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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出版]-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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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露生推开信与报,起身上楼去检视自己手中的财产——临行时,龙相给了他一张折子,折子上的数目,有几百万之巨。除了他手里的这张存折,龙相手中必然握着更大的财富。换言之,够他们三个吃一辈子饱饭了。
    “我是不是应该立刻去找他?”露生迟疑地问自己。
    这问题没答案。早在龙相第一次上战场时,露生就几次三番地想要把他揪回家老老实实地当少爷,然而龙相一路大胜,自己所做的悲观预言,全部没有实现。他真龙转世,他如有神助,凡人有什么办法?
    露生没了主意。从新闻上看,龙相仿佛随时都会溃败,然而一个礼拜过后,这一类的报道渐渐少了,龙相也并没有真的溃败。露生松了一口气,心想那边大概又打起了拉锯战。然而这口气还未松完,丫丫的信又来了。
    这封信乍一看并无特色,然而撕开封口向内一看,露生发现里面装的并非正经信笺,而是一张香烟盒里的锡箔纸。锡箔纸有一面是纯白的,上面写了几行墨迹干涸的小字:大哥哥,他病了,打仗可能是打不赢了。他谁的话也不听,力气又大。跟着他的人都散了,我一个人实在是弄不动他,你来救救我们吧。我一直在跟着军队撤退,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丫丫。
    露生对着这张锡箔纸愣了能有一分多钟,随即起身进了卧室。这回他没往外拎皮箱,而是干脆利落地收拾出了个小包袱,然后脱了自己那一身西装,他换上了棉衣布鞋。把小包袱往身上一系,他下楼,出门,锁门,上街拦一辆洋车,直奔火车站。事到如今,他心里反倒清静了一点,因为目标明确,比不上不下地受煎熬强。龙相那个浑账小子,果然把丫丫带到险境里去了,可为什么向自己求援的人是丫丫?龙相为什么不吭声?他还看不起自己、信不过自己吗?
    但是没关系了,不用怕了。露生在火车站排队买票,心里是清静的,两只手却一直在抖。他在心里对千里之外的两个人说话:“你们挺住了,大哥哥这就到。”
    北上的火车起初行进顺利,可是一进山东便开始减速,甚至慢到了走走停停的地步,让露生在火车上度过了新一年的元旦。
    慢也罢了,毕竟还是在走,露生没想到火车最后会干脆地停在了半路。因为前方开了战,铁路被炸毁了老长一段——没有铁路,火车自然是非停不可。什么时候能把铁轨重新铺好?那可不好说,天这样冷,况且前方依然在打。一天能修好吗?一天?开什么玩笑,一个礼拜还差不多!露生在火车内四面八方地问了一圈,尤其是过路的茶房和查票的,被他拦住来回问了好几遍,问得人家直不耐烦。等把情况全打听明白了,并且确定前方开战那两支队伍都和龙相没有关系了,他随着乘客们一起下了火车。
    火车既是一时半会走不了,乘客们就得进入附近村镇,先找个地方安歇。露生记得当年有一次也是听说龙相和人开了战,自己也是心急火燎地回去找他,火车也是在半路趴了窝,于是自己下去雇了一辆大车,自力更生地继续前进。这经验是有用的,上次行得通,这次当然也可以。于是在吃了两大碗热面条之后,他开始设法找车。
    然而没有车,马车驴车骡子车一听他是要往前头打仗的地方跑,车夫们直截了当地向他摇了头。他加钱,加十倍的钱,可重赏之下,依然没有勇夫。
    于是他用那十倍的钱,买下了一头瘦驴。这驴一身斑斑癞癞的脏毛,成排的肋骨显出一根一根的形状,倒是鞍辔俱全,虽然鞍辔也都破旧到了糟烂的地步。露生牵着这驴,简直有点不忍心骑它。可驴子再孱弱,四条腿跑起来也要比人快,于是露生在问清道路之后,牵着驴连夜便上了路。
    这一夜,下起了大雪。
    露生先是牵着驴跑。雪是鹅毛大雪,露生的眉毛睫毛全结了一层霜。跑到半夜,他实在是跑不动了,一狠心抬腿骑上了驴背。驴倒是没意见,驮着他连跑了几里地,看样子还能坚持着继续跑,但露生自己受不了了——鞍子有毛病,非常之硌屁股,尤其是硌男人的屁股。
