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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蛇-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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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春天到了。
    许明世的一句话,对沈珏不亚于醍醐灌顶,原来如此,所以最近伊墨如此躁动。他望向柳延,却看到一脸灰败。
    手中不由自主的收紧三分,柳延垂下眼,很好的掩去了自己的神情,只对怀中吃痛而挣扎的黑蛇,淡淡道:“想都别想。”
    
    第93章 卷三·二十七
    
    ——想都别想。
    柳延话音落地,声音虽轻,一旁的沈珏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立时就有了计较。回房取了几个布袋,沈珏一声招呼未留下,走出院门。
    身为人子,自当孝顺。所以沈珏毫无犹豫的在山间穿梭,寻找山中蛇类留下的痕迹,并跟随这些味道一路找到它的老窝。
    罗浮山虽大,山中蛇类不少,毒蛇却没有几种,大多是些无毒的菜花蛇,平常也就吃些小动物,偷摸摸的找些鸟蛋吞以果腹而已,遇到猎人上山打猎,都战战兢兢的躲回洞里,或找个落叶堆钻进去,生怕被人抓去剥皮剔骨,炖成一锅清火解暑的美味佳肴。实在是无害的很。
    然即便如此,它们却莫名其妙的遭了殃。合家老小,一窝上百口,就这么被从天而降的煞神伸出五指,仿佛钉耙一样,几把就耙进了布袋里。
    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沈珏不辨雄雌,在这生机勃发,春意盎然的月色里,寻找到一窝又一窝的蛇,并将其全部装入布袋中,一布袋里装好几窝蛇,还不分种类,闹得蛇们尚未来得及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就先在布袋里打成一团,绞绞缠缠不可开交。
    它们全不知,之所以遭此劫难,全因山中有人的一句话:想都别想。
    而这人的儿子,也就是拎着布袋的这位煞神,便为此来清理山中所有蛇类——无论雄雌,全部赶走。
    沈珏用了一夜的功夫,倚着灵敏的嗅觉,将山中蛇类打包扛在背上,又奔走了两百里地方才停下。他在夜色中瞭望四周,山峦叠嶂的好去处,适合将这些蛇放生。随即他就将布袋从背上卸下,刚准备解开麻绳时又犹豫了,略顿片刻,他重新扛上布袋,仗着自己有些法力,又是一路狂奔,再奔出五百里,才寻了处孤山,将那些蛇类放了生——近千里之遥,这些蛇该是寻不回来了——至于这些蛇会不会水土不服,则全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孝是一份心意,顺则需要技巧,千百年来,人们都是这样做的。而对沈珏,顺便是顺,从未起过投机取巧的心思。
    既然爹爹有了烦恼,做儿子的就要想法子解忧。他能做的,便是让这山中再无一条蛇(伊墨除外),这样就算伊墨不肯罢休,也找不着个合适的对象。
    相对比儿子的笨法子,做父亲的则显得技高一筹,柳延直接去井边打了一桶水。
    山中的井水冰凉清透,在炎夏酷暑中,沈珏时常用井水兑些蜜糖给家人饮用。甜丝丝冰凉凉,实在是人生之乐之美。
    而柳延所做的,便是用马勺舀着凉水,将躁动的黑蛇摁在地上,泼了个从头到尾透心凉。
    那点还未彻底勃发的情欲,简直就像弱不禁风的小火苗,一点烟都未冒,就被浇熄了。
    无故被冰了一通,黑蛇湿哒哒的盘踞在床上,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无辜和疑惑。而他瞪视的对象,则负手立在床畔,神情淡漠地告诉他:“你是我的。”
    黑蛇并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柳延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他自己那些狂躁也暂时被遏制下去,顿故态萌发,游过去亲昵的缠在柳延手上,探着脑袋用信子舔他的脸。
    柳延眼望着他,亲了亲他的脑袋,低声重复了一遍:“你是我的。”
    对这句话报以回应的依然是蛇信的舔舐。
    柳延已经做好与他长期顽抗的心理准备,他知道泼冷水也只是暂时遏制了黑蛇的春情,同一种法子用一两次尚可,次数用多了,也是白用。
    他每日都在琢磨如何将这条渴求繁育后代的蛇制服,彻底断了他的念头才好。只是繁育后代是所有动物的本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断断续续又泼了几回冰凉刺骨的井水之后,柳延终于感到无法掌控了。黑蛇的躁动愈发明显,被禁足在屋里的他四处钻爬,无数次逃出门槛,又被抓回。甚至有逐渐狂暴的迹象,被抓住时蛇头掉转了方向,每一次都在牙齿碰到柳延皮肉时犹豫住,却无法否认,那一瞬他是目带凶光的。
