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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蛇-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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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三年,妾身说过,若夫君在外寂寞,看上谁家女儿,只需言语一声,妾身绝不阻拦,让她在夫君身旁好生伺候,往后回到家来,妾身也必待她如亲姊妹。是夫君不要,且不准再提。”夫人站起身,一字一句道:“若夫君真心喜欢,就是十个八个娶回家来,妾身也一一好生相待,保家中安稳,让夫君无忧。可那是男子,妾身如何让他入驻内院?如何待他如姐妹?如何带他面对亲友?如何领他祭拜祖宗?!”
最后一句,几乎是歇斯底里,攥着绢帕的手指,根根泛着白,那丝绸的翠蓝绢帕,硬生生被攥出折痕来。
季玖一动不动的站着。
他的脸上无丝毫表情,只是站着,如磐石,仍由风吹雨打,也不动弹分毫。
在夫人的暴怒前,他的平静显得诡谲而叵测,眼底一片幽深,如万年寒潭的眸子,将夫人的愤怒与激烈尽收眼底,且无分毫回应。
女子在这样诡异的平静面前,突然失了声,暴怒宣泄过后,剩下的是对这个冰冷岩石一样男人的畏惧。她敬他,至始至终。一如她爱他。
他们之间,是先从敬,转而成爱的。
一旦遇到事情,最后总是敬畏占了上风。
不知多久,桌上灯花爆了一声,“毕剥”一下,在死寂的空气里骤然振聋发聩。夫人惊骇了一下,对上那双黑暗无比的眸子,下意识的唤道:“夫君?”
季玖望着她,脸上依然平静,心底其实早已掀起巨浪,却恰恰是因为浪头太大,将他迎面浇了个湿透,所以才愈发平静起来。
“夫人。”季玖终于出声,嗓音因为长久的沉默而略微干哑,淡淡道:“你想太多了。”
夫人愣了一下。
“今晚你看见了什么?”季玖转开视线,望向桌上静默燃烧的火苗,低语道:“今晚我一直在房里,哪里也没去。”
夫人还是愣在当场,并未出言。
“天寒了,你来给我送鲜汤,刚来而已。”季玖扫了眼桌上已凉透的瓷碗,微微一笑,“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转过脸,他重新对上女子的视线,语气加重,既是承诺,亦带了含蓄的愠怒,“你来讲了一个故事。那是个荒诞的故事,不可能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夫人明白了吗?”他的语气,着重在“明白”二字上。
夫人回过神,转念便已经听得清楚,略顿,颔首道:“明白。”又道:“夫君这样说,妾身就放心了。”
“夜深了,夫人回去歇息。”季玖说,语气是安然的,淡如白水,陈述且不带关切,不容拒绝与商讨。
夫人站了站,转身收了桌上瓷碗,轻声道:“夫君既然喝了汤,也早些歇息吧。”
门打开,又合上。夫人在门外泼了碗中凉透的鲜汤,那一声泼水的微响,仿佛在提醒屋内那人,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既答应了,便要做到。
季玖关好门窗,面无表情的重新上榻,被子刚刚盖好,床边就站了一人,身影投在床帏上,黑黑长长的一道。
季玖闭上眼,平平静静的给了两个字:出去。
第45章 第二卷·十三
两个字刚说完,余音尚在缭绕,帷帐猛地被掀开了,伊墨欺压在他身上,逼着季玖不得不睁开眼。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仿佛匿在丛林深处的两只兽,各自有各自的伤。
季玖说:“你存心让我难堪。”
对这句话,伊墨没有辩解。事实上那女人朝这边走来时,他立刻就察觉了,彼时他拥着季玖,并没有打算放开。后来那女人越走越近,直到靠近院墙边站住,将他们的拥抱一眼望尽……明知道会给季玖造成困扰,他也不打算放手。这个人,虽然不知道究竟对自己有多重要,但是目前,能不放就不放。
伊墨伸出手,冰凉手指抚摸上他的脸,摩挲了片刻,问:“你为何不辩解?”
季玖愣了一下,很快撇开脸将那手指甩脱,问:“辩解什么?”