    跑到天微微亮的时候,一人一驴全累到了极致。露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抓了雪往嘴里填,驴也低下头,连白雪带干草一起啃。前方并没有枪炮声音,于是露生就很困惑,不知道那传说中的一仗到底是开在了哪里。
    正当此时,他感觉身下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屁股,他的手陷入雪中,手背不知是被什么硬东西刮了一下。连忙蹲起来回头看,下一秒,他没出声,只瞪了眼睛。
    他想自己是看见了个人。
    这人军装打扮,首尾俱全,然而已经冻得硬邦邦。两头全埋在雪里,只露出了一截身体,以及蜷在胸前的一条胳膊——他方才就是在这条胳膊上坐了半天。
    想起自己方才吃下的那几口雪,露生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牵了瘦驴想要换地方。然而越是往前走,他越发现雪地起起伏伏,埋着的全是大兵尸首。
    看来方向没走错,这里的确曾是一处战场。陌生人的死亡,本是不能触动露生的,但露生现在忽然生了敬畏心,宁愿多加小心,绕开尸体走路。他想自己尊重死者,也算积德。这点德行虽然微不足道,但也希望能够回报在龙相和丫丫身上。穿着布鞋的两只脚趟过雪和冰,冻到了疼痛的地步。疼痛一点也是好的,这是苦行,越苦越好。只要能够感天动地,再苦百倍也无妨。
    对一个人好起来,可以这样好,但他知道自己也只不过是自私。那两个人,他离不得,若是能离,他也可以很冷酷,比如对待艾琳。炸毁了的铁轨和他远远地平行,他不时地张望那条铁路线。沿着它走,走到下一站去,就又能接着上路了。
    
    第二十六章:生死
    
    露生走了两夜一天。
    铁轨的确是损坏了的,然而并没有军队出现。大概是天寒地冻,军队有心无力,也打不成持久战。
    两夜一天,露生没合过眼,一共只吃了三个比铁更硬的冻馒头。瘦驴走到半路支撑不住了,于是他扔了驴,最后一段路,他咬着牙硬是自己走了下来。
    这回他进入了个挺大的县城,县城的火车站内有好几条线路的火车交汇,全是往北去的。他若无其事地买车票上了火车。火车带着一节餐车,他在餐车里吃了两条枕头一般大的面包,又喝了一大壶热牛奶。回到座位向后一靠,他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身子一飘,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睡了一路。
    在火车到站之前,他很及时地醒了过来。睡之前他只是累和饿,如今睡过一觉,他竟是感觉周身肌肉如遭针扎一般,酸溜溜地一起作痛;两条腿更是肿成了柱子,两只脚把布鞋都撑得变了形。咬着牙站起身,他随即狠狠一闭眼睛,骤然爆发的疼痛让他险些惨叫出声。
    赶在火车到站之前,他走去餐车,又狠狠地往肚子里塞了一只大面包。火车扯着汽笛进了站,车门开时,他第一个跳了下去。两只脚从高处落了地,像是赤脚落上了刀子,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挺娇嫩。
    他下车的这个地方,叫作正定,乃是直隶境内的大县城。露生胡子拉碴地走在街上,先是买了一份报纸。报纸是本县出品,视野狭窄,只关注方圆几十里地内的新闻。他没在报纸上找到龙相的下落,于是拦住一位过路行人,问道:“劳驾,请问您知不知道龙司令的兵都在哪儿打仗?我弟弟秋天让他们抓去了,现在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行人看着露生刺猬似的脑袋和遍布血丝的眼睛,一点儿也没生疑心,直接答道:“你弟弟都让他们抓去了,你还不远远地躲着?你嫌他们没把你也抓去不成?”
    露生叹了一声,“家里都惦记着他呢,总得知道他的死活啊。”
    行人犯不上对陌生人费口舌,看他执意要去找死,便也不拦着,“你往王各庄那边走走吧,那边正打着呢!”