    每一次被尖牙抵住血肉时,柳延心中都凉了一下,却又每每在它的犹豫里回暖。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已不知经了多少个寒暖逆转。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演化了战争。对峙的伊墨与柳延互相顽抗着,又将这场抗争变成了一种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他们是整场抗争的中心,而旁观的许明世与沈珏,都无力改变现状。
    日子就因为这一桩小事,逐渐迈入了煎熬的境况。
    其实柳延未必拿他没有法子。若真的狠下心,带上他找一处雪山居住,便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天寒地冻,伊墨会进入冬眠,而不是春意勃发。
    这个念头柳延不是没动过,每一次在黑蛇的暴动里起意,又很快打消这个念头——他想与他一起过好每一天,而不是在冰天雪地里,让他睡完这一生。
    或者,就遂了他的愿也罢。
    柳延这样想着的时候,三百年经历早已波澜不惊的心湖便不受控制的掀起巨浪,以为不可能出现的情绪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卷着酸苦的黑水,越漩越大,将他理性直接吞没。只留下没有丝毫遮掩的两个字:不准!
    不准!
    柳延将他死死摁在怀里,仿佛要嵌入骨血中,这样就没有分离,就没有烦恼了。
    他的烦躁和施力不当,更深一步的加重了黑蛇暴戾。黑蛇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瞬间奔至门口,简直像脱离了牢笼的雀鸟,重入大海的活鱼,全然一番渴望奔赴自由的焦灼,并没有丝毫留恋。动物的本能顽强的可以摧折一切横在面前的障碍。而此刻,柳延的感情,便是他的障碍。
    身后一只手伸过来,轻易将他提起,黑蛇转过头,知道来者是谁,却因为一次又一次被拦阻而格外愤怒。
    柳延将他抱进屋,心中空茫的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怀疑自己的坚持应该不应该,他看他是伊墨,而伊墨却已经成为一条寻常的蛇——
    一条寻常的蛇,要去与他人欢好的蛇。
    柳延脑中纷乱一片,甚至没有发觉到怀中异样的平静,只管闭着眼,将话说给不再是伊墨的伊墨听。
    他说:“你别找母蛇好不好?”
    他说:“我给你生小蛇,你别找别人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发笑,深觉自己荒诞,又无力阻止自己将荒诞延续下去。
    他说:“伊墨,我给你生小蛇,你不要找别人。”
    他说:“不要找别人。”
    他将许多年以前,在他还是季玖有妻有女的时候,伊墨埋在心底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请求,终于一并道出了。
    “不要找别人。”
    “你是我的。”
    他垂下头,睁开酸涩的眼,迎面是愤然而起的蛇头,并尖利的毒牙,只在他眼前那么一晃,紧接着颈侧传来一阵剧痛。
    压抑多日的黑蛇终于亮出了尖牙,深深地刺进他的血肉,他并不能理解这个人类对他的感情,自然也就无法回报同样的情感,他甚至在这一刻,并不觉得自己伤害了他,而是一种自我防护。被他咬住的人在猛烈地颤抖了一下过后,僵直着身体,丧失了一切话语和动作。
    屋门敞开着,端着茶水送进来的沈珏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这一幕。院子里拨弄花草的许明世走到窗边,透过大敞的窗户,望见咬在柳延颈侧那黑色的一截,以及不断流下,浸湿了襟口的猩红。
    在他们作出反应前,回过神的柳延的笑了一声,道:“你赢了。”
    他说:你赢了。接着,柳延松开手。
    黑蛇立刻挣脱他的怀抱,迅捷的向门外游去,没有回头。
    沈珏走过去,用法术止了他的血,这才道:“爹,这山中再无别的蛇了。”
    柳延许久才反应过来,望了他一会,道:“那你带他去找。”
    沈珏摇摇头:“不去。他要找自然找得到。”
    “我不是担心他找不到。”柳延接过他递来的白巾擦拭着血迹,缓缓道:“我是怕他走的太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第94章 卷三·二十八
    
    许明世在院中徘徊许久,还是决定进去安慰安慰房里那人,虽然他并不会安慰人。
    走进房,许明世盘膝坐在地上,与柳延肩并着肩道:“你看外面阳光很好,我们去晒太阳吧?”
