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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相-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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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围到她身边来,询问计策。
不论身后大臣如何惶然不安,皇帝的车驾仍旧毫不迟疑地朝着湖县行去。高大的车驾,被四壁遮得严严实实,谁都不知处于其中的皇帝是何神色。
圣驾即将入湖县,前头开道羽林却停了下来,过了片刻,羽林中郎将快马而来,在车驾前勒缰下马,对着紧闭的车门禀道:“陛下,有狂生拦驾。”
谢漪朝前一看,果然看到一名儒生,被羽林羁押起来。那儒生满面怒色,额头青筋暴起,被拖拽到驾前,他口中高声斥责:“陛下嗣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而于正旦祭罪人,此天下之大谬矣!”
大臣们俱屏息不语,不少人面上显出动容之色。
车中传来刘藻的声音,冰冷的,听不出喜怒:“投入大牢。”
羽林中郎将略一迟疑,拱手道:“诺!”
他正欲令人将这儒生拖下去。有十余人名大臣似自那儒生身上寻得了勇气,下马上前,跪地道:“拜请陛下,聆听民意。”
羽林中郎将动作一顿,退至一旁。群臣皆望着车驾,谢漪闭了下眼睛,心沉沉地坠落下去。
车门依旧紧闭,刘藻并未出来,她开了口,声音极稳,亦极清晰,一字一字地落入众人耳中:“此生毁谤皇考,大逆不道。群臣若有效仿者,罪同大逆。”
话音一落,众臣面上的激愤为迟疑取代。有十余名宦官上前,搀扶跪地的大臣。
大逆之罪,诛满门,夷三族,大臣们纵然有怒,也不敢言,一个个都被搀了起来,仅余下一名三十来岁的小官,跪地不起。
宦官见扶他不起,垂首退至一旁,羽林军上前,将他与那儒生一并拿下,拖了下去。
拦驾之人拿下,圣驾继续前行,终究还是让刘藻祭拜了先父。
回京途中,无人言语,一路沉寂。谢漪坐上了刘藻的车驾,刘藻闭着眼,嘴角紧紧抿着,旁人看来是圣意难违,落入谢漪眼中,却只是倔强与不服气。
她暗暗叹了口气,沉入深渊的心又浮了上来,她开口问道:“臣教陛下读书时,曾向陛下荐了一书,陛下可还记得?”
刘藻睁眼,望着谢漪,回道:“记得,《太史公书》。”
谢漪便笑了笑,似是欣慰,刘藻见她有了笑意,也跟着弯了弯唇,紧抿的嘴角变得柔缓而生动。谢漪见了,心下便是说不尽的心疼,她又道:“里头有一则故事,讲的事秦二世时的事。”
刘藻的笑意瞬间敛了下去,她知道谢相要说什么,但她没有打断,而是低下头,听着谢漪说下去。
谢漪便缓缓地往下说:“秦二世时,赵高欲作乱,又担心群臣不服他,便来试探。他带了一头鹿,献与二世,说,这是马。二世觉得好笑,纠正道,丞相错了,怎么指着鹿说是马。赵高就问周围的人,这是鹿还是马。周围的人,有些沉默,有些说,这是马,还有些说,是鹿。赵高就试探明白了,后来把那些说是鹿的,暗中陷害。从那以后大臣们都畏惧赵高。”
刘藻咬了下唇,道:“别说了。”
谢漪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道:“陛下是想做赵高吗?卫太子便是陛下抛出的鹿,称太子贤者,便是附和赵高之流,言太子过者,便是直言是鹿的那些人。陛下接下去是不是,就要重用指鹿为马之辈,排挤直言是鹿之人?”
到时候,朝廷便真的会成为皇帝的一言堂,她再想做什么,便无人敢反对了。
刘藻转开头,不肯再看谢漪。
第99章
车中弥漫沉默,仿佛空气都紧绷起来。刘藻侧身对着谢漪,显然不肯纳谏。
谢漪知她的心思,却不能任她胡作非为下去,仍是劝她:“赵高苛政残暴,自取灭亡,三族遭戮。秦历二世而亡,强秦旦夕间灰飞烟灭。陛下不能重蹈覆辙。”
再是强大的政权,也禁不起由内而外的分崩离析,一着不慎,政毁人亡。
刘藻闭上眼睛,只作不闻。
谢漪再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她一步步逼着她,不赞同她所行之事,要她放弃让步。刘藻只觉得无助,过了半日,方寻得勇气,辩解道:“改变都在朝中,不会殃及地方,朕无愧天下。”
谢漪的面上浮现隐忍的神色 ,刘藻的心紧了一下,但谢漪终是将怒意忍耐了下去,耐心说道:“陛下扪心自问,此话可信否?政由朝中起,而后推及郡国。朝中奸佞当道,地方便会上行下效,时日一久,天下只见奸祟,不闻贤良,百姓岂能不遭殃?”
