃饭的快乐上去，吃完这个吃那个，吃完一碗再来一碗……别说，菜虽然简单，但是真的很不错，路筠不知不觉吃了两碗饭，津津有味越吃越香，吃到后面大家都放下了碗，只剩下岑宗和路筠两个人吃个不停，比赛一般把荤菜吃了个精光，放下饭碗甚至一前一后打了个嗝。
　　路筠：“……”
　　岑宗：“……”
　　有点丢脸。
　　关曦递给路筠一张纸巾，她接过来，擦了擦嘴，问道：“要把碗筷收拾到厨房吗？”
　　“不用，一会儿阿姨会来收拾的。”关曦说。
　　“吃的还挺多。”关爷爷不咸不淡点评了一句。
　　岑爷爷看了眼岑宗：“多吃点好，多吃点好。多吃是福。”
　　不知这句话触了关爷爷哪个雷点，他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暗了一下，不着痕迹瞪了岑老爷子一眼，背着手慢悠悠站起来：“吃完饭别坐着，站起来消化消化。”
　　路筠和关曦都站了起来。
　　老人家瞥了一眼晃晃悠悠还没行动的两个外人，不由对自家孩子的行动力感到满意。
　　他点了点头，看向路筠，似乎有些不习惯，皱了皱眉才勉强开口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路筠去看关曦。
　　关曦推推她的手，示意她去就好。
　　来这里就预料到了，总会有这么一遭对话的，只是不知道是怎么样开始，也不知道会以什么话题结束。
　　路筠像一个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谈心的孩子，满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一老一小走出门去，阳光已经渐渐衰弱，暖风一阵阵盘旋，天气有些闷，但还算是舒适。
　　这房子后面自带了小小的院子，种着一棵梧桐树，枝繁叶茂，风来时树影晃动，光在缝隙间穿插不定，落在两人的脚下。
　　两个人相顾无言，本就够陌生，现在还有点尴尬。
　　路筠实在没辙，试探开口：“……您叫我出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么？”
　　“嗯。”老人家点点头，背着手背有些驼，慢慢和缓了表情，思索着迟疑开口，“……过去你吃苦了。”
　　路筠眨了眨眼，忍不住挠了下下颚，想要否认这句话。
　　“这件事是一件意外，”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也只能事后弥补。你也不必太过在意。”
　　路筠“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还想要解释一下自己其实也不算吃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