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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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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我那菲力才漂亮呢!”她常向楚娣笑著说。他是个法科学生,九莉在她的速写簿上看见他线条英锐的侧影,戴眼镜。
  “他们都受军训。怕死了,对德国人又怕又恨,就怕打仗。他说他一定会打死。”
  “他在等你回去?”楚娣有一次随口问了声。
  蕊秋别过头去笑了起来。“这种事,走了还不完了?”
  但是她总是用蓝色航空邮简写信,常向九莉问字,用两张纸掩住两边,只露出中间一段。九莉觉得可笑。
  “我有两本活动字典。”她说楚娣与九莉。
  她难得请客,这一次笑向楚娣道:“没办法,欠的人情太多了,又都要吃我自己做的菜。”
  这公寓小,是个单独请吃茶的格局,连一张正式的餐桌都没有,用一套玻璃桌子拼成不等边形。幽暗的土黄色灯光下,她只穿著件简便的翻领黑丝绒洋服,有隻长方的碧蓝彫花土耳其玉腰带扣。菜已经上了桌,饭照西式盛在一隻椭圆大盖碗里,预备添饭。
  “还缺一隻椅子。”她说。
  九莉到别的房间去找,但是椅子已经全搬去了。唯一的可能是一张小沙发椅,踌躇了一下,只好把它推出去,偏又搁在个小地毯上,涩滞异常,先推不动,然后差点带倒了一隻站灯。她来了以后遇到劳作总是马上动手,表示她能适应环境。本来连划火柴都不会,在学校做化学实验无法点酒精灯,美国女教师走来问知代划,一脸鄙夷的神色。
  在家里总有女佣慌忙拦阻:“我来我来。”怕她闯祸失火。
  “卞家的小姐们自己到弄堂口小店去买东西!”从前李妈轻声说,彷彿是丑事。
  蕊秋定做的一套仿毕卡索抽象画小地毯,都是必经之道,有时候可以捲起一角,有时候需要把沙发椅抬起一半。地毯一皱就会拖倒打碎东西,才度过一张,又面临一张。好容易拱到过道里,进了客室的门,精疲力尽,怱见蕊秋惊异得不能相信的脸。
  “你这是干什么?猪。”
  项八小姐南西夫妇与毕先生都在。九莉只好像他们一样装不听见,仍旧略带著点微笑,再把沙发椅往回推。等到回到饭桌上,椅子也有了,不知道是不是楚娣到隔壁去借的。
  每次说她她分辩,蕊秋便生气说:“你反正总有个理!”
  “没有个理由我为什么这样做?”她想,但是从此不开口了。
  有天下午蕊秋在浴室刷头髮,忽道:“我在想著啊,你在英国要是遇见个什么人。”
  九莉笑道:“我不会的。”
  “人家都劝我,女孩子念书还不就是这么回事……”但是结了婚也还是要有自立的本领,寧可备而不用,等等。
  九莉知道她已经替蕊秋打过一次嘴,学了那么些年的琴不学了。
  “‘她自己不要嚜!’”楚娣学著翠华的声口。
  住读必须学琴才准练琴,学了又与原有的教师衝突,一个要手背低,一个要手背凸,白俄女教师气得对她流泪。校方的老处女钱小姐又含嗔带笑打她的手背,一掌横扫过来,下手很重。她终于决定改行画卡通片。
  “你已经十六岁了,可不能再改了。”楚娣说。
  蕊秋总是说:“我们就吃亏在太晚。”
  这要到了英国去闹恋爱,那可真替她母亲打嘴了。她明白蕊秋的恐怖,但是也知道即使立下字据也无用。
  “第一次恋爱总是自以为呕——好得不得了!”蕊秋恨恨的说。
  九莉笑道:“我不会的。我要把花的钱赚回来,花的这些钱我一定要还二婶的。”装在一隻长盒子里,埋在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
  她像不听见一样。“想想真冤——回来了困在这儿一动都不能动。其实我可以嫁掉你,年纪青的女孩子不会没人要。反正我们中国人就知道‘少女’。只要是个处女,就连碧桃,那时候云志都跟我要!”
