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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夜唱-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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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难免的事情,中原地区经过长时间的开发,以如今的技术,产出已经达到极限了。

在离吴泽陂尚有五六里外的官道之旁,叶畅却发觉多了一座建筑,这是一座简易的寺庙,目前还只有正殿,这般日照酷热之下,仍然有不少人在正殿外礼拜上香。

“几时在这边也建了一座庙,靠着路旁,四里八乡的人南来北往,可都要……”

叶畅正琢磨间,便看到一个穿着紫色袈裟的僧人大模大样从庙里出来,香客们纷纷向他行礼。那僧人远远望着叶畅,冷笑了一声:“咦,叶十一,你回来了?”

却是十方寺里的那个和尚道宁。

他原是刘家子弟,与刘家现在的族长刘逢寅的亲侄,到十方寺出家,与其说是心向佛法,倒不如是想要十方寺的庙产。只不过因为叶畅与首座纯信的关系渐佳,这个总寻叶畅麻烦的道宁在寺里失去了地位,叶畅记得,在菩萨审案之事过后,他干脆被纯信赶出了十方寺,灰溜溜地回到了刘家,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座庙里。

看了看庙里全新的石灰粉墙,叶畅挠了挠头:“我记得这一块,应该是我们叶家的田吧?”

这应该是三房长支的田地,道宁嘿嘿笑道:“原本是你们叶家的,但现在改姓了刘,谁让你们三房长支不争气,还要和我家姊闹什么和离!”

这是三房长支的事情,叶畅微撇了一下嘴,三房长支伯父是纠由自取,他数次三番试图算计自己,甚至长兄叶曙的性命丢在长安,他也有责任。自然,刘氏的责任最大,在杨富死后,叶畅已经在琢磨着,让刘氏、刘家都付出代价。

他懒得理这道宁,狗嘴里吐不出人话来,因此他拉过旁边的一个香客:“马家婶子,你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拜菩萨了,十一郎啊,咱们吴泽算是什么……人杰……地灵。”那老村妇竟然出吐出了一句成语:“先是有十一郎得仙人点化,如今又有道宁师遇菩萨!”

“嗯?”

叶畅愣了一下,道宁这和尚遇菩萨?

他才不相信这个,他自己遇仙人点化是怎么回事,他心中一清二楚,这个道宁何时又遇到什么菩萨了?

那边道宁见他拉了个香客在问,顿时大怒,走过来道:“叶十一,休要在此捣乱,我这是释家宝地,岂容你这骗子在此惹是生非!”

“我是骗子?”叶畅有些讶然。

“哼,你不是骗子,你身后那头陀是怎么回事?”道宁一指释善直。

莽和尚摸着自己的脑袋,不免有些莫名其妙,自己与叶畅是骗子有何干系?

叶畅却猛然想起,道宁曾是十方寺纯信僧的心腹,便是纯信对他保密,可他冷眼旁观之下,也极易弄明白当初韦陀菩萨显圣是怎么一回事。后来的菩萨审案,更是瞒不过有心人,事后只要稍加推测,便不难弄清楚,这一切,都是他在装神弄鬼。

旁人就算想明白了,也只会以为是叶畅得了仙家指点,才有如此神机妙算般的智慧,但是在道宁这种与叶畅有仇的人心中,却是招摇撞骗了。

“头陀是怎么回事,当去问十方寺的纯信首座,只不过道宁你现在,怕是进不了十方寺了。”

叶畅抛出一句话,然后不再理会这个俗不可耐的和尚,领着自己的一队人便要走。道宁原本只是与他斗嘴的,见他招呼身后诸人,不仅仅是招呼善直,还有那些明显仆役扑扮的,甚至还有个手脚粗健皮肤黝黑的昆仑奴,道宁心中便觉奇怪,忍不住上前拦着一个:“这位,你们是何方人士,为何会跟在这骗子……”

“啪!”

一记耳光重重抽在了道宁的脸上,抽他的人刀脸板结,怒目翻圆:“秃驴,胆敢辱骂我家主公!”

“主……主公?”

“正是我家主公!你这贼眉鼠眼的和尚,竟然敢说我家主公是骗子,当心被送到官府吃板子!”

抽道宁的,乃是崔秀景,他被卖与叶畅,此时对自己的主人尚不熟悉,只知道他在长安城中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现在一荒野俗僧,也敢辱骂他,正是他这新近的奴仆展示忠心的机会!