这些话,即便她不说,刘藻也明白,但她还是仔细剖析,使得刘藻再无法掩耳盗铃。刘藻的脑海中,却满是谢漪方才那个隐忍的神色。
谢相可是对她生出失望了?
刘藻陡然心慌,她仔细地看谢漪的面容,谢漪面上已无隐忍,恢复了她一贯的镇定与耐心劝谏的真挚。可那一瞬间的隐忍之色却在刘藻心中挥之不去。她只能用冷漠来遮掩,淡淡道:“朕已察之,丞相休再多言。”
她话一说毕,便连忙转开脸,唯恐在谢漪脸上看到失望。
回到宫中,刘藻下车,快步而去。
群臣弯身恭送,谢漪从车中出来,看着刘藻远去的背影,直至刘藻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尽头,方回过头,安抚群臣。她开口说了几句,便见廷尉李闻正看着她,见与她目光相触,李闻的眼神陡然阴晦下来,转身走开。
刘藻回到宫中,还未一日,劝谏的奏疏便如暴雨一般呈入宣室。奏疏直言皇帝行止不当,乃至不乏攻讦卫太子之语。
从她下诏议谥,这种奏疏就从未断过,仿佛不说上几句坏话,就显不出他们宁折不弯的脊骨。
刘藻原先也只是试探而已。大臣们不必她多言,便议出以戾为谥。她实则颇为满意。戾字不多不少,恰好符合太子生平。大臣们如此行事,便是愿代她遮掩父过,可见她在朝中,根基已深。
至此一切都顺当,直至她看到那十余道痛斥太子之过的上书。上书中,将太子在世时的英明政绩全部否认,污蔑为“玩弄权术,邀买民心”。
刘藻方才勃然大怒。
太子早亡,刘藻连他的面都未见过,谈不上什么父女之情,自也不至于激愤难当。她之所以愤怒至此,是因他们今日能这般指责太子,待她下诏立后之时,他们又会如何口诛笔伐谢相。
谢相从前的殚精竭虑,夙兴夜寐都会变成别有用心。单单否认谢相的施政恐怕还不算完,世人对女子的恶意绝不止于此。他们会将秽乱之词全部加诸谢相,将她视作妲己之流来唾弃。
她念及此,便整夜不能寐。想了两日,将谥号驳回,令大臣们再议,看一看他们的底线在何处。
结果大臣们结成了一线,与她对抗。
刘藻忽然间明白过来,她无法为明君。
明君能明辨是非,虚心纳谏,能容下许多正直敢言的忠臣。她容不下,她听不得有人说谢相一字不好。
明君受人称颂,万民景仰,声名容不得抹黑。她容得下,到那一日,她宁可大臣们将她说得一无是处,将她唾骂成昏君暴君,也不愿让谢相受分毫委屈。
刘藻便想明白了,干脆趁此机会,将朝廷扫荡一遍,留下听话的,贬斥硬骨头,过上几年,等她把皇后顺顺当当地立了,再来收拾朝政。她还年轻,只要与她二十年,她必能重还朝政以清明。
可谢相不赞同。
胡敖捧着新的奏疏入殿,小心翼翼地呈上:“陛下。”
他面上犹带惊恐,刘藻一看就知这奏疏中写了什么,她随手一指角落,那里一卷卷竹简堆得比人高。
胡敖低身一礼,将奏疏送了过去。
刘藻问道:“你的妻子可在家中等你?”
胡敖忙将竹简堆放好,转过身来,面朝刘藻,恭敬回道:“臣妻一直在家中。”
他的妻子原是宫娥,后来被谢相带走,再后来,谢相赠了他一座宅院,并将宫娥还给了他,他们便择吉日,简单地成了亲。
刘藻留意到他的衣角原先破了个洞,眼下已被针线细致地缝补好了,如此贴心的活计,必是妻子所为。
刘藻抬起手,轻轻地覆在腰间的香囊上,这个香囊是谢相为她缝制的,她日日不离身,如今已有些旧了。
刘藻感受着手心香囊的细软,又问:“你日日在宫中,鲜少归家,她就不寂寞吗?”