    柳延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斜眼望了他一会,起身拍了拍衣袖,走了出去。
    烧了开水,泡好一壶茶,柳延又端出几盘点心放在庭院的石桌上,拉过两张竹椅,认真道:“来晒太阳吧。”
    这是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雀鸟在枝间跳跃鸣啁,各种小虫也在角落里发出自己的声音。
    整个庭院因此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寂静的喧哗。
    许明世捧着柳延递来的热茶,忽而沉静下来,之前不知该如何劝慰而生出的繁乱心思瞬乎消失无踪,他想柳延或许不需要任何人劝慰,他心中清楚所有的道理。只是理智绕不过情感,所以他才会做出一连串,明知徒劳无功也要去做的事。
    许明世这样思忖着,缄默着。坐在一旁的柳延仰头看着不远处的山林,却缓缓道:“幸好这时不是我一人。”
    许明世愣了一下,转过头。这几乎是一种感谢的语气了。他想,沈清轩也会有这样孤独的时刻,并因为这样的孤独,而对身边多出的另一个人心怀感激。
    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刻,仿佛被天地所遗弃。许明世微笑起来,道:“我一直以为自己老而无用,现下来看,好歹还是有些用处的。”
    柳延点点头,笑着饮了口茶。他一直盘算着等到开春,一家人出门去游玩,这个计划因许明世的意外来到而搁浅。现在他还在这山上,而此刻,他的家人都离开了。身边唯独剩下一个许明世。
    幸而还有一个许明世。柳延想着,正因为还有一个人在身旁试图劝慰安抚,所以他才能坐在这里晒着太阳,饮着茶。
    “沈清轩,”许明世道:“我都没跟你说过我的事。”
    “什么事?”柳延问。
    “我以前也有个喜欢的人。”许明世说。
    大约是阳光太好,也或许是同病相怜,许明世大方地将心头深埋的阴霾拿出来,曝与光天化日之下,轻声道:“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的确是很久以前了。许明世甚至回想不起具体的日子,哪一朝,哪一天。
    只记得,那是个阴雨连绵的夜晚,他还年轻着,虽不再气盛,却年少依旧。那时他听闻某处村庄有妖孽作祟,祸害人畜,以为是什么道行高深的大妖怪,便打理了许多法器匆匆赶了过去,到了地方,却逮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精。
    被他抓住时,兔子精抱着一根咬了半截的萝卜,在破旧的农舍里躲雨,躲到呼呼大睡。
    许明世说着对柳延笑道:“当年是你告诉我,妖精不全是坏的,人也未必全是好的。所以我便留了它一命。”
    “然后呢?”
    然后那兔子精就跟着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那是一个长着一双兔牙的美丽姑娘。羞怯而胆小,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找个地方躲起来瑟瑟发抖。她知道自己是妖,道士是降妖的人,本该水火不相容的对立着,这只兔子精却因为他的手下留情,而对他有了依恋的心态。一开始只是远远的跟着,走一步停两步,慢慢的兔子精发现前面远远走着的人,会在吃饭时给她留下两个素包子,住店时给她多要一间房,便越走越近了。
    直到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并肩前行。
    年轻的许明世带着这只小妖精,一路上扶危救困,降妖除魔,因而很多人都知道,青云山有一许姓道士,少年英侠。也都知道,这道士身旁,有一如花美眷。
    许明世说到这里顿住了,停了一下,似乎有了许多伤感。
    “直到那一天,师门传讯让我们赶回去。那时我正带着她在荒郊野林里走了两天,山头有一只黑熊精……”许明世缓缓道:“我让她下山在客栈里等我,我回师门一趟,去去就回。”
    柳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生命处处都充满了意外,有惊喜的,也有悲哀的。显而易见,许明世遭遇的这场意外是后者。