因此这记耳光抽得甚重,打得道宁原地转了半圈,脸上顿时浮起一个清楚的五指掌印。

叶畅回头看了一眼:“秀景,走吧。”

“是,郎君!”崔秀景屁颠屁颠地便跟了上去,自觉自己做了件对的事情,此后前途必然是一片光明。

道宁在背后看着,目光里既有恐惧,也有嫉恨。

这些人,六个汉子,除了一个昆仑奴,还有两个恶形恶相的胡人,他们都是叶畅的奴仆?

还有两辆大车!

这厮不是去长安城迎回他兄长的灵柩么,怎么在长安城呆了一个多月,赚下若大的家当来!

道宁心中,完全是羡慕嫉妒恨,他很想冲上去再叫嚷,但脸上火辣辣的痛让他管住了自己的腿。

“且让这狗奴再得意几日……哼哼,那元县尉不会在咱们修武呆一辈子,迟早有一日,元县尉会调任,那个时候……”

刘家与叶畅的仇恨并没有因为叶楝与刘氏和离而化解,刘氏在叶畅中最痛恨者,除了叶楝便是叶畅,上回的事情,闹得刘逢寅也吃了打,道宁更是被赶出了十方寺。

“前面便是我们吴泽陂,我家宅院小,这么许多人住进来怕是有些挤,到时候还得去我的山庄。”叶畅指着村头的大槐树笑着对身边的诸人道:“再赶几步,几日夜里我亲自下厨,烧顿好吃的与诸位接风!”

他这番话说得没有上下尊卑之分,别人都不敢接口,唯有善直“咕嘟”一声,大大地咽了口口水:“好吃的,好吃的!”

四五里的距离,半个时辰便到了。他们才出现在远处,村头便有人看到了:“赐奴,赐奴,你叔父回来了!”

小赐奴坐在村头老槐树的树根处,正捧着腮帮子发呆,听得叫唤,他跳将起来,但还没有看清叶畅,身边的淳明便撒腿向前跑了去。

叶畅不在的时间里,淳明、响儿等都养在方氏手下,方氏心地虽善,终究不是叶畅,待淳明与响儿没有叶畅亲,因此,淳明早就盼望着叶畅回来了。

叶赐奴看到淳明跑上去迎,他跟着跑了几步,想了想不对,便又回头跑去:得先告诉娘亲才是!

他并不很懂事,但这些时日也听不少人说起,叔父此前是去接他父亲的灵柩,他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小小年纪的心灵里,对生与死还没有什么概念,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当叶畅到了村前时,面对的已经是穿上衰服的方氏等人。方氏悲悲切切地迎上来,叶畅将她与赐奴、小娘引到头前的那辆车前,让他们见了一下车上的棺木,然后低声道:“嫂嫂节哀,天气酷热,尸身保存不易,故此我带来的只是骨灰。”

方氏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径直扑到了棺木之上,放声痛哭,哀哀欲绝。她这一哭,赐奴与小娘便跟着哭了起来,一个个和泪人般,看得叶畅自己,也不禁潸然泪下。

劝解良久,方才止悲。象叶曙这般暴亡于外乡者,其灵柩依习俗是不能进村的,因此只能将其停入在村外废弃的土地庙中,在此操办丧事。

方氏哀伤过甚,万事皆由叶畅作主,好在叶淡办这种事情有经验,叶畅也没有太忙。只是他们要守灵,当夜便打发新来的仆人去了山庄,自己则守在破庙之前。

夜深人静,赐奴与小娘都被叶畅强令去地铺上睡了,就是淳明、响儿,也回了宅中,破土地庙的火把之下,只余叶畅与神情枯槁的方氏。一身孝衣的方氏,或许是因为伤心过度的缘故,更显楚楚动人。

第064章 竟是天家贵子息

破庙四面透风,夜风吹着烛火,让庙里明暗不定。

叶畅看着方氏,神情有些郁郁。

“嫂嫂。”他低唤了一声,方氏却没有任何反应。

今夜方氏什么都没有吃,甚至连喝水都没有。叶畅想了想,去将自己准备好的稀粥端来,放在了方氏面前。

因为粥已经冷了,所以并没有香味,这也是最简单的白米粥。方氏的目光迷茫,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对于被端来的白粥,仿佛根本没有看到。

“嫂嫂,吃些东西吧,兄长之死,与你无关。”叶畅突然说出一句让方氏混身剧烈抖动的话来。

“我……我……”

“不知道嫂嫂与三庶人有什么关系?”叶畅又道。

这一句话,让方氏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她盯着叶畅,仿佛这个小叔子突然间变成了可怕的怪兽。

叶畅目光却依然平和,将马扎搬了过来,与方氏相对而坐。

“你……你知道什么?”方氏哆嗦着问道,此时她显得柔弱无比,因为她最大的秘密,亦被掀了起来。

“我记忆中,嫂嫂并非本地人士,乃是几年前来吴泽投亲未遇,最后下嫁与我家兄长。”叶畅缓缓地说道:“嫂嫂识字,而且知书达理,绝非小户人家女儿。当年三庶人案牵连甚广,咸宜公主驸马杨洄在其中出力甚大,此次兄长不幸,也是杨洄家中管事杨富所为。”

“杨、洄!”