胡敖回道:“臣妻与臣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臣是犯官之后,她也是,两家世交,刚落草就定下了婚约,后逢大变,人丁散落,数年不闻音讯,便离散了。至陛下登基,臣随陛下回到未央宫,方在无意间碰上了她。臣与臣妻,皆初心未改。这么多年过来,大风大浪都经了,也未分散我们。她在家中,知臣必会回去,臣在宫中,知她必在等候,即便不在一处,心也总是相通的。”
原来心意相通,就不会因暂别而寂寞。
可刘藻却觉得孤单,时刻都在想念谢相,难道她们的心意不相通吗?这一年来,她们也是聚少离多,即便相见,也只相望,连私下说句贴心话的时机都少有,但她却不失落,谢相心中有她,她心中也全是谢相,她们心意相通。
可自议谥来,她们间的牵连仿佛越来越薄弱,谢相不赞同她所为,她也不愿就此罢手,她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刘藻望向大殿的角落,奏疏多得能将宣室殿淹没,却没有一道属了谢相的名字。她不来见她,也无只言片语,刘藻不住地回想起谢漪那个隐忍的神色,心中痛如刀绞。
“陛下。”是廷尉寺的属官。
刘藻坐直身,问道:“何事?”
“那两名逆囚当如何发落,恳请陛下降诏。”
两名逆囚便是拦驾狂生与那小官。刘藻早在当场便定了他们大逆的罪名。大逆之罪,株连三族。刘藻本该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却又迟疑。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在主上行歧途之时,犯言直谏罢了,若是别的事,她恐怕不止不罚,还会嘉奖。
刘藻瞬间迷茫,但她不能让人看出她的动摇,张口道:“羁押狱中,不得外释。”
属官领命而去。
刘藻在殿中徘徊半日,换了衣衫,往旧宅去。
她有数月,不曾给外祖母上香了。
到了旧宅外,便见丞相的车驾停在正门外。竟与谢相偶遇了。刘藻心下一喜,连忙入内,将近正堂时,却又紧张。
她稍稍放慢步子,欲走得稳一些。
谢漪背对着门,立在灵位前。香已插入香炉,焚烧出长长的一截灰烬,昭示她在此处,已有许久。听闻身后响动,她转身望过来。
谢漪目色极淡,见了她,既不意外,也无惊喜,刘藻顿时觉得窒息,紧张得不知将手脚摆至何处。
檀香袅袅,香烛幽幽,老夫人的灵位像是在看着她们。
谢漪抬袖施礼,刘藻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免礼。”
谢漪直起身,二人相顾而无言。刘藻有千言万语欲说,到了谢漪面前却又哑巴了。她们相顾片刻,谢漪回头望了眼灵位,淡淡道:“陛下与老夫人叙话,臣且告退。”
她要走了。刘藻焦急,可挽留的话被卡在了喉中,怎么也吐不出来。她只能同样冷淡地点了下头。
谢漪看了她一眼,举步而去。
她们背道而驰,真的越来越远了。刘藻沮丧地站在灵前,连点一炷香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外祖母不仅未能安慰她,反倒使她愈加心慌。
回到宫中时,天已黑了。殿中置哺食,刘藻坐在食案后,举目望去,一点清冷。膳食精致而丰盛,刘藻如同嚼蜡。她食不知味地咽了两口,终是推开了碗。
胡敖见此,便甚担忧,恐皇帝饿坏了,上前劝了两句:“陛下再用一些,谢相若知陛下草草对付,恐怕又要担心了。”
刘藻闻此,又坐了回去,硬是将一碗饭全部塞下去了。胡敖暗自松了口气,刘藻望着空碗,却像是把心都掏空了。
她干脆走去椒房。
椒房殿收拾过,淡雅而不失大气,谢漪虽未在此居住,却处处都是她的痕迹。刘藻走到她们一起躺过的床边,弯身抚了一下被褥。
她仍旧不愿后退,与其拖拖拉拉,不如快刀斩乱麻,横竖都要乱一场,不如早早地来,趁她年轻,还能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拾残局。
刘藻如此说服自己,可心却因谢漪的疏离远去而愈加空荡。她又望了一眼那同样空荡的床,断然转身往殿外去。
正旦前后的夜,尤其寒冷,大雪纷纷,北风呼啸。
刘藻骑了马,屡屡扬鞭,朝相府疾驰而去。相府大门紧闭,门子早已歇下了,被叩开了门时还揉着惺忪睡眼,见来人是她,当即睡意都散了,忙道:“小的这就去禀报。”
刘藻道:“不必。”一面说,一面往府中去,门子也不敢拦她,只能在身后着急。
刘藻熟门熟路,闭着眼都能寻到谢漪的卧室,她脚下走得飞快,一心只想往谢漪身边去。
卧室的门关着,刘藻轻叩了两下,守夜的婢女趋至门口,小声问道:“何人?”
