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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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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娣在背后轻声笑道:“倒像那‘流浪的犹太人’。”——被罚永远流浪不得休息的神话人物。
  九莉默然。这次回来的时候是否预备住下来,不得而知,但是当然也是给她气走的。事实是无法留在上海,另外住也不成话。
  一度甚至于说要到西湖去跟二师父修行。二师父是卞家的一个老小姐,在湖边一个庵里出了家。
  行期已定,临时又等不及,提早搬了出去,住在最豪华的国际饭店,也像是赌气。
  一向总是说:“我回来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这次楚娣把这公寓的顶费还了她一半,大概不预备再回国了。
  理行李的时候,很喜欢楚娣有一隻湖绿色小梳打饼乾筒。
  楚娣便道:“你拿去好了,可以装零碎东西。”
  “你留著用吧,我去买这么一盒饼乾就是了。”
  “你拿去好了,我用不著。”
  九莉想道:“二婶三姑这样的生死之交,会为了一隻小洋铁筒这样礼让起来。”心下惘然。
  临走取出一副翡翠耳环,旁边另搁了一小摊珠宝,未镶的小红蓝宝石,叫九莉拣一份。她拣了耳环。
  “剩下的这个给你弟弟,等他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碧桃来了。蕊秋在这里的时候本来已经来过,这次再来,一问蕊秋已经走了。
  楚娣与碧桃谈著,不免讲起蕊秋现在脾气变的,因笑道:“最怕跟她算账。”她们向来相信“亲兄弟,明算账。”因为不算清楚,每人印象中总彷彿是自己吃亏。人性是这样。与九莉姑姪算账,楚娣总是说:“还我六块半,万事全休。”这天提起蕊秋来,便笑道:“她给人总是少算了,跟她说还要生气。”
  碧桃笑道:“‘呆进不呆出’噯!”
  九莉听了心里诧异,想道:“人怎么这么势利?她一老了,就都眾叛亲离起来。”
  燕山来了。
  在黄昏的时候依偎著坐著,她告诉他她跟她母亲的事,因为不给他介绍,需要解释。
  没提浪漫的话。
  “给人听著真觉得我这人太没良心。”她未了说。
  “当然我认为你是对的。”他说。
  她不是不相信他,只觉得心里一阵灰暗。
  九林来了。
  他也跟碧桃一样,先已经来过,是他表姐兼上司太太把他从杭州叫了来的。这次母子见面九莉不在场。
  当然他已经从表姐那里听见说蕊秋走了,但是依旧笑问道:“二婶走了?”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异的讽刺的笑容。
  他是说她变了个人。
  九莉泡了茶来,笑道:“你到上海来住在家里?”
  “住在宿舍里朋友那里。”他喝著茶笑道:“到家里去了一趟。带了两袋米去。住了一晚上。有个朋友有笔钱交给我收著,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二叔搜了去了,对我说:‘你这钱预备做什么用的?你要这么些钱干什么?放在我这儿,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说:‘这不是我的钱,是朋友的,要马上拿去还人家的。’”
  九莉听了十分震动。但是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怪她弟弟粗心大意,钱怎么能带去?当然是他自己的积蓄,什么朋友交给他收著——他又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没提翠华,也说不定是她出的主意。
  九林又道:“二叔写了封信跟绪哥哥借钱,叫我带去寄。我也许有机会到北边去一趟,想跟绪哥哥联络联络,这时候跟人家借钱不好,所以没给他寄。”
  九莉又震了一震。
  “二叔怎么现在这样窘?不是说两人都戒了烟了?”
  九林皱眉道:“二叔就是那样,现在简直神经有问题。抵押到了期,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屉里一搁。娘告诉我的。娘都气死了。”
  “娘也许是气他不把东西落在她手里。”
  九林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自己又不管,全都是这样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九莉想道:“他爱翠华!”
