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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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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乔治了。她实在转不过这个弯子。红菱老是听陈乔说:“好死不如赖活。”就这样一个甘心“赖活”,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赖活”到底的人也是无法如愿。红菱木木地想着:可怜我的乔治。
红菱发现玉墨手里攥着一件东西,一把做针线的小剪刀,不到巴掌大,但极其锋利。她看见过玉墨用它剪丝线头,剪窗花。早年,她还用它替红菱剪眼睫毛,说剪几回睫毛就长黑长翘了,红菱如今有又黑又翘的眼睫毛,该归功玉墨这把小剪子。它从不离玉墨的身,总和她几件贴身的首饰放在一块。她不知玉墨此刻拿它要剪什么。也许要剪断一条喉咙和血脉,为即将和她永诀的戴少校守身和报仇。
搜查厨房的日本兵还在翻箱倒柜,唧里哇啦地说着什么。每发出一声响动,女学生那边就有人抽泣一下。
呢喃悄声说:“玉墨姐,把你的剪子分我一半。”
玉墨不理她,剪子硬掰大概能掰成两半,现在谁有这力气?动静弄大了不是引火烧身?人人都在羡慕玉墨那把剪子。哪怕它就算是垂死的兔子那副咬人的牙,也行啊。
玉笙说:“不用剪子,用膝盖头也行。只要没把你两个膝盖捺住,你运足气猛往他那东西上一顶……”
玉墨嘘了一声,叫她们别吭气。
玉笙的过房爹是干打手的,她幼时和他学过几拳几腿。她被玉墨无声地呵斥之后,不到一分钟又忘了,又传授起打手家传来。她告诉女伴们,假如手没被缚住,更好办,抓住那东西一捻,就好比捻脆皮核桃。使出呷奶的劲,让他下不出小日本畜生。
玉墨用胳膊肘使劲捣她一下,因为头顶上的厨房突然静了。似乎三个日本兵听到了她们的耳语。
她们一动不动地蹲着,坐着,站着,赤手空拳的纤纤素手在使着一股恶狠狠的气力,照玉笙的说法,就像捻碎一个脆皮核桃,果断,发力要猛,凝所有爆发力于五指和掌心,“咔嚓嚓”……
玉墨手捏的精细小剪子渐渐起了一层湿气,那是她手上的冷汗所致。她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钟爱这把小剪刀。她此刻爱它胜于早先那个负心汉送她的钻石戒指。她得到小剪刀那年才十三岁。妓院妈妈丢了做女红的剪刀,毒打了她一顿,说是她偷的。后来剪刀找到了,妈妈把它作为赔不是的礼物送给她。玉墨从那时起下决心出人头地,摆脱为一把剪刀受辱的贱命。
一个女孩又抽泣一声。玉墨撩开帘子,咬着牙用耳语说:“你们哭什么?有我们这些替死鬼你们还怕呢?”
书娟在黑暗中看着她流水肩、杨柳腰的身影。多年后书娟把玉墨这句话破译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玉墨回到帘子另一边,从透气孔看见日本兵拖着浑身没穿衣服只穿绷带的王浦生往大门方向走。
王浦生疼得长号一声。戴涛大声说:“这孩子活不了两天了,为什么还要……”
戴涛的话被一声劈砍打断。两天前玉墨企图用一个香艳的许愿勾引他活下去,他说他记住了。现在他存放着那个香艳记忆的头颅落地了。
已经没有活气的王浦生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我日死你八辈日本祖宗!”
翻译没有翻这句中国乡下少年的诅咒。
王浦生接着怪叫:“日死你小日本姐姐,小日本妹妹!”