    露生道了谢,又问清了王各庄的位置。临出县城前,他看见街上有卖灶糖的,便买了一包揣进口袋里。他没有吃糖的瘾,但是见了就想买。原来出远门回了家,他总要给龙相和丫丫带点什么,这一次也像是不例外。
    王各庄在八十里外。露生雇了一辆大马车,大马车把他送出了六十里就不敢再走了,于是他拖着两只没了知觉的脚,又硬走了二十里地。这时候他可不敢再说自己是来找弟弟的了,怕龙相的敌人听了,会把自己当成敌方人员枪毙。战场的格局,他不了解,凭着经验,他先是远远地张望,想要寻找战壕,然而天地一片白茫茫,并没有战壕的影子。
    没有战壕,那么他就找房屋。可王各庄竟是这样小的一个村庄,只有一小片矮趴趴的茅草房,聚在一座小山的山脚下,似乎哪间房屋都没有做司令部的资格。
    而且,看着也不像有兵。
    露生壮起胆子,趁着天还没黑透,自己的力气也没耗尽,他决定到那村子里看看。纵算是找不到龙相,讨口热水喝也是好的。一步步地走过大雪地,他越走越感觉不大对劲——远看是看不清楚的,走近了他才发现地上稀稀疏疏地树立着矮木杆,铁丝缠绕在木杆子上,明显是要拉出几道栅栏式的防线。然而不知为何,刚开工便停了工。加了小心继续向前走,他距离村庄越来越近,可依旧是不见人影,只见几孔闪烁着暗淡火光的窗洞。
    悄悄地,他进入了村庄。
    村庄是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他经过了第一间房子,结果发现那房子没有门,房内席地而坐着一群士兵,正围着一小堆火烤着什么。看士兵的服色,应该就是龙相的部下。
    但是露生没敢声张。屋里的人没发现他,他就无声无息地继续走。走过一间房,再走过一座院,正在他茫然之时,忽听身旁一间房内传出了声音。一个汉子在含含糊糊地且嚼且说:“妈的你当老子不敢……等老子喝完这壶酒……那个小娘们儿……司令?光杆司令我怕他个屁!”
    露生听了这话,脑子里轰然一响。一口气吸进去屏住了,他先是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再转了身一步一步地朝前迈。这村庄里似乎已经没有村民了,房屋全被溃兵占据。他绕到房后贴着墙根走,这样可以听见屋子里的动静。然而未等他走出多远,他停了脚步,怀疑自己是听见了丫丫的声音。侧耳细听了片刻,他越听越真了——那声音听着不甚清楚,可的确是个女人在说话,而且带着哭音,是个连说带哄的腔调。觅着声音走过去,他在村庄角落处的一间小房子门前站住了。房是破房,门也是破门,关不严实,缝隙足够露生伸只手掌进去。他蹲下来将一只眼睛贴上那道缝隙,一颗心同时在腔子里猛地一蹦!
    他看见丫丫了!也看见龙相了!
    丫丫穿着一身单薄肮脏的衣裤,蹲在地中央的火盆前,正在用一根树枝拨弄炭火。一手握着树枝,一手拍着身边的龙相。
    露生忽然想哭——要不是有丫丫守着拍着,他简直认不出那是龙相。
    龙相盘腿坐在火盆前,一个脑袋深深地垂到了胸前,头发乱得像个叫花子,并且长得快要盖住耳朵。露生看不见他的脸,但能看到他的脖子——从后脖颈向下凸起一串珠子似的骨节,可见他如今已经是皮包骨了。露生没看明白他穿的是大衣还是袍子,总之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层层叠叠地把他缠了住。
    看到这里就足够了。确定屋中再无旁人,露生轻轻地扳开房门,同时探头进去轻声唤道:“丫丫。”
    丫丫瞬间回了头。直勾勾地望着门口的露生,她微微张了嘴,脸上没表情,只是圆睁二目。
    露生忽然反应过来,立刻又补了一句:“是我。”
    丫丫迟疑着开了口,“大哥哥?”
    露生蹑手蹑脚地弯腰进了屋子,“嘘,别出声,现在还没人知道我来了。我问你,你们身边是不是没有人了?”