  当然她也能懂。只要有人与人的关係,就有曲解的餘地,可以自骗自,不像蕊秋只是一味的把他关在门外。
  九莉曾经问他喜欢哪个女明星,他说蓓蒂黛维斯——也是年纪大些的女人,也是一双空空落落的大眼睛,不过翠华脸长些;也惯演反派,但是也有时候演爱护年青人的女教师,或是老姑娘,为了私生子的幸福牺牲自己。
  “你为什么喜欢她?”她那时候问。
  “因为她的英文发音清楚。”他囁嚅起来:“有些简直听不清楚。”怕她觉得是他英文不行。
  她可以想像翠华向他诉说他父亲现在神经病,支开他父亲,母子多说两句私房话,好让他父亲去搜他的行李。
  她起身去开抽屉取出那包珠宝来,打开棉纸小包,那一撮小宝石实在不起眼,尤其是在他刚丢了那么些钱之后。
  “这是二婶给你的,说等你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他脸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那只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婚事。九莉不禁心中一阵伤惨。
  蕊秋从前总是说:“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只有这一个儿子,总会给他受教育的。”
  不给他受教育,总会给他娶亲的。无后为大。
  乃德续娶的时候想再多生几个子女,怎么现在连绝后都不管了?当然,自己生与儿子生,是人我的分别。她一直知道她父亲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他自己著想。
  还是翠华现在就靠九林了,所以不想他结婚?
  因为心酸,又替他觉得窘,这片刻的沉默很难堪,她急于找话说,便笑道:“二婶分了两份叫我拣,我拣了一副翡翠耳环。”
  他笑著应了声“哦”,显然以为她会拿给他看。其实就在刚才那小文件柜同一隻抽屉里,但是她坐著不动。他不禁诧异起来,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再坐了一会就走了,微笑拾起桌上那包珠宝揣在袴袋里。
  她告诉楚娣他说的那些。楚娣气愤道:“听他这口气,你二叔已经老颠倒了,有神经病,东西都该交给他管了。”
  九莉想道:“她难道还卫护这倒过她的戈的哥哥?还是像人有时候,亲人只许自己骂,别人说了就生气?”
  不是,她想楚娣不过是忠于自己这一代,不喜欢“长江后浪推前浪”。
  那副耳环是不到一吋直径的扁平深绿翠玉环,弔在小金鍊子上,没耳朵眼不能戴,需要拿去换个小螺丝钮。她拿著比来比去,头髮长,在鬈髮窝里荡漾著的暗绿圈圈简直看不见。
  留了一年多也没戴过,她终于决定拿去卖掉它。其实那时候并不等钱用,但是那副耳环总使她想起她母亲她弟弟,觉得难受。
  楚娣陪她到一个旧式首饰店去,帮著讲价钱卖掉了。
  “买得价钱不错。”楚娣说。
  九莉想道:“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想卖。”
  他们永远知道的。
  十二
  燕山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坏人?”
  九莉笑了起来道:“倒像小时候看电影,看见一个人出场,就赶紧问‘这是好人坏人?’”
  当然她知道他是问她与之雍的关係。他虽然听见说,跟她熟了以后,看看又不像。
  他拥著她坐著,喃喃的说:“你像隻猫。这隻猫很大。”
  又道:“你的脸很有味道。”
  又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坏人哪?”
  九莉笑道:“我当然认为我是好人。”看见他眼睛里陡然有希望的光,心里不禁皱眉。
  刚认识的时候她说:“我现在不看电影了。也是一种习惯,打了几年仗,没有美国电影看,也就不想看了。”
  他有点肃然起敬起来,彷彿觉得这也是一种忠贞。她其实是为了省钱,但是看了战后的美国电影广告也是感到生疎,没有吸引力,也许也有对胜利者的一种轻微的敌意。
  隔了些时他说:“我觉得你不看电影是个损失。”
  她跟他去看了两次。灯光一暗,看见他聚精会神的侧影,内行的眼光射在银幕上,她也肃然起敬起来,像佩服一个电灯匠一样,因为是她自己绝对做不到的。“文人相轻,自古皆然。”
  他对她起初也有点莫测高深,有一次听她说了半天之后笑道:“喂,你在说些什么?”