  九莉诧异到极点。从小教她自立,这时候倒又以为可以嫁掉她?少女处女的话也使她感到污秽。
  蕊秋又道:“我不喜欢介绍朋友,因为一说给你介绍,你先心乱了,整个的人都——都——”她打了个手势,在胸腔间比划著,表示五中沸腾,一切慼官都骚动起来,声音也低了下来,变得亲密而恐惧,九莉听著有一种轻微的秽褻感。虽然不过是比譬的话,口口声声“你”呀“你”的也觉得刺耳。她不懂为什么对她说这些。虽然刚说过“嫁掉你”,她以为是旧式的逼婚,再也没想到她母亲做媒做得顺手,也考虑到给她介绍一个,当她在旁边眼红也说不定。像她表姐们那当然是应当给介绍的。她们也并不像旧式女孩子一样,一听见提亲就跑了,却是大大方方坐在一边微笑听著,有时候也发表意见。有一个表姐说“嫁人要嫁钱”,她也赞成,觉得对于她表姐是对的。但是她想要电影上那样的恋情,不但反对介绍见面,而且要是她,第一先会窘死了,僵死了,那还行?当然她也从来没说过。海阔天空“言志”的时候早已过去了。
  蕊秋沉默了一会,又夹了个英文字说:“我知道你二叔伤了你的心——”
  九莉猝然把一张愤怒的脸掉过来对著她,就像她是个陌生人插嘴讲别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伤了我的心!”又在心里叫喊著:“二叔怎么会伤我的心?我从来没爱过他。”
  蕊秋立刻停住了,没往下说。九莉不知道这时候还在托五爷去疏通,要让她回去。蕊秋当然以为她是知道了生气,所以没劝她回去。
  乃德笑向五爷道:“我们盛家的人就认识钱。”又道:“小姐们住在一块要吵架的。”
  翠华道:“九莉的妈是自搬砖头自压脚。”
  九莉总想著蕊秋这样对她是因为菲力,因为不能回去,会失去他。是她拆散了一对恋人?有一天蕊秋出去了,一串钥匙插在抽屉上,忘了带去。那些蓝色航空邮简都收在那第一隻抽屉里。
  九莉想道:“我太痛苦了,我有权利知道我干下了什么事。”把心一横,转了转钥匙,打开抽屉,轻轻拈出最上面的一张,一看是一封还没寄出的信,除了亲暱的称呼,也跟蕊秋平时的信一样,抱怨忙,没工夫念法文,又加入了本地的美术俱乐部学塑像。最后画了十廿个斜十字,她知道一个叉叉代表一个吻,西方儿童信上常用的。
  看了也仍旧不得要领。看惯了电影上总是缠绵不休而仍旧没有发生关係,她不知道那是规避电影检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此外她也是从小养成的一种老新党观点,总觉得动不动疑心人家,是顽固乡气不大方。
  表大妈仍旧常在一起打麻将,但是蕊秋说:“大太太现在不好玩了。”
  “自从大爷出了事,她就变了。”楚娣说。
  蕊秋笑道:“我就怕她一输就摇,越摇越输。”
  她在牌桌上一著急就上身左右摇摆著。
  其实这时候大爷已经还清了亏空,出了医院。
  这天蕊秋楚娣带著九莉在大太太家吃晚饭,小爷不在家,但是房子实在小,多两个人吃饭就把圆桌面摆在楼梯口。
  竺大太太在饭桌上笑道:“老朱啊,今天这碗老玉米炒得真奸,老玉米嫩,肉丝也嫩。还可以多搁点盐,好像稍微淡了点。”她怕朱妈。
  朱妈倚在楼梯阑干上,扬著脸不耐烦的说:“那就多搁点盐就是了。”
  饭后报说大爷来了。竺大太太拉蕊秋楚娣一块下去。九莉跟在后面,见大爷在楼下踱来踱去。因为没有客室家俱,上首搁著一张条几,一张方桌,佈置成一个狭小的堂屋,专供他回家祭祀之用。灯光黯淡,他又没脱袍子。看上去不那么脏,也许在医院里被迫沐浴过了。她叫了声“表大爷。”
  他点头答应,打量了她一眼,喃喃的向蕊秋笑道:“要到英国去啦?将来像了你们二位,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一定了不起。”蕊秋也喃喃的谦了一声。他又道:“二位都是侠女,古道热肠,巾幗英雄,叫我们这些人都惭愧死了。”
  大家都没坐下。大太太站在一边,只隔些时便微嗽一声打扫喉咙:“啃!”
  “这一向好多了?”楚娣说。
  “精神还好。没什么消遣,扶乩玩。”
  “灵不灵?”
