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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夜唱-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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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玉真长公主是希望叶畅能与王缙激辩的。
“某幼时脾性极大,动辄与人争执,家中族老曾劝某勿与人争。”叶畅微笑道:“某便回道,他人谤我,故与之争。法师可知族老是如何劝某的?”
玉真长公主来了精神:“请说。”
“族老道,疯狗咬人,此为常理,岂有为疯狗咬者,反咬疯狗乎?”
“叶十一!”
王缙闻语大怒,这不就说他是疯狗么?
旁边的王维颇为无奈,起身向着双方拱手:“休伤了和气,休伤了和气……夏卿,你年长,岂可如此说叶郎君,叶郎君,舍弟只是脾气不好……”
他两边都劝,却是两边都劝不住。
王缙自恃兄长在玉真长公主眼前不一样,他回头对玉真长公主道:“法师明鉴,此人所学,不过是公孙龙白马非马之术,诡辩罢了。此人不学无术,那《绣像三国志评话》便是其一手刨制,不唯信口雌黄曲说历史,而且至谬种流传颠倒黑白!”
好大的帽子!
叶畅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仿佛王缙一番话下来,就有无数顶大帽子已经飞到了他的头上。
王缙知道他能言擅辩,因此不等他说话,只是换了口气,然后便又道:“此人斗鸡促织之徒罢了,能入法师别业,已经是邀天之宠,却还敢在法师面前口出恶毒之语,以污仙子之耳,正如其在三国评话中擅创句逗标点,以乱文章本制一般!”
叶畅又吸了口气,没有想到,广受欢迎的《绣像三国志评传》,竟然也是自己招来王缙敌视的原因之一。
不过他敏锐地听出,王缙激烈反对他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绣像三国志评传中所使用的标点——对于横向印刷,王缙倒没有说什么。
这是自然的,横向还是竖向,只是一个阅读习惯问题,而标点符号却意味着对圣人经典的部分解释权。敏感一些的文人,都会知道孰轻孰重!
“竖子,还不退下?”
大约是将自己心中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了,王缙一拂衣袖,指着叶畅呵斥道。
此院中不仅仅是玉真长公主,陪同玉真长公主于此宴乐的,还有不少人,其中大多都是文人儒士。
或许是为王缙言辞所动,这些文人儒士中部分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王缙拂袖之后,他们竟然一起挥臂拂袖,大声呵斥:“竖子,还不退下!”
叶畅第三次吸气。
然后,他上前一步,正待开口。
这时,他旁边一人却大步向前,声音清正:“王夏卿此言差矣!”
发话的是杜甫,在众夫所指诸儒鄙弃之时,他竟然挺身而出,站在了叶畅身边!
他进来之后,一直沉默少语,给人一种木讷老实的感觉。叶畅与他的交情并不是很长,也没有指望这位诗圣真的会维护自己,事实上在这种情形下,杜甫不与他保持距离,就已经是要有勇气了。
但杜甫在叶畅正要独自面对诸多呵斥之时,却站了出来,同他站在一起!
杜甫既然开口,叶畅便没有急着说话,只见杜甫也是吸了口气,然后道:“某与叶十一结交时日尚短,却知道其人德才兼备,非俗流可比。论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叶十一虽是隐居于卧龙谷中,修武、武陟二县百姓,受其恩德者不计其数!甚至有远人亦闻其德,遭遇不平,便来请计。”
“论才,叶十一诗文传世者虽不多,但题风陵渡、题青龙寺塔二诗,兼陋居铭一文,已天下闻名矣。方才我入内之前,便隐约听得院中有歌夕阳无限好者,此岂夏卿郎君所言不学无术者?”
论完才与德,杜甫话锋一转:“叶十一性子好谑,便是为《绣像三国志话本》,戏说正史,却也是于俚俗之中说忠义,于市井之内谈仁德,正是扶正祛邪激浊扬清之举也,何谓谬种流传?莫非忠义仁德,乃为谬种?”
王缙几乎要闷哼一声,看着杜甫的眼神,便有些讶然。
杜甫此时声名不显,虽然已经有几首诗歌佳作,却尚未传唱,因此,王缙很是奇怪,叶畅从哪儿找到这样一个帮手。
不仅言辞犀利,而且思维敏捷,所守之处,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竣之境,所攻之地,则是敌人强弩之末气势衰竭之所。
至少王缙攻击叶畅的话语,被杜甫连拨带打,化解大半,而且杜甫还乘势反击,反诘王缙误将忠义仁德充作谬种。
叶畅也情不自禁抚掌,暗暗道了一声“精彩”!
