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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敞开信纸，笔尖还没有落下，血滴忽然弄脏了白纸。刺眼的红色在纸的纹理间晕染开，继而是更多的血。
　　“咦？”
　　卡洛亚洛困惑地摸了摸鼻子，才发现手掌上也都是血。
　　听到异样的动静，伊戈进屋查看，只见公爵正慌慌张张地用手绢捂住鼻子，胸前的衣襟上被血污弄脏了。
　　“公爵大人！”
　　卡洛亚洛愣了很久，忽而惶恐地问：“佩列阿斯在哪儿？”
　　“他不是……”
　　伊戈刚要回答，强烈的地震再次袭来！剧烈的震感撼动大都城，人们惊惶地奔跑，城中到处都是马蹄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紧接着，一阵巨响传来——
　　可怕的坍塌声。
　　城里所有人都听到了，郊外的农民们也都听到了，远在金角湾的夜宫也被哗变惊扰，年迈的皇帝从睡眠中醒来，守城卫兵们奔走传信。
　　“怎么……？”公爵还没明白。
　　“北边！”灵敏的西比尔骑士最先反应过来。
　　“城墙塌了！”
　　尼尔也听到了城墙倒塌的巨响，不安地望向帝都。特兰德早就说过，帝都北边的冬门年久失修，而且西比尔人总是傲慢地觉得：北方不会有敌人，冰原蛮族不足为惧。
　　“这下糟了……城墙塌了那么大的缺口，大批的魔物肯定会从那里进攻……”受伤的石楠已经醒来，她虚弱地站起，“来不及了，我们得先赶往帝都……没法等佩列阿斯回来了……”
　　尼尔焦灼不已，紧紧抱着老师柔软而冰凉的身体。
　　学者已经完全没有动静了，仿佛是月下永眠的人偶，被抱在怀里。
　　“老师……”
　　不要有事，求求你不要有事……
　　即使如此哀求，也是不可能的了。
　　因为符文“拉”已经开启，佩列阿斯现在眼之所见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尘封多年的记忆而已。他只能观看，无法干涉、无法改变。
　　这是一个楼梯间，很黑暗。
　　有人正向上走，铠甲与佩剑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脆亮，屋外好像正下着暴雨。
　　这究竟是谁，是什么人？佩列阿斯很害怕，但是又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彼时，雷霆从天而降——
　　电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海因。
　　在那瞬间，年轻的骑士神情肃穆，眼神锐利，仿佛匕首上的深蓝宝石。像极了尼尔。
　　雷鸣声响彻！
　　闪电来而复去，之后仍是黑暗。木板嘎吱嘎吱，骑士长走向楼上那间亮着灯的房间。
　　求你了，别去那儿……法师压抑得要崩溃了。他有不好的预感，那个房间很糟糕，非常糟……
　　海因站在门前，像是在犹豫，亦或是在考量着什么。
　　雷鸣不已，老屋震颤。
　　骑士长拿出一柄匕首，藏在披风下，显然并不信任即将会面之人。海因想了想，又在手心划了几下——
　　那正是第三符文“拉”。
　　这一幕，作为旁观者的法师后悔了，他现在只想从这折磨般的场景中脱离出来。他不想往下看了。一秒都忍受不了了。
　　他哀求，求海因不要推开那扇门。又有什么用呢？
　　骑士长轻声叹气，还是推开了恶兆之门。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有人说。
　　海因说：「是的，那么告诉我……佩列阿斯在哪儿？」
　　「您不必担心，骑士长大人。佩列阿斯学士……他很好，在安全的地方。」
　　说话者也是契阿索人，和佩列阿斯一样，有着黑头发、琥珀色的双眼。年轻人穿着神学生的制服，看起来畏畏缩缩，像某种鼠类。
　　「你在信里说，佩列阿斯就在这里，他遇到麻烦了，让我一个人秘密地过来。显然你撒谎了。」海因不动声色，手也没有按在剑上，恐怕是觉得对方孱弱。
　　这斥责令神经兮兮的神学生浑身颤抖，继续生硬地撒谎：「请听我解释！！虽然我是教会的人，而您是教会的敌人……可您也是我的朋友，佩列阿斯学士是我的远亲，我愿意帮助你们……」
　　远亲？不可能是远亲……不过也有可能？佩列阿斯不能确定，他五岁时就被父母抛弃在路边的土坑里，再也没回去过。