  “那就不知道了。也要碰巧,有时候的确仿彿有点道理。你们几时高兴来看看?就在功德林楼上。有两个乩仙喜欢跟弟子们唱和,有一个是女仙。”
  楚娣笑道:“听说你这一向很活动?”带著挑战的口吻。
  他笑道:“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不是说你要出山了吗?”
  “不不,绝对没有这话。那是人家看不得我这劫后餘生,造我的谣言。”
  “啃!”大太太又微咳了声。
  蕊秋楚娣回去都笑:“真怕看大太太见了大爷那僵的啊。”
  “说是日本人在跟他接洽,要他出来,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有点影子?”
  “他是指天誓日说没有这事。”
  “那他当然是这么说。”
  她二人浴室夜谈,蕊秋温暖的笑声,现在很少听见了。九莉自从住到这里来,当然已经知道她们现在不对了。蕊秋有时候突然爆发,楚娣总是让著她。九莉不懂楚娣为什么不另住,后来听她说是为了省钱,也仍旧觉得寧可住亭子间,一样可以佈置得独出心裁。后来又听说西方人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个体面的住址很重要。楚娣也确是升得很快。
  蕊秋托毕先生替九莉领护照,转托了人,不到半个月就从重庆寄来了,蕊秋很得意。——“这要丢了可好了!在外国没有护照,又不能住下去,又不能走,只好去死。”
  有一天九莉听见楚娣在浴室倚门向里面笑道:“你不要著急了,她到了时候自然会的。”知道蕊秋在说她。其实楚娣也并不赞成送她出洋,后来提起来,向九莉悄然道:“我也劝来著。她这件事一定要做。”
  九莉有次洗澡,刚巧她们俩都在浴室里,正有点窘,楚娣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细高细高的——!”
  “也有一种……没成年的一种,”蕊秋说。“美术俱乐部也有这种模特儿。”
  “哦?”楚娣自负体格够标準,显然不大相信。
  九莉是第一次听见她母亲卫护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来。
  当然不会肯让她去做模特儿。
  有天晚上,蕊秋等楚娣回来帮她油漆灯罩,但是显然又在办公室绊住了,七点多鐘还没回来。她激动的在客室里走来走去,忽道:“你知道我没回来的时候,你三姑做投机,把我的钱都用掉了。也是为了救你表大爷,所以买空卖空越做越大。这时候找到个七八十块钱一个月的事,这样巴结,笑话不笑话?”
  九莉怔了一怔,轻声道:“是怎么……?别人怎么能把钱提出来?”
  “也是为了现在法币要保值,所以临走的时候托了人,随时看著办,问我来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有这样的事?马寿听见了都气死了,说:‘这是偷!’”说时猛一探脖子,像隻翠鸟伸长了蛇一样的颈项,向空中啄了一下。
  马寿是个英国教员,前一向来过一次,去后蕊秋笑得格格的告诉楚娣:“马寿现在胖得像个猪。”又提起他现在结了婚了。
  “把人连根剷,就是这点命根子。噯哟,我替她想著将来临死的时候想到这件事,自己心里怎么过得去?当然她是为了小爷。我怎么跟她说的?好归好,不要发生关係。好!这下子好,身败名裂。表大妈为了小爷恨她。也是他们家佣人说的,所以知道了。”
  九莉本来也觉得大太太现在只跟蕊秋好,对楚娣总是酸溜溜的,有时候连说话声音都难听。但是大太太现在根本改了常,往往笑起来也像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声,因此她阴阳怪气的,九莉也没大注意。恨楚娣,不见得光是因为他们辈份不同?总也是因为她比他大,以为是她引诱他。
  “表大妈也是气他们不拿她当个人,什么都不告诉她,不要她管。你三姑是逞能,小爷还不也是利用她。现在都说小爷能干了,他爸爸总是骂他,现在才好些了。——我心里想,你舅舅是不知道,要给他知道了,你舅舅那张嘴多坏!我想想真冤,哑子吃黄连,还不能告诉人——真是打哪说起的?”
  九莉始终默然,心里也一片空白,一听见了就“暂停判断”,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诗《老水手》等,读者“自愿暂停不信”。也许因为她与三姑是同舟的难友。
  蕊秋又道:“从前提亲的时候,呵哟!讲起来他们家多么了不起。我本来不愿意的,外婆对我哭了多少回,说你舅舅这样气她,我总要替她争口气。好,等到过来一看——”她又是气又是笑,“那时候你大妈当家,连肥皂都省,韩妈胆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窝枕头都有唾沫臭。还要我拿出钱来去买,拿出钱来添小锅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时候十五岁,一天到晚跑来坐著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后来分了家出来,分家的时候说是老太太从前的首饰就都给了女儿吧,你三姑也就拿了。还有一包金叶子,她也要。你二叔反正向来就是那样,就说给了她吧。那时候说小也不小了,你说她不懂事呀?”