同时,对杜甫其人,他的认知也与过往不同,不再是那个于历史留下高高在上名声的诗圣,而是一个真性情够义气的挚友。
不过,王缙不会就此退缩的,此人如此公然挑衅,必有重大理由,绝不会受小挫而后退。
“杜子美,你为何避而不谈标点句断之事?”王缙只是稍缓了一下,便又道:“大奸之人,必有大伪。叶十一虚饰忠义,伪作仁德,实藏奸诈祸害之心,今日他以戏说话本改三国之史实,明日便会以标点句断篡书经之真要!”
这一下子,叶畅唯有挠头了。
唐人真不蠢,不但不蠢,一个个精明得紧。年迈的贺知章一眼瞧出了他的目的,这边王缙也瞧出了他的目的!
恐怕瞧出他目的的不只这两人,许多文人都知道他的目的。只不过因为他还没有实际行动,所以那些人都隐着忍着,只等他一涉足,便要挥起大棒,将他打翻在地吧。
王缙这厮因为某种原因,主动跳了出来,标点句断之事,只是他的借口……
短时间里,叶畅将王缙的用意分析得八九不离十,现在差的就是最关键一环,他拼命贬损叶畅,最终目的是什么。
句断之事,杜甫就没有办法为叶畅解释了,事实上,他与叶畅就这个事情也发生过争论,每次叶畅都说便于说书评话之人阅读,但杜甫推测,这只是一个搪塞的理由罢了。
叶畅也清楚这一点,因此他笑着道:“既然王夏卿你追问,那我也实说了。”
众人都屏息凝神,盯着叶畅,这一刻,玉真长公主都觉得,自己从院子的中心退了出来,而眼前的翩翩少年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昔日某曾一梦……”
叶畅一开口,众人便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叶畅好做梦,凡知其名者都知此事。他有诗文出来,从来不承认是自己所作,只是说乃梦中所见。
很多人认为这是他故弄玄虚炒作自己,但也有人觉得,这有可能是真事。
“在某那一梦中,曾听数人同饮于酒楼之中。其中有一人道,此情此景,令其忆起在人间时于旗亭与友同饮……”
王昌龄原本已经入席安坐,听得此句,霍然站起!
叶畅笑着向他拱了拱手,然后又道:“此人说他与王公少伯、高公达夫同饮于酒楼,群伎纷来,三人避席而让之……”
这是非常著名的一个典故,天宝元年去世的王之涣与王昌龄、高适三人齐饮于酒楼,一些妙龄梨园歌伶艳妆而来,奏乐歌唱,三人让出酒席,避坐一旁私下打赌,这些歌伎唱哪一人的诗多为胜。
第一伶所唱为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第二伶唱高适的“开箧泪沾衣”,第三伶又唱王昌龄的“奉帚平明金殿开”。这样王昌龄与高适的诗都有人唱过,唯有王之涣尚无,王之涣不服气,说这些已唱者皆“潦倒乐官”,所唱亦为“巴人下俚之词”,他指着诸伎中最美丽者,称此女不唱他的诗,那就终身不与王昌龄、高适论诗,但如果是他的诗,则王昌龄与高适都须拜他为师。
结果那最丽女郎所唱,果然是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
叶畅将此典故说出,王昌龄几乎热泪盈眶,而众人知他诗名声,亦是讶然相望,似乎是想知道是否真有此事。
“竟是季凌,竟是季凌!”王昌龄喃喃道。
“安知非此竖子胡言乱语,以惑人心!”那边王缙却道。
叶畅没有回辩,只是悠悠然道:“某乃俗人凡眼,不识神仙高人,因此不知言此事者,是否真是王季凌。只是听得他说,当初之诗,他又小改一番,愿请纸笔,书以少伯郎君一观。”
听得他要纸笔,玉真长公主点了点头,自有道姑奉了上来。
叶畅没有提笔直书的本领,他必须伏案而写,清完案几,他随手挥笔,便写了一个“黄”字。
这一年来,他深知书法乃此时不可或缺的傍身之技,因此没少苦练专研,又有张旭、颜真卿这般当世大家书信指点,因此他的书法进步得相当快。虽然还不能算是大家,但写出来之后,众人还是眼前一亮。
紧接着,叶畅流畅地写了下去:“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他收笔袖手,周围却是一片窃窃之声。
“叶十一不学无术,由此可见矣!”王缙不紧不慢地道:“便是王季凌的诗,他也粗忽不知也!”