　　神学生紧张得盯着地板：「佩列阿斯学士遇上麻烦了……杀人了……他、他需要……麻烦然后……逃跑……」
　　「够了，你根本不会撒谎。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原本因为你和佩列阿斯是同乡，我才信任你，告诉你我一直在找他。」
　　海因叹息着，打量神学生租住的阁楼。这里潮湿压抑，家具很寒酸，却放了很多书，还养着一只毛皮油量的黑猫。海因接着说：
　　「你大概受了指使，或是听信了传言，所以打算害我……拉斯科，丢掉你背后拿着的刀子吧，我宽恕你。你本性是善良的，去做正确的事，去帮助你的神成为民众的保护者吧。无端的仇恨比毒/药更猛烈，我会终结教会与这个国家之间的争端。」
　　一声脆响，刀子掉在地上。
　　海因面无表情，打量着那个全然丧失勇气的神学生。
　　暴雨变本加厉，猛烈地排挤屋顶，雨水滴滴塔塔地掉落在瓦罐里。烛火颤颤，风又吹了进来。
　　「放弃吧，你们的神杀不死我。」
　　海因冷笑，转而又显得温和可亲。
　　「再见拉斯科。至少你的谎言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感到开心，我还以为能再次见到佩列阿斯。」
　　骑士长转身往屋外走。
　　可是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的，作为旁观者的法师最恐惧的事还是发生了。他看到……那神学生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拿起放在桌上的嫩树枝。
　　嫩树枝，看起来柔软细小，刚萌发带绒毛的绿芽。
　　是槲寄生的枝条，学院漫山遍野都生长着的槲寄生。
　　「的确，您是不能被刀剑所伤害的嘻嘻嘻……」神学生拿着树枝，像是酗酒者般满脸通红，胡言乱语。
　　「？」
　　海因神情困惑，一根嫩树枝又能干什么？可还是本能地抽出匕首。
　　！！！
　　佩列阿斯看出来了，下意识地想要阻挡——
　　嫩树枝被抛起，轻轻地，柔软如春风吹成的弧度。神学生的气力似乎很弱，树枝甚至在触碰到海因之前就下落了。
　　海因没有过多防备。
　　忽而，嫩树枝变成了毒蛇！
　　恶毒的诅咒生效了，细细的蛇一下子钻进了铠甲的缝隙，猛地咬住了海因的手腕！那是法术变的蛇，普通的铠甲根本防不住。
　　佩列阿斯真的快疯了。毒液发作，海因跪倒在地。
　　雷声震天，凶手疯狂地笑着。
　　他看着骑士长跪在自己面前，不断地咳出有毒的黑血。
　　不……不不！快走，快逃走……求求你，求你！佩列阿斯想去扶起海因。但是凶手走了过来，抓住骑士那亮泽的金发，对准海因的颈部一刀刺下去——
　　刀子又被拔出，血喷了出来。
　　啊……啊啊……
　　他眼睁睁地看着海因痛苦地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捂着颈部的伤口，死命地扶着墙，往楼下走。
　　血几乎就是喷溅在墙上，海因脸色惨白，每走一步，更多的血就涌出来。
　　凶手从容地跟在后面，一步步跟着骑士长下楼。
　　啊……
　　终于，海因踉踉跄跄地走下来楼梯，几乎是摔倒在泥泞的路边。到处都是血，漂亮的金发满是泥水。
　　凶手走过来，怜悯般俯瞰着濒死的骑士长。
　　那人在海因身边跪下，暴雨滂沱。刀子再次被举起——
　　别……别再……
　　一而再、再而三地，刀子扎进了海因的脖颈。仿佛那不是罪行，而是美与热情。
　　一切都到了尽头。
　　凶手像是热病退去，猛地扔下刀子，尖叫着逃跑了。
　　结束了。
　　金发的青年倒在雨中，蓝眼睛平静地睁着，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雨滴。血到处都是，白皙的脖颈满是可怕的伤口。毒液就从破裂的血管中流出。
　　这样一个漂亮的、曾经光辉如白昼的骑士就那么躺在街边，等待最后的时刻。
　　而那目睹了一切的法师，自始至终都不在场的人，僵硬地跪在海因身边，仿佛自己才是将死之人。
　　「啊……啊……」
　　蓝眼睛逐渐失去光泽。海因的手指微微抬起，比划着……是符文的完结手势。
　　「尼尔就……拜托你了……」
　　于是
　　第三符文“拉”——
　　海因·普洛斯彼罗留给友人的遗言，完成了。


第48章　苹果。石头。大地之骨　（III）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晚上还会更新一章（目前还没写完）。
