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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扬明-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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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军汪直大声道:“杨大人,他们拿起了兵器,便已不是百姓,而是乱民!乱民该杀!”
  杨明周围无论将官还是军士全都跪下了。
  “乱民该杀!请大人下令破城!”
  “请大人下令破城!”
  杨明浑身剧颤,痛苦地仰天长叹。
  见杨明默然的样子,汪直索性代他下了军令。
  “开炮!攻城!”
  轰轰轰!
  百门佛朗机炮发出震天怒吼,刚刚被沙袋滚木堵上的缺口再次被无情轰开。
  潮水般的京营将士们涌向那道缺口。
  杨明踉跄朝城墙走了几步,失神地注视着硝烟四起一片疮痍的城墙,静默许久,忽然大声道:“我杨明一生做人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你们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我?”潮水般的朝廷将士涌进房县,小小城池如同决了口的河堤,眨眼间被洪水肆虐。
  杨明知道,房县的结局已注定。
  痛惜,失望,悲悯,无奈……种种情绪瞬间涌入脑海,杨明像尊雕像呆呆站在城外,注视着这座苦难的城池,无数困惑像肥皂泡一般升起,破碎。
  自己有什么错?奉旨平叛,当百姓拿起了兵器,他们就是自己必须剿灭的对象。
  朝廷官兵有什么错?他们需要军功,他们的职责是代皇帝威服四海。
  房县,荆襄乃至湖广的百姓有什么错?贪官恶吏荼毒多年,朝廷已失去了公信,百姓只想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
  王洪有什么错?他不站出来登高一呼,百里方圆地面上仍会有无数人站起来,汪洋颠覆轻舟,怎能怪汪洋中的一朵浪花?
  似乎谁都没错,然而为何眼前这座城池却陷入无尽的杀戮中?
  城内喊杀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大火和青烟在城内各处升腾翻滚,妇女的嘶喊,小孩的哭泣,整座城池仿佛在呜咽。
  绝对的实力面前,再高昂的抵抗斗志皆是徒劳,实力能够碾压一切。王洪终究无法撼动朝廷,这座看似千疮百孔的江山,依然有着它无以撼动的底蕴,多少年的帝王名臣共同治下的山河,不是一个几个人所能翻覆的。
  入城的将士已近万,将士们夺取了房县东城门,城门大开。吊桥放下,这座城已稳稳落入朝廷手中,无可更易。
  “唐四,你领一千锦衣卫官兵入城。”遥望火光冲天的城池,杨明疲倦地下令。
  唐四一楞,苦着脸道:“大人恕罪,属下怕见血,一见血就晕……”
  杨明哼了哼,他明白唐四的意思,虽说唐四时常干一些无法无天的事,也不是没有杀过无辜的人,但如此大规模的对百姓动刀子显然他也不愿意。
  心情稍好了一些,杨明冷冷道:“你和以前锦衣卫以督战队的身份进城,将士们戮杀拿着兵器的百姓便罢了,若谁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或有任何不轨掳掠之事,杀无赦!”
  唐四这才兴冲冲抱拳:“是!”
  王洪已心如死灰。
  看着城下不断涌入的官兵。一个个纯朴的百姓倒在官兵的刀剑下,四处充斥着妇孺的嘶喊,孩子的哭泣,老人的呻吟……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碎了。
  官兵进城后夺取的第一目标便是城头,城墙的石阶下。王洪的侍卫和遗留在城头的反军们与朝廷将士又发生了惨烈的厮杀。
  “狗官兵,跟你们拼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踉跄着上前,手里平端着一杆不知从哪里拾来的长枪。
  枪尖还未刺出去,一阵箭雨已将他射成了刺猬,老人倒在血泊里。
  朝廷将士面无表情从老人身上跨过去,一直向前,向前……
  遇执兵器者杀,这是将领们传下的军令,军令如山。
  王洪忽然咯咯大笑起来,笑容疯狂,笑声毛骨悚然。
  朝廷将士仍在向城头石阶推进,人人奋勇争先,赤红的双眼看着城头傲然独立的王洪,他在他们眼里是军功,是前程,是封妻荫子的筹码。
  “二弟,弟兄们顶不住了,我护你突围,离开房县,以图东山再起,大业仍有作为!”王彪浑身鲜血单膝跪在他面前。
  “跑?我王洪欠下房县百姓这么多条人命,我往哪里跑?”王洪仍在疯狂大笑。
  笑声突然一顿,王洪指着城外中军营帐的帅旗,流泪厉声喝道:“杨明,所有一切皆我王洪一人之罪也,我的罪孽我来还,只求你麾下将士进城之后勿伤百姓!”