杜甫也暗暗发急,向着叶畅使眼色,叶畅却恍若无觉。
“怎么,王夏卿先生说某有错,不知错在何处?”
“哈,错尚不知……你自己再看一遍!”
写到“白云”之后,却将“间”字漏了!
王缙走了过来,伸手在那纸上连点了几下,都是点在“云”字之后,同时笑看叶畅。
在他看来,叶畅此时应该困窘面涨,无地自容才是。
第107章 疑是故人魂相见
但王缙失望了,叶畅不仅没有丝毫窘迫,反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看了看纸,又看了看王缙,然后对王昌龄道:“那人说他将旧诗稍改,成长短句,只可惜身边诸人不擅曲子,无人能配曲而唱。”
说完之后,叶畅落笔下去,连连挥点,片刻之后,那原本一气呵成的字句中,便出现了标点句逗。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有人吟了出来,然后举座尽默。
众人的目光,都转到了王缙身上,因为这标点句逗一出,原来缺一字的诗,就便成近来新兴的曲子词了。
诗歌在盛唐此际,已经成熟,而且在唱诗的基础上,又出现了曲子词,按照固定的格律与曲调,进行传唱。
故此,虽然曲子词还难登大雅之堂,受到部分正统文人和诗人的歧视,但也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东西。叶畅拿出这个来,众人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而这是给王缙的一记沉重耳光。
王缙尚未想到如何应付,那边王昌龄已经热泪滚滚,呜咽出声。
“是季凌,正是季凌,非季凌无此手笔!”他低声叫道。
王昌龄乃是跟着王维、王缙兄弟一起来的,在立场上来说,他应该与王缙接近,但此时睹词思人,想起已经去世的王之焕,他怎能不失态流泪!
这是给王缙的第二记沉重耳光。
“某受此事启发,便觉句逗尚有可用之处,文章华美,若是入不通句逗之人眼中,容易被误认为不学无术。”叶畅将方才王缙所说“不学无术”四字重重地咬了一遍,然后笑道:“王夏卿海内文章名家,你说是也不是?”
这是叶畅的直接反击,也是给王缙的第三记沉重耳光。
王缙突然体会到元载在青龙寺佛塔上的感觉了。
与叶畅相争,最大的问题是,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会翻出一张什么牌来。
这便是叶畅多出千年历史见识而带来的智慧了。
“常闻叶十一梦仙之事,原先某还以为传言有误,今日闻之,竟然果真如此!夏卿兄,你无须再试了!”
这个时候出声打圆场的是裴迪。
王维急得团团转,可是他性子较懦,临机缺变,倒是裴迪,为人开朗豪爽,因此能在这时给王缙一个台阶下。
王缙心中犹是不甘,但他不是元载那样愣头青,他看了叶畅一眼,感觉到叶畅似笑非笑的神情,便知道自己今天要生生吃下这三次沉重耳光。
而且裴迪的台阶,也只是让他退得不那么难看,今日事情传出去之后,他的名声还是要受损。
裴迪又笑道:“叶十一郎有所不知,就是前日,摩诘、夏卿二兄,并少伯先生与某游青龙寺,于寺上见十一郎大作,谈及梦仙之事,某见识短陋,只说绝无此事,与夏卿兄相约,若见了十一郎,必相戏试。出主意的是某,若十一郎欲怪,便罚某酒吧!”
他这般一说,叶畅对他顿时好感大起。
一个愿意自折而维护朋友的人,总是能让人好感的。
“裴启之说出此语,便当罚酒,莫非我叶十一是这等无量之辈?”他佯怒道。
周围之人看到他方才打王缙的脸,当真是左一下右一下,可谓毫无收手之意,心中都是暗诽,你还真是无量之辈。但此时气氛终于缓了过来,没有谁自讨没趣,去寻这个晦气。
毕竟玉真长公主坐在那边,若是争吵惹怒了她,只怕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十一郎是妙人。”玉真长公主笑了起来:“裴启之亦是妙人,好,好,我这便令人谱成曲子,唱那首长短句。”
她手中有皇宫梨园中精通音乐的伶人,加上还有王维这音律大师在,因此没有多久,便谱好了曲子。伶人唱罢,余音绕梁不绝,众人想到王之焕已逝,也不禁怅然。
“曲虽成,却未曾有曲名,今日法师为地主,还请法师为此曲赐名。”叶畅这个时候起身向着玉真长公主行礼道。
众人心中再次暗骂,这厮倒是会拍马屁!