方氏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要从这个人身上撕下皮肉来。

“兄长之死,虽是与嫂嫂无关,只是偶然,但是却与嫂嫂的真实身份有关。”叶畅又道:“我知道嫂嫂为此自责,但只要根源未去,只要被杨洄知晓,只怕这个结果,便是难免。”

方氏仍然没有回应叶畅的话语,不过,她的目光开始凝聚在叶畅的脸上。

“那个杨富,已经被我亲手杀死,算是替兄长报了部分仇。”叶畅又抛出一个让方氏神情大变的消息。

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方氏,腾地跳了起来,她一把抓住叶畅:“十一郎,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怎么能这般冒险?如今该如何是好,你得立刻走,快走……去江南,去岭南……去朝廷抓不到你的地方,现在,马上,立刻!”

方氏一边说,一边用力推搡着叶畅,她是女子,力气小,推了几次都没有推动。她为了用全力,几乎整个人都扑入了叶畅的怀中,一股淡淡的香味因此袭人,叶畅没有想到方氏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愣了愣,然后向后退了两步。

“快走啊!”方氏含泪道:“只要今上尚在,你就不要回来!”

叶畅心中一动,方氏的意思很明确,杨洄因为咸宜公主的关系,所以得李隆基宠信,只要李隆基在位,那么杨洄的地位就很稳固。但是,若新帝登基,杨洄曾介入废立之事,定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个时候他能自保已经是不错了。

“走啊,你还犹豫什么,家里不必挂念,只要我在,赐奴与小娘,总得让他们长大成人,响儿和淳明,我也会照看好来!”

方氏连推之下,叶畅仍然不动,这让她急了。她原本身体就较弱,又一日未进滴水粒米,连推之下不免气短,再一急,眼前发昏,金星直冒,顿时就软倒在叶畅的怀中。

叶畅发觉她身体下沉,忙将她挽住,方氏想要自己站起,却没有丝毫气力。这让她羞急交加,伏在叶畅怀里想要说话,张嘴却贴在了叶畅胸前。

“嫂嫂,你怎么了?”叶畅还不明白具体情形,揽紧了她,焦急地问道,心中同时暗暗自责,自己的心还是太急切了。

叶曙身上的玉佩,肯定不是叶家的东西,那么它的来源就只有是方氏所赠。若不弄清楚它的来历,方氏与赐奴、小娘都会有危险,但叶畅和人斗心斗智惯了,忍不住便也用在方氏身上,想乘着她迎回叶曙灵柩、身心俱疲之际,攻破她的心防,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这种急切的做法,恐怕会给方氏的心神造成极大的刺激,甚至让她重病一场。

“放……放开我!”方氏终于缓过气,羞恼之下,狠狠在叶畅身上掐了一把,偏偏她伏在叶畅的怀中,被叶畅揽住,手伸不出去,所掐扔地方就不太对,叶畅痛得几乎是“嗷”叫了一声,却又不敢真将方氏放下,只能忍着痛,将她扶着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嘶——”一边吸着冷气,叶畅一边向后退了两步:“嫂嫂!”

方氏合起手掌,跪在蒲团上,对着叶曙的灵柩默祷。过了会儿,才回过头来:“十一郎,你快离开,莫要让官府来缉拿你!”

“嫂嫂放心,我此次进京,结识了不少有力的朋友,有……有玉真长公主、第二十九贵主,还有太子宾客贺公贺知章、京兆尹韩朝宗等。”叶畅想要去揉一下被掐痛的地方,但当着方氏的面,又不敢做出这样极失礼的事情,他只能强忍着道。

提起这些人,实际上是狐假虎威,但方氏听得这些名字,却是眼前一亮:“玉真长公主?你当真结识了玉真长公主?”