“她说你断袖。”伊墨收回手坐在床沿,揭开了被子,将自己放进去,贴在暖热的身体旁边,又重新将被子掖好了,才搂上那人的腰,继续道:“你为何不辩解?”
季玖嗤笑一声,反抗着腰上那显得亲昵的手,道:“辩解有用吗?”
“我并未作甚出格的事,不过是抱着你而已,我亲你时,她已经走了。”伊墨在被子里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握在掌心里,放弃了他的腰,只攥着那手,便不再动,口中继续道:“她只是揣测,动了疑心,所以来讹你,借此探清事实……你若辩解了,她也就放心了。你却不辩解,为何?”
“不为何!”季玖在被中摔着手,又用另一只未被拘禁的手去救援,两只手被伊墨同时拿下,锁在怀里。季玖恼上心头便抬腿踹他,厉声道:“放开!”
伊墨将人在怀里锁紧了,才笑了一声,声音低低的,甚是悦耳,又移过身,凑到他耳边轻语道:“你不辩解,可是认了?”
“认什么?!”季玖不堪其烦,躲个不停,连他话中意味都不曾细听。
伊墨说:“那‘断袖’的名头,你认下了。”
季玖一怔,也忘了抵抗,连忙否认道:“胡说!”
“胡说吗?”伊墨淡淡道:“若非认下,为何当时不辩解,你未必看不出,她得了你的辩解就会安心许多,偏偏你不去辩解,反倒是说那一番话——明白的承认自己是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又答应去改。怎么,现在又想改口?”
季玖愣怔过后停下了反抗,像是呆住了似的,侧着脸望着他,好一会,终是压低音量,愤然道:“我如何与她辩解?告诉她这半年多来,我让一个男人压在身下么?!告诉她我根本不是龙阳之癖,而是被迫屈身吗?!你要我告诉我的妻子,她的夫君是妖物的禁脔吗?!你让我如何说的出口!”他的声音压到极低,却因为愤怒而接近咆哮,仿佛匍匐在地的嘶吼。
他说:“你要我怎么跟她辩解?!”
便是在这样的怒喝里,那些许的不安与羞惭,季玖都藏了起来。
一如伊墨所言,彼时对质,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辩解说自己不是她想的那样,他甚至没有想过为自己洗刷这并不光彩的名头。
反倒是承认了的。
如伊墨说的那般,认了的。
——承认自己是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季玖的声音骤然干哑下去,仿佛从身体里燃了一把火,将他的血汗全部燃空,只剩一具枯皮。
季玖疯了般开始挣扎。
伊墨在他的嘶喊里怔了神,一时不察,让他挣脱了,又连忙伸手将他扯住,不允离开。季玖被扯翻,就势翻身与他扭在一处,所学的武艺此番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在伊墨不施法术的时候,季玖抬膝去撞他、用手肘冲击他、用全身的力气、每一处能造成杀伤的硬骨与他拼搏,仿佛命悬一线的殊死搏杀。
伊墨没用法术,其实只需小小的一道术法,就能让这个仿佛疯了的人安静下来,再也不能顽抗。可是他没用,他知道,即使季玖不能动了,心里也是不服的,甚至益发仇恨。
只好与他缠斗在一处,又不许他逃,要压制住,压在床上,锁在自己怀里,能不放手就不放手。他心里总是疼他的,每一次使力都要控制分寸,不舍得让这人痛,是以压制着此时拼命的季玖,颇有些狼狈。
他原是我行我素惯了的妖,行事洒脱不羁,杀人或救人,不过是瞬间决定的事,却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一个凡人的攻势冲的手忙脚乱。他有顾忌,有羁绊,有不舍和怜惜,就有了畏惧。
他怕自己伤了他,所以总是谨慎的躲避他的攻击,连压制的时候都是收了力度的,而季玖却不怕自己会伤了他。