  说着王洪拔剑,绝然闭眼,反手便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杨明站在城外,眼睁睁看着王洪拔剑自刎,他铁青着脸,牙齿咬得格格响,却一语未发。
  就在王洪的剑触到脖子的电光火石间,一支弩箭在人群中激射而出,射中了王洪执剑的右腕,弩箭将他的手射穿,王洪一声闷哼,剑已脱手落地。
  唐四和一千锦衣卫官兵发了疯似的冲上了城头,一阵左劈右砍,将城头所余不多的反军击退,然后锦衣卫兵将王洪团团围起来,不论是打算救主帅的反军还是想擒王洪博军功的朝廷将士,皆被锦衣卫毫不留情地用刀劈退。
  “逆首王洪是杨大人指定要的钦犯,你们这些混蛋想要军功想疯了,连杨大人要的人也敢抢,不要命了吗?”唐四扬刀面露杀机。
  王洪倒在地上,握着血流不止的手腕,怒道:“唐四,士可杀不可辱,别以为……”
  话没说完,唐四一掌劈在王洪的后颈,王洪应声晕倒。
  “把他带回去交给大人!”唐四大喇喇一挥手。
  “唐四,放下二弟!”王彪大怒,挥刀上前,结果,他也晕过去了……
  阴沉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雪,这才十一月天气,实在反常了些,雪花一片片飘落,很快地上铺盖了一层晶莹洁白,无暇的白雪掩盖了世间一切悲苦和鲜血。
  收复城池的战争仍在继续,百姓们仍在抵抗,但已被朝廷将士压制在内城。
  数十名骑士奉杨明的命令,扯和嘶哑的嗓子不死心地向房县百姓们宣示朝廷的仁政,以及不妄杀任何无辜的承诺,无奈百姓们的绝望纷纷化作满腔鱼死破的悲壮,无人肯信杨明的承诺,于是一批又一批悍不畏死地向朝廷将士发起自杀式冲锋。
  近三千百姓倒在血泊里,白雪落下,很快遮盖了满地的尸首,还有他们一生的悲苦。
  “手无寸铁者,朝廷秋毫不犯!父老乡亲们,相信我,放下兵器就有活路!”
  作为督战队的唐四几乎快给百姓们跪下了。
  终于,一名胆小的百姓浑身哆嗦,颤抖的双手试探着放下了兵器,无声地向朝廷将士走了两步。
  朝廷将士果然没有杀他。
  有了第一个人,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房县全城百姓和反军皆降。
  成化六年冬月初五,这一年初雪的日子,朝廷收复房县。
  “臣奉旨平房县之乱,率十七万控弦王师三征房县……”
  上好的湖州狼毫停在纸上,良久不见动弹,一滴浓浓的黑墨终于不耐烦地滴落纸上,洁白的纸张瞬间浸染出一大团墨渍明朝。
  杨明搁下笔,烦躁地将刚写了一句话的奏疏揉成一团扔远。
  来到这个世上写过不少奏疏,由于跟皇帝的关系太深厚,有时候禀奏事情甚至连正规的奏疏都懒得写,就一张纸条写清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递进宫里。
  然而今日这份战后奏疏,杨明却委实落不下笔。
  他不知道该怎么写,更不知道这次平乱之战自己到底算是有功还是有罪,他只觉得自己造了孽,造了大孽,三千多百姓的性命成了奏疏上一个不起眼的数字,数字后面还给这些百姓安上了一个名头……“乱民”。
  这就合情合理了,但凡是“乱民”,杀多少都是应该的,皇帝只会夸他平乱有功,连向来嘴臭的御史言官们也不会有任何责怪,对这些既得利益者来说,任何想要夺去他们利益的人,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杨明也是既得利益者,有人造朱见深的反,所以杨明对剿灭造反没有二话,并且不遗余力,哪怕后世的史书给他冠上一个“血腥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之类的名号他亦无怨无悔。
  然而他镇压的对象里,绝对没有手无寸铁的百姓。
  房县城破时的一幕幕仍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城内不论妇孺,小孩还是老人,敢拿起兵器对抗官兵者一律被当场斩杀,毫不留情,那些哭喊嘶吼的声音至今仍在他耳畔萦绕。