    山林多雨,那天也是下着瓢泼大雨,许明世嘱咐完就匆匆离去,小兔子精躲在芭蕉叶下面,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她知道自己不能跟他一起回师门。她只是妖。或许连妖都不是,妖都是神通广大的,她只是个精怪,修炼五百年才学会变成人的模样,道行更是低微,一路上帮不上许明世任何忙,甚至在有时候,成为这个人的累赘。
    白兔精撑着芭蕉叶当做伞,就这么心事重重地往山下走。芭蕉叶太小而她的身体太大,童心未泯的白兔化作了原形,用自己低浅的法力将芭蕉叶浮在上方遮风挡雨。
    风太大,雨水斜杀而入,湿了毛皮的兔子散出动物的腥臊味,引来了山头那只黑熊。
    五天后许明世从师门赶回,四处寻遍也没找到本应在客栈等待他的女孩,他转身去了那座孤岭,抱着一种希望交织着绝望的心情四处寻觅,最后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污秽不堪的一团兔尸。雪白的毛皮被泥土和血液沾染成一种浑浊不清的颜色,被开膛破肚取走内丹的小小身子,爬满了蠕动的蛆虫,蚊蝇肆虐声不绝于耳。
    手心里面目全非的身子,只有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仿佛在等着谁。
    低下头,许明世望着自己的双手,枯老而蜡黄,明明光阴流走,早已物是人非,他却依然感觉得到那团腐尸捧在手心里时的痛彻心扉。
    肩头被人安抚似地拍了拍,许明世抬起脸来,不知不觉已经泪盈与眶。
    “沈清轩,你虽受苦颇多,却至始至终知道自己要什么。”许明世喃喃道:“不像我,等她没了才知道,原来我喜欢她。”
    柳延嗽了一声,明明日头正盛,风和日丽的好时节,却无端难过难遏。
    许久后,柳延道:“你已经放弃成仙修道,来世必然还会遇到她。”
    许明世苍老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来,语气雀跃地说:“我也这么觉得,下辈子我一定会遇到她。”
    下辈子,一定要遇见,要说喜欢。
    柳延闭上眼,仰在竹椅背上,神情恬静,心底安宁。
    是的,任何时候,都要怀抱希望。
    怀抱希望着,等待。
    沈珏坐在露出一角的岩石上,微微扬头,望向远处。夕阳落山,白云苍狗,有一只鹰在翱翔。
    草丛中终于传出动静,沈珏抬眼看去,一条花白大蛇从草垛里游出来,显然是已经“酒足饭饱”,动作都是懒洋洋的。沈珏等了片刻,见黑蛇还未出来,便抓起一旁树枝,将那堆草垛挑开了。
    只见草丛里缠绕着一团黑黑白白的东西,需要仔细鉴别,才能看出那一团物事是三条蛇缠绕在一起,沈珏要找的那条黑蛇,尾部正与其中一条勾连在一处,另外一条蛇心有不甘,也与它们缠在一起。
    沈珏观察许久,才分清这是一雌二雄,见它们互相缠的死紧,光天化日之下形态实在不堪,忍不住腹诽一句:蛇性本淫!摔了树枝,悻悻地站到一边去了。
    直到又一个天明,心满意足的黑蛇才施施然游过来,在沈珏腿边徘徊了片刻,果断地顺着他的脚攀上去。沈珏哼了一声,将它提起绕在手腕上,拔腿便往回走,心里不是不愤怒的:你在这里纵情快活,家里那人却不知有多凄凉。
    心里有了气,沈珏脚下便跑的飞快,风驰电掣间,眼尾扫到一撇花白,想起那正是昨天看到的蛇类的其中之一,心中恍然,原来它们竟是三雄一雌,顿时就生出些微恶意来:你再纵情,那母蛇也未必会生你的种!
    沈珏知道自己完全是庸人自扰,他跟一条蛇有什么好置气的?就算这蛇四处留种成功,他们父子也不会替他养小蛇。偏偏就是忍不住,满心满脑都是气,仿佛被欺负了似地,若不是理智还在,此刻一把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你就仗着自己是条蛇!
    走到家门口,沈珏深深地吸气,吐息间平复了心绪,露出满脸笑容推开了院门大声喊道:“爹,我回来了。”
    柳延将竹椅搬到树荫下看书,许明世蹲在一旁用一根小树枝拨弄蚂蚁洞玩儿,闻声同时转过头,看向他道:“饿了。”
    沈珏也不恼,把手中黑蛇往地上一放,随他四处乱跑,自己卷袖子舀水净手,去厨间做饭去了。
    黑蛇回到家,四处环顾一圈,发现丝毫未变,欢欢喜喜地找到柳延,癞皮狗似地缠了过去,一点都没想起之前自己曾咬过他一口,柳延似乎也将这事忘得干净,把他揽在怀里,继续读书。
    许明世本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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