  他出去很少戴黑眼镜,总是戴沉重的黑框或是玳瑁边眼镜,面貌看上去完全改观,而又普通,不像黑眼镜反而引入注目。他们也从来不到时髦的饭馆子去,有时候老远的跑到城里去吃本地菜或是冷清清灰扑扑的旧式北方馆子,一个楼面上只有他们一桌人。
  有一次两人站在一个小码头上,码头上泊著一隻大木船,没有油漆,黄黄的新木材的本色,有两层楼高,大概是运货的。船身笨重,虽也枝枝橙哑有些桅竿之类,与图片中的一切中国帆船大不相同。
  “到浦东去的。”他说。
  不过是隔著条黄浦江的近郊,但是咫尺天涯,夕阳如雾如烟,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出来的这么一隻船,她不能想像在什么情形下能上去。
  “你的头髮是红的。”
  是斜阳照在她头髮上。
  他的国语其实不怎么好。他是上海很少见的本地人,有一天跟楚娣讲起有些建筑物的沧桑,某某大厦本来是某公司某洋行,谈得津津有味,两人抢著讲。九莉虽然喜欢上海,没有这种历史感,一方面高兴他们这样谈得来,又像从前在那黑暗的小洋台上听楚娣与绪哥哥讲筹款的事,对于她是高级金融,一窍不通,但是这次感到一丝妒意。正是黄昏时候,房间里黑下来了,她制止著自己,没站起来开灯,免得他们以为她坐在旁边不耐烦起来,去开灯打断话锋。但是他们还是觉得了,有点訕訕的住了口。
  她觉得她是找补了初恋,从前错过了的一个男孩子。他比她略大几岁,但是看上去比她年青。
  她母亲走后不久,之雍过境。
  秀男打了电话来,九莉便守在电梯旁边接应,虚掩著门,免得撳铃还要在门外等一会,万一过道里遇见人。天冷,她穿著那件车毯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下襬保留了原来的羊毛排繐,不然不够长,但是因为燕山说:“这些鬚头有点怪”,所以剪掉了。
  之雍走出电梯,秀男笑著一点头,就又跟著电梯下去了。
  “你这样美。”之雍有点迟疑的说。
  她微笑著像不听见似的,返身领路进门,但是有点觉得他对她的无反应也有反应。
  到客室里坐了下来,才沏了茶来,电话铃响。她去接电话,留了个神,没有随手关门。
  “喂?”
  “噯。”燕山的声音。
  她顿时耳边轰隆轰隆,像两簇星球擦身而过的洪大的嘈音。她的两个世界要相撞了。
  “噯,好吧?……我还好。这两天忙吧?”她带笑说,但是非常简短,等著他说有什么事。
  燕山有点不高兴,说他也没什么事,过天再谈,随即掛断了。
  她回到客室里,之雍心神不定的绕著圈子踱著。
  “你讲上海话的声音很柔媚。”他说。显然他在听她接电话。
  她笑道:“我到了香港才学会讲上海话,因为宿舍里有上海人,没法子解释怎么一直住在上海,不会说上海话。”
  她没提是谁打来的,他也没问。
  楚娣进来谈了一会,没多坐。
  郁先生来了。
  谈起比比,之雍问道:“你见过没有?”郁先生说见过。“你觉得漂亮不漂亮?”
  郁先生低声笑道:“漂亮的。”
  之雍笑道:“那你就去追求她好了。”
  郁先生正色道:“噯,那怎么可以。”
  九莉听著也十分刺耳,心里想“你以为人家有说有笑的,就容易上手?那是乡下佬的见解。”又觉得下流,凑趣,借花献佛巴结人。
  郁先生一向自谦“一点成就也没有,就只有个婚姻还好。”
  谈到黄昏时分,郁先生走了。她送他出去,回来之雍说:“郁先生这次对我真是——!这样的交情,连饭都不留人家吃!”