翻译在少佐的逼迫下简单地翻了一句。少佐用沾着戴少校热血的刀刺向王浦生,在他已溃烂的腹腔毫无必要地一刺再刺。
玉墨捂住耳朵,小兵最后的声音太惨了。两天前豆蔻还傻里傻气地要弹琵琶讨饭和这小兵白头偕老的呀,这时小两口一个追一个地做了一对年轻鬼魂。
手电筒光亮熄了,杂沓的军靴脚步已响到大门口。接着,卡车喇叭嘟的一声长鸣,算做行凶者耀武扬威的告辞。当卡车引擎声乘胜远去时,女人们和女孩们看见英格曼神父和法比的脚慢慢移动,步子那么惊魂未定,心力交瘁。他们在搬动几个死者的尸体……
玉墨呜呜地哭起来。从窗口退缩,一手捏住那把小剪刀,一手抹着澎湃而下的泪水,手上厚厚的尘土,抹得她面目全非。她是爱戴少校的,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颗心能爱好多男人,这三个军人她个个爱,爱得肠断。
这时是凌晨两点。
第十四章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日的清晨六点,两位神父带领十三个女学生为死去的三个军人和陈乔治送别。女孩们用低哑的声音哼唱着《安魂曲》。我十三岁的姨妈书娟站在最前面。日本兵离去后,她们就用白色宣纸做了几十朵茶花。现在一个简陋的花环被放在四具尸体前面。刚才女孩们抬着花环来到教堂大厅时,玉墨带着红菱等人已在堂内,她们忙了几小时,替死者净身更衣,还用剃刀帮他们刮了脸。戴少校的头和身体已归为一体,玉墨把自己一条细羊毛围脖包扎了他脖子的断裂处。她们见女孩们来了,都以长长的凝视和她们打个招呼。
只有书娟的目光匆匆错开去。她心里还在怨恨,在想,世上不值钱不高贵的生命都耐活得很,比如眼前这群卖笑女人,而高贵者如戴少校,都是命定早亡,并死得这般惨烈。
她看妓女们全穿着素色衣服,脸色也是白里透青,不施粉黛的缘故。赵玉墨穿一袭黑丝绒旗袍,守寡似的。她的行头倒不少,服丧的行头都带来了。书娟很想剜她一眼,又懒得了。妓女们在鬓角戴一朵白绒线小花,是拆掉一件白绒线衣做的。
英格曼神父穿着他最隆重的一套服饰,因长久不穿而被虫蛀得大洞小眼。他一头银白色的头发梳向脑后,戴着沉重教帽,杵着沉重的教杖走上讲台。
葬礼一开始,书娟就流下眼泪。我姨妈孟书娟是个不爱流泪的人,她那天流泪连她自己也很意外。她向我多次讲述过这三个中国战士的死亡,讲述这次葬礼,总是讲:“我不知到底哭什么,哭得那么痛。”老了后书娟成了大文豪,可以把一点感觉分析来分析去,分析出一大堆文字。她分析她当时流泪是因为她对人这东西彻底放弃了希望:人怎么没事就要弄出一场战争来打打呢?打不了几天人就不是人了,就退化成动物了。而动物也不吃自己的同类呀。这样的忍受、躲避、担惊受怕,她一眼看不到头。站在女伴中低声哼唱着《安魂曲》的书娟,眼睛泪光闪闪,看着讲坛下的四具遗体。
她从头到尾见证了他们被屠杀的过程。人的残忍真是没有极限,没有止境。天下是没有公理的,否则一群人怎么跑到别人的国家如此撒野?把别人国家的人如此欺负?她哭还因为自己国家的人就这样软弱,从来都是受人欺负。书娟哭得那个痛啊,把冲天冤屈都要哭出来。
早晨七点,他们把死者安葬在教堂墓园中。
英格曼神父换上便于走路的胶皮底鞋,去安全区报告昨夜发生的事件,顺便想打听一下,能否找到交通工具把十几个女学生偷偷送出南京。哪怕能有一辆车,把女孩子们安全运送到拉比先生家里,或者让她们在罗宾逊医生住处挤一挤都行。只要有一两名安全区委员会的委员跟随车子,保障从教堂到拉比先生或罗宾逊医生的宅子五公里路程上不被日军截获。发生了昨夜的事件,英格曼神父认为教堂不但不安全,而且似乎被日军盯上了。他觉得日军在搜查阁楼之后,一定会怀疑那些女学生们没有离开,从而怀疑法比给他们的解释:在南京陷落前,所有女学生都被家长带走了。英格曼神父甚至恐惧地想到,日本兵连女孩们的气味都能闻出来。他记起昨夜,似乎听到一个女孩失声叫喊了一声。但愿那是错觉,是紧张到神经质的地步发生的幻听。
就在英格曼神父分析自己是否发生过刹那的听觉迷乱时,隔着半个地狱般的南京城,那位日本少佐也在想他昨夜听到的一声柔嫩叫喊是怎么回事。