“正是,蒙公主不弃,回来时还赠送了些礼物与我。”叶畅道:“另外,因为为国家立有微功,所以我此次还乡,是天子赐绢放还。”

“你……御前失礼了?”方氏一惊。

“没有,只是拐了陛下第二十九贵主去逛了一趟西市,我准备回家,想要给响儿制身衣裳,那二十九贵主与响儿身量相当,正好当衣架子先试试。”

叶畅故作轻松的话语,让方氏无言以对,她盯着叶畅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天家无情,你……回来得好。”

“那么嫂嫂可以告诉我,兄长的玉佩是怎么回事吧?”

“我……我原不是姓方,而是姓薛,乃是……乃是……”

即使有所预感,叶畅还是震惊于方氏的真实身份。她之母亲,乃是唐睿宗李旦(李隆基父亲)女儿鄎国公主,她的父亲乃是薛儆,兄长为薛谂、薛锈,姐姐嫁与了废太子李瑛为妃。三庶人事件中,薛锈因为是外戚而且权重的缘故,为武惠妃、杨洄构陷,开元二十四年时第一次构陷,她便受到牵连,化名隐遁,与原籍修武的方姓乳娘来此,结果乳娘病死,她潦倒无所依,为叶曙所救,因此下嫁。

她的兄长薛锈在开元二十五年死于三庶人事件,长兄薛谂于开元二十七年又因为胡作非为被玄宗所杀,这两件事情,更让她体会到天家无情,更是绝了返回长安的心思。

那玉佩,原是她送与叶曙的定情之物,也是她与旧身份的唯一联系,叶曙向来是不离身的。却不曾想,被杨富发现,引来了这样的事端。

说到此处,方氏又哽咽起来:“十一郎,是我害死了你兄长,若不是我,他便不会有此飞来横祸……”

“与你何干,若是这般想,那真正的凶手就会逍遥法外,良善之辈却要日日饱受折磨了。那些凶手屠夫,个个都是吃粮活着的,按你的说法,岂不是农夫罪责最大,不是农夫养着他们,他们又如何能为非作歹?”叶畅不曾想这背后竟然有如此故事,他劝慰道。

事情并没有恶劣到最坏的地步,他兄长叶曙,只能说是运气不好。莫说方氏只是薛锈的妹妹,就算是薛锈的女儿,逃亡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被淡忘了。除非杨洄认出了她,并且决意斩草除根,将仇恨延续下去。

“你离开长安就好,长安不吉之地,以后再也不要去了……”方氏喃喃地说道。

叶畅却觉得,自己只怕还是要去长安的。

见方氏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叶畅再度劝她吃些东西,这一次方氏没有拒绝,稍稍吃了些冷的白粥,叶畅怕她继续想着伤心事,便开始问起赐奴与小娘这段时间的情形。可是才开口,方氏便又问起他在长安城中的经历,而且问得非常细致。

叶畅捡那些不危险的说了,诸如用数学游戏、足球戏来吸服游侠无赖,再通过他们打听得叶曙事情的真相。饶是他有意回避了斗殴、遇刺等事情,可是方氏却仍然觉得惊心动魄,特别是面对吉温的步步追索,最后以西市改造的工程拖住吉温,方氏闻语扼腕叹道:“十一郎,日后尽可能离这吉温远些。”

“是,我也知此人深沉,能避则避。”

“一定要避,原本他只是怀疑你,如今只怕已经确定你在长安城中做出不法之事了。若非如此,你为何要想法子绊住他?只不过此时他觉得,营建西市的功劳,要大过在你身上追查出一个结果的功劳,故此他暂时放开。”

叶畅心中一惊,确实是有这个可能,他离开长安京兆府之时,吉温还来相送,特意问了他的籍贯住址,当时那意味深长的笑,让他回想起来,不禁不寒而栗。

方氏不愧是与李唐宗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对于官场人物的心思,有时比叶畅还要透彻。

“应无大碍,我自此少去长安就是,他一门心思上爬,总不会来我们修武为官。”

两人谈了一些别后之事,方才的尴尬仿佛就不存在了。到得夜深时分,叶畅靠着墙壁渐渐睡着,隐约着听得有人叫他,他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大哥叶曙关切的脸!

“兄长!”叶畅激零了一下:“你……你没事?”

“我没事,只是要出趟远门,家里就交由你照顾了。”叶曙低声道:“吾妻与子,汝且养之。”

说此话时,叶曙眼中泪光闪动,仿佛无限深情。叶畅猛然皱眉:“兄长,你……你……”

“好自为之,我先去了。”

看着叶曙离开,叶畅心中觉得哪儿有些不对,但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来。他想要送叶曙几步,再细问他究竟要去哪儿,可是脚下却像是被缚住一般,怎么也移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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