    丫丫依旧圆睁二目,听见露生的问话,她立刻用力地点了头。
    露生心里有了数,蹲下来凑到丫丫耳边说话:“别出声,要带什么赶紧带上。我看外面那帮人要造反,趁着他们没翻脸,咱们赶紧走。”
    丫丫一翻身爬起来,从黑暗的角落里抓起一件小袄穿上,又将个大包袱斜绑到了身上。手里拎起一只小包袱,她像只善于负重的蜗牛,虽然被大包袱压得弯了腰,可还跑过去伸手要去搀扶龙相。露生看龙相情形异常,也不是睡也不是醒,单是垂着脑袋坐着,但情急之下也来不及问。背对着龙相屈膝弯腰,他让丫丫把人扶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然后丫丫背着包袱,他背着龙相,推开房门猫着腰往外跑。谁也没料到会有露生从天而降,带走了司令夫妇,所以他们跑得很顺利。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们疾行在寒冷的风中,已经把村庄中那一小队溃兵丢在了身后。
    露生现在,无处可去。
    跑回县城是不现实的。路途太远,而他和丫丫目前又都没有健步如飞的体魄。他两只手全被龙相的大腿占了住,匀不出手去拉扯丫丫,只能是一边跑一边不住地扭头看她。黑夜中,丫丫成了个乱七八糟的黑影子,他看不清她的眉目,只听见她在呼呼地喘息。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树林,露生当即领着丫丫跑了进去。林子里可能会有野兽,但是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在树木最密的地方,露生把龙相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丫丫蹲了下来,继续喘粗气。露生也在一旁蹲了,等丫丫的呼吸渐渐平顺,他才开口问道:“怎么成这样了?打仗打输了?”
    丫丫垂着头,一张脸被丝丝缕缕的长刘海挡住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他有话也不跟我说,我就是跟着他傻跑。跑到后来,我看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住的地方也越来越偏,这才觉出不对来,可是已经晚了。”
    露生用自己的大手包住了丫丫的小手,用力地握紧了,想要给她一点热量,“没事,别怕,咱们逃出来就好了。我带你们往南去,咱们在南边还有房子呢!”
    丫丫静默片刻,忽然一哆嗦,再开口时,就带了哭腔,“我害怕,我一直害怕,自从他不行了之后,他手下的那些兵就像虎狼似的盯着我们。我也看出来他们要干坏事了,他们就是还没下狠心呢。他们下了狠心,我和他都活不了。”
    露生听到这里,忽然生出了疑惑,“他不行了?他——”他回头望向委顿在大石头上的龙相,“他怎么了?”
    丫丫抬手一抹眼睛,哭道:“他从去年就开始打败仗,一败他就发脾气,往死里喝酒,把徐叔叔他们全得罪透了。那时候徐叔叔天天和他吵架,有一次他急了,还动了手枪。后来徐叔叔带走了好几万人,他气得又哭又闹,说自己完了,当不成皇帝了。我没管他,心想他消了气就好了,哪知道有一天早上,他忽然就不认识人了,连我都不认识了。”
    露生听到这里,没言语,而是起身走到了龙相面前。单手扶着膝盖弯下腰,他伸手去撩对方的乱发。月光之下,他依稀看到了一张瘦尖了的脸。眉目还是龙相的眉目,然而一点神采也没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是假的,瞳孔里面没有光。
    他看出此刻的龙相像谁了,千防万防的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此刻的龙相,一如露生当年第一眼见到的龙镇守使。
    “龙相。”露生低低地唤,“我来了,你看看我。”
    龙相没反应,只慢慢地一眨眼睛,像是醉透了,也像是累极了,眼皮和睫毛加起来,会有千斤重。
    露生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一颗心沉沉地下坠,一直坠到地下十八层,进到那再无出路的无间地狱里去。他预料到这一天终究会来,可没想到它会来得这样早。颤抖着呼出了一口气,他忽然镇定了,镇定得如同深深潭底一块千百岁的石头。
    万物归位,各得其所。那该疯了的,已经疯了,他活到如今,才终于不必再为他担惊受怕了。
    “没事,别怕。”他回头告诉丫丫,“有我在,我带你们走。”
    露生费了不少力气,把龙相那一身衣服整理了一番。原来天气太冷,丫丫就把手头能弄到的厚衣服全给他套了上。脱掉外面的一件棉袍子,露生把他里面那层呢子大衣扒了下来。呢子大衣是军装样式,袖口镶着一圈圈金道子,肩章领章也缝得结实,露生怎么撕也撕不掉,只好丢了它不要。大衣里面,还是军装,所以得继续给他脱。丫丫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说话,虽然她所知甚少,可露生也听明白了当下的大形势——龙相此刻已经成了千万人的眼中钉,老家是绝对回不得了,正如自己方才所许诺的那样,他和丫丫必须跟着自己回上海。回了上海还不够,还得躲进租界里去,躲个一年半载,等到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没龙相这一号人物了,他才能重新出来见人。
    两只手摆弄着龙相,他同时低声说话,用语言安抚丫丫。他说什么,丫丫都信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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