　　而且因为这章是老师的人生，所以想单独展示一下。我个人也非常喜欢QwQ
　　这三章有致敬勒古恩奶奶《地海故事集》里的一个短篇，《大地之骨》。真是我看过的最喜欢的西幻故事之一TAT
　　我微博有发过，可以搜索关键词，真的很想分享给大家。
　　在他毫无意义的人生中，曾见过两次奇迹。
　　「你是谁？为什么躺在雪坑里？这样下去会死的。」
　　在坑的上方，出现了一个金发的男孩子，红润又健康，披着体面的羊毛斗篷。看起来和他年龄相仿。
　　雪一直在下，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
　　「我知道，我正等着呢……」他躺在土坑底部，大半的身体已经被雪盖住，身体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他快彻底睡过去了。本来不想多说，但一想到这可能是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他还是忍不住和金发的男孩说起话来。
　　「爸爸让我在这里等……不过他不会再来了……其实没必要骗我。」
　　金发的男孩看起来很生气，「你父亲抛弃了你。」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病了，大概要花很多钱。今年葡萄园遭了旱灾，家里已经没办法了，我还有4个弟弟妹妹。扔掉我，爸爸妈妈就能养活其他孩子……」
　　金发的男孩问：「不会不甘心吗？」
　　「……这是有价值的事。」
　　「那么要不要来做我的朋友？」金发的男孩忽然说，「这也是有价值的事，我正好缺少一个朋友。你考虑考虑吧，和我一起回家，还是躺在这里冻死？」
　　雪花飘落，落在男孩的脸上。蓝眼睛，他注意到对方有一对宝石般的蓝眼睛。
　　远处有大人在呼唤，金发的男孩就回应父亲，说自己马上就来。男孩在雪坑的边缘趴下，向他伸出手：
　　「最后问你一次，要和我做朋友吗？」
　　他以为自己会像往常那样迟疑。
　　但冻僵的身体已经自行做出了回应——他挣扎着，握住了那只手。
　　「你好啊，我叫海因·伯恩哈德。」
　　金发的男孩笑了。
　　从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如果说他是无用的石头，那么世界上也存在着太阳。
　　而人不可能拒绝光明。
　　海因是天才。
　　大人们都宠爱海因。学徒们或是嫉妒或是羡慕。别人需要竭力才能做到的事，对海因来说并不需要多费力气。只是看了《伊巴涅四十屿志》一次，海因就完整地背下了整个卷轴。可是男孩的志向不在于此，倒是更愿意去背诵大史诗《奥米伽洛纳》、《西比尔战功歌》、《四国远征记》。史诗就是历史，世界一次次死亡又重生，英雄们带来火炬，而后又被付诸一炬、被遗忘、被背叛。男孩也总是拉着友人逃课，两人爬到海崖的龙像上坐着，聊起那些英勇的故事。
　　「以德列，你有什么愿望吗？」金发的男孩问他。
　　「我没有愿望。」
　　「那么想要做的事呢？」海因好奇地往他这边挪了挪，两人坐得更近了。
　　「也没有。」
　　他撒谎了。
　　其实，他想要握住朋友的手。或者只要两人这样多待一会儿就好了。
　　「以德列，你应该有自己所渴望做的事。你头脑那么好，以后一定能成为卓越的学者。这是个好愿望，不是吗？」
　　他从来没这么想过。
　　「以德列，你就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学者吧。」
　　男孩笑了。
　　夕阳在那柔软的头发上闪耀，金子般耀眼。
　　「然后来帮助我，我要得到那边、那边、还有那边——」男孩忽而在雕像高处站了起来，将手臂指向南方、东方与西方。
　　他吓了一跳，生怕朋友跌落。
　　气流兀地升起，将鸟群举向高天，向着那透亮而蔚蓝的涡旋。
　　男孩展开双臂——
　　「我想要属于我的史诗。」
　　他往上望，看到云层旋转着，白得刺眼，升向穹顶那水润且灿烂的大蓝。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和海因是截然相反的人。
　　海因注定成为英雄。或许正是因为世界呼唤，这样的人才会诞生吧。
　　而像他这种人又如何呢？
　　念书吗，他是很喜欢，但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