  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又在昏黄的灯下走来走去,然后又站住了。“我为了这几个钱这样受彆,困在这儿一动也不能动,我还是看不起钱。就连现在,我要是要钱要地位的话,也还不是没人要。”
  九莉知道她是指毕大使。楚娣打趣过她,提起毕大使新死了太太。
  “劳以德总是说:‘你应当有人照应你。你太不为自己著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觉得我不应当让你念书。不是我一定要你念,别的你又都不会。马寿也说我:‘留著你的钱,你不要傻!’”
  九莉不由得对马寿一阵敌意。马寿上次来她也看见的,矮小,希腊石像的侧影,不过因为个子小,一发胖就肥唧唧的。她母亲的男友与父亲的女人同是各有个定型。还有个法国军官,也是来吃下午茶,她去开门,见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制服,在花沿小鸭舌军帽下阴沉的低著头,挤出双下巴来,使她想起她父亲书桌上的拿破崙石像。
  “现在都是说‘高大’,”蕊秋笑她侄女们择偶的标准,“动不动要拣人家‘高大’,这要是从前的女孩子家,像什么话?”
  听她的口气“高大”也秽褻,九莉当时不懂为什么——因为联想到性器官的大小。
  请客吃茶的下午,蕊秋总是脾气非常好,一面收拾房间,插花,铺桌布,摆碟子,一面说笑,笑声低抑。她讲究穿衣服,但是九莉最喜欢她穿一件常穿的,自己在缝衣机上踏的一件墨绿蔴布齐膝洋服,V领,窄袖不到肘弯,毫无特点,是几十年来世界各国最普遍的女装,她穿著却显得娇俏幽嫻。
  有客来,九莉总是拿本厚重的英文书到屋顶上去看。高楼顶上,夏天下午五点鐘的阳光特别强烈,只能坐在门槛上阴影里。淡红乱石嵌砌的平台,不许晾衣裳,望出去空旷异常,只有立体式的大烟囱,高高下下几座乳黄水泥掩体。蕊秋好起来这样好,相形之下,反而觉得平时实在使人不能忍受。这时候钱也花了,不能说“我不去了。”不去外国又做什么,也不能想像。她看不起自己。
  而且没良心。人家造就你,再嘀咕你也都是为你好,为好反成仇。
  让你到后台来,你就感到幻灭了?
  她想到跳楼,让地面重重的摔她一个嘴巴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让蕊秋知道她是真不过意。
  她听见楚娣给绪哥哥打电话,喉咙哭哑了,但是很安静,还是平时的口吻,然而三言两语之后,总是忽然恼怒起来。
  这就是热情吗?
  她留神对楚娣完全像从前一样,免得疑心她知道。
  现在楚娣大概对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他知道不知道。九莉知道只有她,楚娣以为她不会知道。
  绪哥哥有天来,九莉有点诧异,蕊秋对他很亲热。自从她离婚后,他从“表婶”改口叫她蕊秋。一般都认为叫名字太托大了,但是英文名字不妨。谈话问,讲起他家里洗澡不方便,楚娣便道:“就在这儿洗个澡好了。”不耐烦的口吻,表示不屑装作他没在她家洗过澡。
  蕊秋亲自去浴室,见九莉刚洗过澡,浴缸洗得不乾净,便弯下腰去代洗,低声笑道:“这怎么能叫人家洗澡?”是她高兴的时候的温暖羞涩的笑声。
  放了一缸温热的水出去,绪哥哥略有点窘的脱下袍子,搁在榻上,穿著白绸短打进浴室,更显得矮小。蕊秋九莉两个人四道目光都射在他背影上,打量著他,只有楚娣没注意,又在泪眼模糊起来。
  “你韩妈要走了,你去见她一面吧。”蕊秋说。
  显然她没来辞行,是因为来了又要蕊秋给钱。这边托人带话,约了她在静安寺电车站见面。九莉顺便先到车站对街著名的老大房,把剩下的一块多钱买了两色核桃糖,两隻油腻的小纸袋,笑著递了给她。她没说什么,也没有笑容,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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