季玖不怕。因为没有怜惜之心。
所以这场角力,尚未开始,胜负已定。
季玖挣脱出来,赤脚站在地上,抽出了架上长剑,“锵”一声,宝剑出鞘。剑锋指着伊墨的眉心。
“往后不要再上我的床。”季玖说。
季玖说:“否则我砍了你。”
季玖说:“我不是沈清轩,我是季玖。别拿我当沈清轩。”
伊墨说:“在我看来,并无不同。”略顿,又道:“你砍不了我。”
“一刀砍不死,千刀百刀总能砍死你的。”季玖静静道:“否则我就砍了我自己。”
伊墨闻言笑了,仿佛觉得眼前一幕好笑,又仿佛是讥笑,笑里三分滑稽,七分嘲讽。季玖站着,剑锋笔直的指着他,在这样的笑容里动也未动。
对峙片刻,伊墨敛了笑意,神情冷漠下去,再开口,仿佛洞察一切的犀利:“你在害怕。”
季玖未答,剑锋却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颤了一下。伊墨洞若观火。
一刹那,伊墨伸手握住剑锋,锋利的刃顿时嵌入掌心,血液滴滴答答的坠下来。
握着剑柄的季玖的手,又颤了一下。
伊墨缄默着,施力将长剑扯住,不论伤口深可见骨,他将它从季玖手中硬生生扯了过来。
握着剑锋,长剑倒悬在手里,伊墨前行了一步,季玖后退了一步,而后站稳,不再退却。伊墨血淋淋的手抚上了他的喉头,继而施力,季玖闭上眼,感受着血腥与窒息一齐来袭,心中却是平静,觉得若是死在他手里,也算是一场尘埃落定。有了这样的念头,季玖就坦然了,不作丝毫抵抗,许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
伊墨看着他脸上逐渐涨红,红色快速蔓延,四处游走,仿佛一场血色的狂欢。侧过耳,伊墨认真的听着他被掐紧的喉咙里传来的嘶嘶声,仿佛一种奇异的生物,在发出濒危的信息。伊墨又凑近几分,凑近他耳畔,冰冷的不蕴含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仿佛陈述,陈述给那个逐渐失去知觉的人听:——“季玖,在你心里,是认了这龙阳之好的。”
——“自第二次开始,你就喜欢我对你做的事。”
——“所以你跳进河里,你觉得自己脏。”
——“这份喜欢本该是个秘密,只有你自知,现在却被我知道了。”
——“所以你在害怕。”
伊墨静静的说,而后缓缓松开手,在身侧响起的剧烈咳嗽声中,他的声音也失去了起伏的情绪,变得异常冷清:“季玖,我可以允许你的口不对心,我也允许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即使做错了事,我也不会恼你。”
“因为你是季玖,你要做季玖。我不会阻止你。”
“你知道,我并不介意杀了你。所以,不要用你那渺小卑微的性命威胁我。”
“季玖,请你务必记住这一点。”
季玖从剧烈的咳嗽里平静下来,听着那人的声音响起,又停顿,又响起,再停顿,最后……无声无息。
他直起身,环顾四周,人已经消失,只余满室血腥,经久不散。
第46章 第二卷·十四
伊墨走了。
离开将军府,连夜回了山中,那有沈家别院的山林,是沈清轩埋骨的孤岭。
站在山中唯一的小院里,四周景物依旧,各种花树结了果,成熟的未熟的果子挂满了枝头。沈清轩还住在这里时,最喜欢叫人从树上摘果子吃,偏不吃那些洗净摆好了的,用他的话说:果子的魂还没走远呢。他时不时抱着些现摘的桃李在怀里,啃的汁水直流,或酸的直眨眼。
后来离山回到沈宅,每到丰收时节也喜欢在果林里闲逛,走的累了,就让小宝骑在肩上,送他上树摘果子。小宝一摘就摘一堆,个个都是熟透的香甜,被沈清轩抱下树,便席地而坐,那些果子洗都不洗就开吃,吃到最后仿佛吃醉了,脸上红红的,捧着肚子躺在树下,呼呼大睡。
伊墨都记不太清,到底将这两个吃果子都能醉倒睡着的人,从树下拎回房多少次。