当然,我这样写少佐当然是武断的,凭空想象的。不过根据他这天下午就要付诸的行动,我觉得我对少佐的心理揣摩还是有些依据。在那个年轻的教堂厨师被子弹打中倒地,少佐听见了一声少女的叫喊。很年轻的声音,乳臭未干。接下去少佐听了搜索阁楼的士兵的报告,说阁楼是个集体闺房。离开教堂后,他把那声叫喊和十几个铺位、十几套黑色水手礼服裙联想起来,怀疑那十几个女孩子就藏在教堂里。少佐想象十几个穿着黑呢子水手裙的少女,她们皮肤在手掌上留下的手感一定就像昂贵的鲜河豚在嘴唇和舌头上留下的口感,值得为之死。他肉体深处被吊起的馋欲使他大受煎熬。少佐和大部分日本男人一样,有着病态的娈童癖,对女童和年轻女子之间的女性怀有古老的、罪恶的慕恋。少佐把那声似有若无的叫喊想成她奉出初夜的叫喊,越想越迷醉。那声叫喊是整个血腥事件中的一朵玫瑰。假如这病态、罪恶的情操有万分之一是美妙的,假如没有战争,这万分之一的美妙会是男人心底那永不得抒发的黑暗诗意。但战争使它不同了,那病态诗意在少佐和他的男同胞身心内立刻化为施虐的渴望。作为战胜者,若不去占有敌国女人,就不算完全的战胜,而占有敌国女人最重要的是占有敌国女性中最美的成分——那些少女们。所以少佐要完成他最后的占领,占有敌国少女,占有她们的初夜。
我想少佐大概花费了大半天工夫才寻找到那盆圣诞红。他打算带着圣诞礼物,带着花,以另一种姿态去按响威尔逊教堂的门铃,有了一盆圣诞红,他就不再是昨夜那个执行军务不得已当了屠夫的占领军官了。
先让英格曼神父去和安全区领导们商讨如何把女学生们偷运出教堂的乏味枯燥的细节吧。也让少佐去上天入地地寻找他认为下午行动必不可缺的圣诞红吧。我还要回到教堂墓园,这是早上七点一刻左右,英格曼神父刚刚出门。
秦淮河的女人们和女孩们都离开了,只有玉墨一人还站在戴涛的墓前。
法比回过头,调整一下胳膊上的绷带说:“走吧,像要下雨了。”
玉墨用手背在脸上蹭一下,动作很小,不希望法比看见她在擦泪。
法比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玉墨没有走的意思,又回来,一边说:“赶紧回去,外头不安全。”
玉墨回过头,两只大眼哭小了,哭红了,跟鼻头在小小的苍白脸上形成三点红。她现在不仅不好看,还有点丑。但法比觉得她那么动人。他还看到她这二十五岁错过的千万个做女教师、女秘书、少奶奶、贵妇人的可能性。但他现在相信正因为她没有了那千万个幸运的可能性而格外动人。那被错过的千万个可能性之一,是二十多岁的法比刚从美国回来,偶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要被卖进堂子,法比拿出全部的积蓄付给了出售小姑娘的男人。那小姑娘告诉法比,她叫赵玉墨。这是他和她共同错过的可能性。
因此法比此刻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大概还有吧。”她心不在焉地说,“问这个做什么?”
“怕万一有什么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失去联系了,我还能找到你家里人。”
“怕万一我死了?”玉墨惨笑一下,“对我家里人来说,我死了跟我活着没什么两样。”
法比不说话了,肩上的枪伤疼得紧一阵、慢一阵。
“他们只要有大烟抽就行。几个姐妹够他们卖卖,买烟土的。”
“你有几个姐妹?”
“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妈没抽大烟的时候,我也不比那些女学生差,也上过好学校,我上过一年教会学校。”
她把父亲怎么把她抵押给她堂叔,堂婶最终怎么把她卖到南京的少年时代简单地叙述一遍。无比家常地、自己都觉得过分平淡无趣地讲述着。讲到那把小剪刀让她遭到的羞辱和屈打,讲到小剪刀让她切齿立志:哪怕就是用这下贱营生,她也要出人头地。
这时法比和她已坐在教堂大厅里,做完安魂弥撒的焚香和蜡烛气味尚未消散。
玉墨在最前面一排椅子上坐下来,顺手拿起为教徒准备的《圣经》,尖刻地笑笑。她是在尖刻自己。
法比因为将就枪伤的疼痛,僵着半边身体站在她对面。她对他讲这么多,让他有点尴尬,有点愧不敢当,他又不是她的忏悔神父,她也不是忏悔的教徒。对于常常独处的法比,把过多地了解他人底细看成负担,让他不适。或许叫玉墨的这个女人在做某种不祥的准备。
她突然话锋一转:“副神父您呢?”她想知道他的底细,用底细换底细。
不知怎么一来,法比开讲了。他把自己的父母怎样将他留在中国,他的养父和阿婆怎样养大他的过程讲给她听。法比一边讲一边想,似乎从来没人要听他的故事,没有人像赵玉墨这样倾心地听他讲述。对这样的倾心聆听,法比突然暴发了倾诉欲;一些情节已讲过了,他又回过头去补充细节。他认为他讲的那些细节一定生动之极,因为赵玉墨的眼睛和脸那么入神。他说到去美国见到一大群血缘亲属时的紧张和恐惧,玉墨悲悯地笑了笑。这女人对人竞有如此透彻的理解。
法比想,假如有一个愿意听他诉说的人,他可以不喝酒。这样的聆听面孔,可以让他醉。
玉墨说:“我没想到,这辈子会跟一个神父交谈。”
法比更没想到,他会跟一个妓女交换底细。
“那你会一直在这教堂里?”