  他们从来没吵过,这是第一次。她也不作声。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她们这里不留人吃饭,从前为了不留他吃饭多么不好意思。郁先生也不是不知道。郁先生一度在上海找了个事,做个牙医生的助手,大概住在之雍家里,常来,带了厚厚的一大本牙医学的书来托她代译。其实专门性的书她也不会译,但是那牙医生似乎不知道,很高兴拣了个便宜,僱了个助手可以替他译书扬扬名。郁先生来了她总从冰箱里舀出一小碗柠檬皮切丝燉黑枣,助消化的,他很爱吃。她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免得他客气。
  她出去到厨房里向楚娣笑道:“邵之雍生气了,因为没留郁先生吃饭。”
  楚娣勃然变色,她当然知道不留吃饭是因为她,一向叫九莉“你就都推在我身上好了。”“这也太残忍了。”她也只夹著英文说了这么一声。
  一面做饭,又轻声道:“我觉得你这回对他两样了。”
  九莉笑道:“噯。”觉得她三姑这话说得多餘。
  吃了晚饭楚娣照例回房,九莉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之雍,去浴室方便些,她自己可以用楚娣的浴室。
  她把烟灰盘带到卧室里,之雍抽著烟讲起有些入狱的汪政府官员,被捕前“到女人那里去住,女人就像一罐花生,有在那里就吃个不停。”
  “女人”想必是指外室。
  “有没有酒喝?”他忽然有点烦躁的说。
  吃花生下酒?还是需要酒助兴?她略顿了顿方道:“这时候我不知道可以到什么地方去买酒。”脸上没有笑容。
  “唔。”他安静的说,显然在控制著自己不发脾气。
  熟人的消息讲得告一段落的时候,她微笑著问了声“你跟小康小姐有没有发生关係?”
  “嗯,就是临走的时候。”他声音低了下来。“大概最后都是要用强的。——当然你不是这样。”
  她没说什么。
  他默然片刻,又道:“秀男帮你说话欧,说‘那盛小姐不是很好吗?’”
  她立刻起了强烈的反感,想道:“靠人帮我说话也好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来,带笑欠身递给她看。“这是小康。”
  发亮的小照片已经有皱纹了。草坪上照的全身像,圆嘟嘟的腮颊,弯弯的一双笑眼,有点弔眼梢。大概是雨过天青的竹布旗袍,照出来雪白,看得出胸部丰满。头髮不长,朝里捲著点。比她母亲心目中的少女胖些。
  她刚拿在手里看了看,一抬头看见他震恐的脸色,心里冷笑道:“当我像你讲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样,会撕掉?”马上微笑递还给他。
  他再揣在身上,谈到别处去了。
  再谈下去,见她并没有不高兴的神气,便把烟灰盘搁在床上,人也斜倚在床上,“坐到这边来好不好?”
  她坐了过来,低著头微笑著不朝他看。“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点死了。”这话似乎非得坐近了说。信上跟他讲不清,她需要再当面告诉他一声,作为她今天晚上的态度的解释。
  她厌到他强烈的注视,也觉得她眼睛里一滴眼泪都影踪全无,自己这么说著都没有真实感。
  他显然在等她说下去。为什么现在好了。
  九莉想道:“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她没往下说,之雍便道:“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
  是说她能有这样强烈的感情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与“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来。
  他从前说过:“正式结婚的还可以离婚,非正式的更断不掉。”
  “我倒不相信。”她想,但是也有点好奇,难道真是习惯成自然?人是“习惯的动物”,那这是动物多于习惯了。
  “这个脱了它好不好?”她听见他说。
  本来对坐著的时候已经感到房间里沉寂得奇怪,仿彿少了一样什么东西,是空气里的电流,感情的飘带。没有这些飘带的繚绕,人都光秃秃的小了一圈。在床沿上坐著,更觉得异样,彷彿有个真空的庐舍,不到一人高,罩住了他们,在真空中什么动作都不得劲。
  但是她看见自己从乌梅色窄袖棉袍里钻出来,是他说的“舞剑的衣裳”。他坐得这样近,但是虚笼笼的,也不知道是避免接触。她挣扎著褪下那紧窄的袖子,竟如入无人之境。
  她暗自笑嘆道:“我们这真是灯尽油乾了,不是横死,不会有鬼魂。”笑著又套上袖子,里面上身只穿著件绊带丝织背心,见之雍恨毒的钉眼看了她两眼。
  又是那件车毯大衣作祟。他以为她又有了别的恋人,这次终于胸部起了变化。
  她一面扣著撳钮,微笑著忙忙的出去了,仿彿忘了什么东西,去拿。
  回到客室里,她褪下榻床的套子,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钻。寒夜,新换的被单,里面雪洞一样清冷。她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画家家里碰见他太太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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