　　假如“成为学者”这件事能对海因有价值，那么他也没理由去拒绝。于是他尽了最大的努力，逼迫自己背下了一本又一本书籍。反反复复，背了就忘掉，然后又不得不熬到深夜。他是普通人，没有天赋，普洛斯老师曾经劝他不用这么折磨自己。但他不想让海因失望。或者说……这就是他渴望的事，想要变得有用，哪怕自己是这样微不足道。
　　只要经过雕琢，石块也可以成为日晷、成为尺度，以自身的阴影向世间宣告着——
　　太阳的时间。
　　曾经，他甚至认为自己可以和海因一起，为世界带来星辰。
　　朋友们誓约时两枚金币，一枚熔铸为海因剑上的金饰，另一枚则成为他的戒指。
　　金星高悬——
　　如同戳印，闪耀在胜利之剑的高举，以及祈祷者在深夜书写时，墨与光影的踟蹰。
　　那个漂亮的人，奇迹般的人，为鲜花与爱意所簇拥的人，那个有能力带来荣耀与和平的人。如果胜利不是为这样的人而存在，那究竟还有怎样的时刻，值得诗人们将绝对的热情献予太阳？
　　捷报、远方升起的白旗、凯旋时少女们抛撒的花瓣。骑士们忠于海因，君主全心信赖海因。
　　纯白的信天翁，无瑕的韵律。
　　那人是火炬，注定要众人的仰望中为国家带来奇迹，佩列阿斯从未怀疑。他也曾幻想，当著述者们赞颂海因的行谊，或许他也能成为其中的一个注脚。只要这样就够了，他隐秘的情感就足以平息。
　　只要一想到海因过得幸福，有美好的妻子和孩子，他自己的人生似乎就变得可以忍耐。就像星星在遥远的高天，照耀着他。
　　然而。
　　那个人就倒在他面前，被割断的喉咙不断涌出血液，暴雨倾盆。
　　佩列阿斯眼睁睁地看着。
　　他想按住海因颈部的伤口，但他做不到。眼前的一切只是回忆。血液甚至不会染红他的手，小巷是那么安静，在最后的时刻，甚至没有一个人陪伴海因。
　　他眼看着，那个人眼中的光泽黯淡下去。
　　孤零零地。
　　耻辱地。
　　血液仍在流出，刀子被扔在路边。结束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剑折断。太阳熄灭了。反倒是他这种人活着。
　　「尼尔就拜托你了。」
　　海因将独生子托付给他。可他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他背叛了朋友。
　　尼尔。
　　小小的火苗，那个人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小男孩，血脉中的花，再一次的奇迹。沉睡在他怀里的小星星。柔软的光芒，多么令人熟悉。
　　他也曾发誓，竭尽一切也要守护男孩。
　　然而他做了什么？
　　名册耗尽，他和图书馆彻底被“书”吞没。
　　他以为，那就是自己渴望已久的时刻。就像一块石头，沉入深深海底，带着痛苦、仇恨、愧疚与不该继续存世的研究。而尼尔会活下去。海上的日出，未来，盛大的朝霞，展于永恒的原野。
　　就要结束了。他本该获得安宁。
　　可是……
　　那孩子救了他。
　　当他重新回到世界上，看到的却是尼尔的死亡——巨兽的角整个地撕裂了尼尔的胸口。
　　血液汩汩涌出，被刺穿的胸膛血肉模糊，心脏和肺已经被撕碎了。
　　少年睡着，手垂入水中，仿佛毫无痛苦。
　　那是他的尼尔。
　　仿佛年轻的降临者，短暂而安宁地休憩在神像之中，全然不知世间有痛苦。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呢？
　　尼尔，尼尔，他所爱着的一切。血，致命的伤口，刀子。
　　「老师老师，你看这个！」
　　雪绒花、河里亮晶晶的石头、果实、蒲公英、小小的雪人、蝴蝶、芦苇编织的小狗……一次又一次，小尼尔满怀期待地跑来，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捧着的礼物放到他手中。
　　小家伙眼睛亮晶晶的，抱着他的腿，笑着。
　　「老师也喜欢尼尔吧，好不好？」
　　血。尼尔的眼睛闭上了，血沿着手臂往下淌。
　　当他牵着男孩的手走过，大地上就开满了野花。好像在那十几年间，他是真正地活过。
　　快乐、温暖、被深深地爱着。「老师，你别怕，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每当他夜里因为病疼醒来，尼尔总会这么说。
　　那个会在雪夜握住他的手，温柔地陪伴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