刘藻也放轻了声音,回道:“朕。”
门便打开了。
刘藻挥挥手,让那婢子退下。自己去了鞋袜,更加轻手轻脚地往内室去。
一室昏暗,唯有床头留了一盏灯。谢漪卧在床上,背对着外侧。刘藻脱了外袍,小心翼翼地躺到她的身边。一冷一热,她被激得打了个寒噤,这才感觉到一路来的凛冽彻骨。她不敢靠近了,担心冻着谢漪,便挨着床沿躺着。
谢相就在她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的心瞬间有了安放之处,如冬夜流浪在外的幼犬,重归家园一般,觉得温暖可亲。
谢漪早已醒了,她睡得浅,刘藻叩门之时,她便醒了。
她转过身,刘藻吓了一跳,嗓音都是僵硬的,低声道:“你、你醒了?”
谢漪不语,掀开锦被,将刘藻容纳进来,又将她手放到自己的小腹,将她的脚夹到小腿间。刘藻忙推辞。她的身子冷得跟冰一样,将冰块贴身挨着,必不会好受。谢漪看了她一眼,刘藻当即不敢动了。
“明日醒来,早点回宫。”谢漪说道。
刘藻点点头。谢漪便又合上了眼。但刘藻知晓她必是睡不着的。她等了一会儿,直至身子暖过来了,方贴了过去。谢漪并未拒绝,由着她抱她。
“漪儿,我真想你。”她蹭着谢漪的颈,低低地倾诉。
谢漪抬手,抚摸她的肩头。刘藻觉得她被掏空的心,又一点一点塞满了。
“我大致算过,便是自议谥一事起,清扫朝廷,也需十年,方能顺利立后。”刘藻缓缓地说道,“你我还能有几个十年?”
“立后之后呢?朝中可能有一日安宁?”
刘藻道:“十年之后,我方而立,自有精力重振朝纲。”
“覆水难收,朝纲乱了,如何重振?哪怕你真有这本事。十年间,且不论朝中不稳,必会趁势作乱的诸侯王与蛮夷。单是朝纲混乱,殃及黎生,这中间受难的百姓怎么算?奸佞环绕,排挤忠良,无辜遭逐就死的良臣又如何交代。你是皇帝,当心怀大义,泽被天下,而非为一己私利,弄得天下动荡,民不聊生。”谢漪的语气并不严厉,却透着深深的无力。
这些刘藻自然都明白,可她们呢?就该遮遮掩掩地过?在群臣面前,连目光对视,都不敢久。
刘藻听出谢漪言辞中的疲惫,她终是问了出来:“你是否对我失望了?”
谢漪沉默片刻,道:“是。”
刘藻以为她断不会后退放弃,然而所有坚持都在谢漪的这个是中溃败。她将谢漪抱得紧紧的,欲从中获得少许慰藉。可她仍是不安,仍是害怕。她问道:“你可会离开我?”
谢漪知她害怕,知她不安,依旧狠下心肠,道:“倘若陛下一意孤行,我会。”
她话音落下,那紧抱着她的人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又过片刻,谢漪感觉到她的颈间传来温热的湿意。
第100章
刘藻其实都二十了,早已称不上年少,可偏偏她们之间永远差着十四岁,谢漪养育过她一阵,故而她长得再大,在谢漪心中仍是年幼时那小小稚童。
听她唤漪儿,谢漪固然欢喜,却又觉陛下像是一个装作大人的稚子,学着大人的行事来表达深情,觉得她稚嫩可爱。倾慕她,爱护她,更绝不容许她踏入歧途。
眼下,她克制哭泣,无声落泪,谢漪自然是心疼,反省是否太过严厉了,毕竟陛下赤诚之心,为的都是她。然而国事为重,她也不能让步,容着刘藻乱来。
她试探着抚摸刘藻的脸庞,为她擦去眼泪,柔声劝慰道“陛下,不哭了。”
刘藻稍稍侧了侧脸,并未显出抗拒,也未出声。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睫毛也被泪水沾得濡湿。室内黑暗,仅有床前的一盏小灯照明,看不清情形,谢漪只能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她的脸,一寸一寸地擦去眼泪“陛下若能悬崖勒马,臣必生死不离。”
刘藻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她。她的眼眸很黑,内中却无光亮,闻谢漪生死不离之语,也无欢喜,失神低落,像是死了心。
谢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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