  太惨烈了,杀反军和杀百姓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同样的鲜血喷涌,同样的头颅乱飞,杨明真不明白,面对那些衣着褴褛凄苦无依的百姓,朝廷将士们是怎么有勇气将刀剑劈砍在他们身上的,“人性”这两个字难道在军营里已灭绝了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战事平息 (一卷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坐在帅帐里近两个时辰了,一份战后捷报奏疏,杨明却怎么也写不下去。这份捷报里面的血腥味太浓了,以至于杨明看到面前的雪白纸张都有一种想呕吐的冲动。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及时制止了朝廷三军将士对房县屠城的想法,只斩杀了三千余拿着兵器抵抗朝廷的百姓,城中十余万百姓受尽惊吓,却保住了性命。
  颓然叹了口气,杨明站起身,索性放弃写捷报了。
  叫人将随军文吏召进帅帐,杨明决定这份捷报由文吏代劳,他实在是写不下去了。
  伤亡数字是触目惊心的,朝廷将士战死三万五千余,太平反军死者两万余。余下的一万多人在城破之后皆降,百姓死伤三千余……亲身经历甚至亲自指挥了这场攻城战,杨明才切实感受这并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它们代表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永远消逝在世上。而史书上对这场战争的描述顶多只有一句“成化六年冬月,房县民乱,兵部奉旨征讨两战皆败,后锦衣卫杨同知统筹全军,叛乱平。”
  多么的轻描淡写,死的活的明朝。哭的笑的,满怀激烈的,绝望嘶喊的,史书里完全不会提及,一句话便带过去,历朝历代的史书,全部由这一句句冰冷无情的话组成。
  营中诸将齐赴帅帐庆贺,共祝房县大捷,他们的脸上喜气洋洋,丝毫看不出任何悲悯之色,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的军功,期待着升官加爵,他们的心和史书一样冰冷。
  …………
  知道自己心情的只有跟随多年的老部下,唐四就绝对不敢在杨明面前露出一丝喜意,他知道大人的心情很不好,不敢触霉头。
  诸将散去,唐四小心翼翼凑近:“大人,王洪王彪被属下和锦衣卫官兵拿下了,此时正关在离帅帐不远的营帐里,属下派了重兵看守……”
  杨明脸色一僵,沉重叹了口气。
  又是一桩天大的麻烦。
  “他怎么样了?”
  “不大好,城头寻短见被揪回来后不吃不喝不说话,整个人好像没了三魂六魄似的。”
  唐四看着杨明阴沉的脸色,小心试探道:“大人要不要见他一面,若不想见他,属下这就命人给他戴上重枷镣铐,押解京师,朝廷对造反逆首的处置,大抵是被凌迟吧……”
  杨明脸颊微微抽搐,最后长叹道:“带路,本官见见他。”
  唐四急忙转身出帐。
  王洪很狼狈,这是杨明所见过的他最狼狈的一次。
  镔铁的铠甲已卸下,身上只着麻衣,衣裳有些单薄,头发凌乱的披散着,枯槁发黄的发质显示他造反的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手脚戴上了重镣,对待朝廷钦犯任何人都不敢大意,不仅如此,百来名锦衣卫还将关押王洪和王洪的营帐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当然,也飞不出来。
  唐四果然是个伶俐人,对王洪显然留了情面,虽然他被锁拿无法动弹,但帐内还是烧着一盆炭火,整个营帐温暖如春,哪怕穿着单衣也丝毫不觉得冷。
  杨明走进营帐,第一眼便看到王洪呆滞空洞的目光,目光里没有任何色彩和波动,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死人一般。
  唐四识趣地将帐内四名看守他的锦衣卫叫走,众人恭敬退了出去,帐内只剩杨明和王洪二人。
  王洪蜷缩在营帐角落,面前摆着一个木制食盘,盘中一碗肉羹和三样小菜已冷,却显然没有动过。
  杨明定定注视他许久,叹息道:“你至少该吃点东西的,这样不吃不喝是在惩罚你自己?”