此曲因为今日的轶事,显然要扬名后世的,谁给这曲取了名,其名字便也会随之流传。叶畅提出此议,实际上就是给玉真长公主一个文坛留名的机会,而且这是雅事,玉真长公主自然笑纳。
他们只是嫉妒,同时也有些怅然,自己一时沉浸于今日事与曲中,未曾及时反应过来。
玉真长公主沉吟了一会儿:“王季凌原句为凉州词,我便改一字,换凉州词为凉州仙吧。叶十一梦中遇仙,得王季凌此句,也算应景。”
众人自然都是抚掌称赞叫好的,玉真长公主也算有气魄,原本叶畅还以为她会以自己的封号为名,叫什么“玉真子”,此际看来,她能结识盛唐无数文人,也不完全是因为她的长公主身份。
“饮胜!”有人道。
“饮胜!”
叶畅也举杯同众人一样,将酒饮尽,此时人多,他的事情不宜说出,因此他没有提及正事。
王昌龄频频向他举杯劝酒,大约是回忆起老友了。
没有王缙闹事,宴乐的气氛就好了起来,随着时间推移,院子里也象是沸腾一样。叶畅没有去凑热闹,那些陌生人忌惮他言辞犀利,也不敢来招惹他,因此与叶畅谈话最多的,还是杜甫与王昌龄。
过了一会儿,叶畅发觉,玉真长公主悄然退席,而王维也同样退席了。
又过了会儿,便见一个侍者来,将王缙招走。
叶畅苦笑,他虽然给玉真长公主每年带来几千贯的收益,但在这个女人心目中,终究是比不得她的老情人王维的。因此虽然叶畅乃是约定之客,而王维等为不速之客,但是玉真长公主还是毫不犹豫地先与王维相会。
让叶畅心中不安的是,王缙此前对他的敌意。
这种敌意方才已经被他教训了一次,可是当王缙与王维独自面对玉真长公主时,可以想见,他必然要进谗言。
因为主人离去的缘故,宴乐的气氛渐渐淡了下来,到后人在场诸人都有些尴尬。直到许久之后,才见玉真长公主换妆而出,又唤来梨园伶倌歌舞一番,这才宴罢散去。
但是王维兄弟却是再未出现了。
他们肯定没有离开,否则裴迪与王昌龄不会留在此处,玉真长公主应该是先将他们安顿下来。
叶畅琢磨着王缙有可能在哪一方面为难自己,然后感觉有人拉了自己一下,他回过头,便见一个侍者努嘴示意。
叶畅会意,跟着那侍者离开,不一会儿,来到侧院,只见玉真长公主斜倚胡床,两个道姑打扮的使女正在为她捶背捏脚。
她眉宇间,有股抹不去的倦意。
无论她如何保养得体,总是年过半百,这样半天热闹,虽是让她欢喜,但也让觉疲倦了。
见着叶畅,她虽未坐正,但一扬眉,那股倦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女子的风韵。
这是个极善于利用自己风姿气质的女人,类似于另一世中影视明星中的那些不老者。叶畅暗暗叹服,这又是一个影后级别的人物,同时心中暗生警惕。
玉真长公主此前可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这种风姿,他也不是王维,对年过五旬的老妇人还会感兴趣!
“十一郎,你此次来,听闻还带着一伙蛮人?”
示意叶畅落座之后,玉真长公主凤眼微眯,笑着问道。
“正是。”
“听闻蛮人首领,乃是一位美丽小娘?”
“是倒是一位小娘,美丽则未必。”
“听闻为了这位美丽小娘,你还与京兆府起了纠纷,设计替京兆府破了春明门外命案?”
“咳,破案之事有之,但未曾与京兆府起纠纷,更不是为了蛮人小娘。”
叶畅心中有些奇怪,玉真长公主见他,为何不谈正事,却纠缠于这些枝节。
他虽是两世为人,对于女子的心性还是了解得不够深。世上女子,没有不妒者,哪怕完全是与自己不相干之人之事,有些妒性大的女子也要没来由的去生气。
玉真长公主虽然号称出家,实际上却还是红尘中人,又见叶畅翩翩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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