法比一愣,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会生老终死在这座院子,自己的墓会排列在英格曼神父旁边。现在被赵玉墨问起来,他倒突然怀疑起来。可能他一直就在怀疑,只是那疑惑太不经意,似是而非,但一直是和他的不怀疑并行存在的,上帝也是似是而非地存在着。尤其经过昨天夜里,造物主显得多么软弱无力,不是同样好欺吗?他看着这个启发了他的怀疑的女人。他嘴里还在跟她谈着他遇到英格曼神父之后的事情,心里却在延续她十一二岁时错过的那个可能性,她遇到一个讲扬州话的西方青年,青年把她送进威尔逊女子教会学堂,暗中等待她长大。等待她高中毕业,成一个教养极高的尤物,法比走到她面前,对她宣布,自己已经还俗……此刻法比看着那被无数男人亲吻过的嘴,下巴的线条美伦美奂。她的黑旗袍皮肤一样紧紧裹在身上;这是一具水墨画里的中国女子身体,起伏那样柔弱微妙,只有懂得中国文化的西方男人才会为这具身体做梦——叫赵玉墨的女人那样凝视了他之后,他几番做梦,梦中赵玉墨从那一套套衣饰生生给剥出来,糯米粉一样黏滑阴白的肌肤,夜生活沤白的肌肤,让他醒来后恨自己,更恨她。
也许这恨就是爱。但法比仇恨那个会爱的法比,并且,爱得那么肉欲,那么低下。
让法比感到安全的是,叫赵玉墨的女人,永远不会爱上他。她那含意万千的凝视是她的技巧,是她用来为自己换取便利的,由此他更加恨她。他糊涂了,若是她死心塌地真心诚意爱他,他不就完结了吗?难道他不该感激她只和他玩技巧?
“我回去了。”她站起身,哭红的眼睛消了点肿。
她为姓戴的少校流了那么多眼泪,少校在天有灵,该知道自己艳福不浅,他法比要是换到戴少校的位置上,她会怎么样?她会黯然神伤那么一下,心里想:哦,那个叫法比的不中不洋的男人不在了。但他在与不在,又有什么不同?对她没什么不同。对谁都没什么不同。
“神父,你现在记住了?”
法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头一歪,似乎要笑,法比明白了,她问他是否记住了她的底细。她这个轻如红尘的女人,一旦消失,就像从来没投胎到这世上似的。现在法比万一有记性,该记住即便她如一粒红尘,也是有来龙去脉的。
法比心里生出一阵从来没有过的疼痛。
第十五章
英格曼神父下午两点多从安全区步行回来,从教袍里拿出五六斤大米。法比把粥煮好之后,把女人们和女学生们都叫到了餐厅里。英格曼神父告诉她们,就在前天,日本兵公然从安全区掳走几十个女人。他们使的手段非常下流,先制造一件抓获中国士兵的事端,调虎离山地把安全区几个领导引到金陵女子学院大门口,同时用早已埋伏的卡车把猎获的几十个女人从侧门带走了。英格曼神父说,安全区的生活条件比教堂更糟,过分拥挤,粪便满地,流行病不断发生,难民间也时而为衣食住行冲突,所以安全区领导们并不觉得十几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在安全区会比在教堂更安全。惠特琳女士和英格曼神父说定,今天夜里开救护车到教堂来,把女学生们运送到罗宾逊医生的宅子里。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午四点发生的事,我姨妈孟书娟在脱险后把它记录下来。多年后,她又重写了一遍。我读到的,是她以成熟的文字重写的记述。我毕竟不是我姨妈那样的史学文豪,我是个写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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