  听到熟悉的声音,王洪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色彩,扭过头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城破的痛楚再次袭上心头。
  “杨明,你是来嘲笑我这个败军之将的吗?”忍住心痛,王洪萧条闪过讥诮。
  杨明苦笑道:“我没那么无聊,你我各为主将时不妨各出机谋,各凭手段,如今尘埃落定我再来嘲笑你,这种事我大概做不出来……”
  王洪沉默。
  “兵败城破之时,你们为何要救下我?让我陪着无辜的百姓死去不好吗?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的罪孽之万一,为何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说起无辜百姓,杨明的语气不觉有了几分冷意:“三千余百姓死于此战,你就算要死,也该留一句交代吧?”
  王洪泣道:“杨明,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早想放弃,攻城之时我的帅旗已倒下我都未曾想过将它再扶起来,城墙已塌,援兵不至,我已心灰意冷了。然而一位普通的老百姓不顾生死将我的帅旗重新立了起来……杨明,你我皆是领兵之人,你告诉我,战事进行到这一步。你我还控制得住局面吗?攻与守已不仅仅是主将的意志,而是两支军队的意志!杨明,我拦不住百姓的慷慨赴死,真的拦不住啊……”
  “你在为自己开脱?”
  王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我开脱什么?城破之时我已没打算活着。我有必要开脱什么?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房县百姓这些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百姓们早已没了活路,我王洪站出来,为自己的野心也好,为黎民百姓的福祉也好,总之他们看到了盼头,所以愿意为我赴死,朝廷兵锋势不可挡,城破之时我已无力保住百姓,于是拔剑自尽,这就是我给他们的交代!”
  激动地看着杨明,王洪泣道:“杨明,我从不否认我有错,我对百姓造了孽,所以我只能自尽偿命,然而凭心而论,这些百姓若不是因为朝廷把他们逼得没了活路,他们肯舍生赴死到如此地步来帮我这个造反的人吗?我和李原是一颗邪恶的种子,然而是谁给了我这颗种子生根发芽的土壤?”
  杨明浑身颤栗不已。
  这是个永远无法明辩黑白的话题,朝廷剿贼是天经地义,官逼民反也是天经地义,三千多条人命,到底是谁的错?或许只有百年后的后人们才能站在公正的立场上给出一个正确的评价。
  王洪凄苦一笑,道:“杨明,这是一笔烂帐,算不清的。如今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希望能死在你手里……”
  杨明冷冷道:“你会得到怎样的死法自有朝廷律法来决定,可以肯定的说,你死定了。”
  王洪垂头道:“杨明,我死了你肯收敛我的尸骨么?……”
  杨明心中又感到凄凉,这就是英雄末路吗,冷冷道:“相识一场,我做不到无情无义,你死后我不但收敛你的尸骨让你入土为安,而且每逢清明和忌日,我会在你坟前祭奠烧纸……”
  王洪凄然一笑:“多谢,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官,恨只恨今生咱们相识太浅薄,若是有来生,咱们一定会做生死兄弟的……”
  杨明露出罕见的狂暴之色,忽然伸手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在营帐内久久回荡。
  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杨明嘶声咆哮:“王洪,你为什么要造反!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劝告!这么多百姓死于非命,你和我难辞其咎,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杨明,我出生自贫苦人家,受官府欺凌,父母死于朝廷之手,便注定要制造乱世,我这一生身不由己,没人在我困苦,不知前路的时候扶我一把,官府能做什么,趁火打劫罢了……杨明,你问那么多为什么,怎么不问问老天爷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看着失声的王洪,杨明亦心痛如刀绞,英雄也有难以言明的苦楚啊。
  杨明沉痛道:“事到如今,王洪,我救不了你了,无数人看到你在城头被俘,我无法徇私……”
  王洪凄然笑道:“不指望你救我,我不怕死,关在营帐这两天我只有些遗憾,如果能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做一些赎罪的事情该多好,我欠这个世上三千多条性命,这笔债我背得好累……”
  “不错,你应该赎罪,为大明百姓赎罪!”
  杨明不知此刻他的心中有何感想,他自己却是百感交集。
  无法指责这个为农民声张正义的领袖,因为杨明自己也不知道谁对谁错,他和他仿佛被命运推向了敌对,连挣扎都无济于事。
  “杨明,我被押解京师后,朝廷会判我怎样的死罪?”王洪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杨明面颊微微抽搐一下,叹道:“按大明律,造反首逆该当凌迟……”
  “凌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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