如今沈宅已经湮灭了,多年前的一场大火将它化为废墟,梨桃果树,也在那场大火里消失的无影无踪。现在那片地又重新起了宅子,是一户方姓人家,也是商贾之家,却比起当年沈家逊色许多,园子造的流于艳俗,市井的很。伊墨再没有去看过。
唯独这山,还是百年前的模样,岩石绿树,苍苍郁郁,山顶温泉依旧终年烟雾缭绕。连那小院,都无甚改变,只是两年不曾回来,院中家什风吹雨打,腐朽了些,庭院蔷薇旁的一张木椅也已朽烂。那个坐在椅上嗅着蔷薇微笑的人,也在土中沉睡百年,化为枯骨了。
伊墨觉得不适,仿佛心头压了些什么,压的他喘气都变的艰难,想与人说说,四周却只有飞禽走兽,在忙着准备食物过冬。
伊墨去了沈清轩的坟前,那青石墓碑有些泛白了,被光阴洗刷过后,连这样顽固的石头都褪了一层颜色,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长久光鲜。沈清轩的坟上黄土依旧,却无一根杂草,四周也打理的干干净净,显然是常有人来清理。
伊墨知道,到这山中的人,都会到这座坟前看看,擦一擦尘土,拔一拔杂草,逢节日祭日,也会来这坟前燃上一些纸,贡些祭品。仿佛这小小沈清轩,变成了雍城的土地爷。
细想一番,其实也正常的很,一百多年前,他与沈清轩相好的事,全城都传扬开了。信息越是封闭,人类对信息就越是渴求,鸡毛蒜皮大的事,都可以口口相传,从一个城传到另一个城。他们都是不事张扬的性子,这点事,却也压不住的被传扬出去。
沈清轩在世时,鄙夷唾弃的那么多。当面唤沈公子,背后都要补一声兔儿爷。沈清轩死了,这些人却转而说他的好了,什么赈灾度荒,捐银造桥,修缮书院等等,风口一致调转,只说他的好与善,那些坏了人伦纲常的事,则再也不提。连府衙修县志时,都将这桩事,涂抹成了风流佳话,铸成当地的传奇故事。
说到底,也是人死为尊。况且,沈少爷墓碑上,可是有那妖亲笔所提,自诩未亡人。
谁又敢再生诋毁之心呢?嫌活的命长了么?!
再后来,又有沈家那场大火,燃了一天一夜,却没有搜出一具尸骸,坊间传言又变了变,说这雍城,是有神仙护着的,那神仙就是沈少爷墓碑上的那位。
自此,沈清轩的坟头,再也没有荒芜过。
伊墨盘膝坐在墓前,手指摩挲着墓碑,是光润而冰冷的。摩挲了片刻,也不知为何,就有些气闷。
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闷。却又无处排解。
这世上唯一陪伴在身侧,体恤妥帖的人,已经入了土。他就是想说话,也无人可说,只能放在心里,无事时,自己将那些事,那些话,在心里说给自己听。仿佛一只反刍的动物。
伊墨想了想,化了蛇形,也没有在墓碑上流连,而是一头撞向那堆黄土。坟上黄土簌簌滑落,顿时出现一道裂缝,伊墨便顺着那道的空隙钻进去了。
墓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泥土的腥气里伴着木材腐朽的味道,以及尸骨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股浑浊的气息,着实难闻。伊墨却仿佛一无所觉,继续往前行,碰触到木棺也没有停顿,又一头撞上去,棺木被他生生撞出一个窟窿,里面依然黑漆漆的,且那浑浊气味,更浓了。
伊墨顺着那个洞口,直接潜入棺底。感觉上碰到尸骸了,才化了人形,躺在棺内。
刚躺下去,便觉得压到了什么,又连忙侧过身,似乎又碰上了什么,能碰到什么呢?这棺木里,除了沈清轩还会有谁。三番两次被硌的躺不安稳,伊墨便有些烦闷,一手将那些骨骸都从身下推开,一边晃了下指尖,一团绿色的光亮就浮了起来,影影绰绰的,浮在狭小空间的上方,逐渐变大,逐渐明亮。
他见到了刚刚硌自己的东西,是沈清轩的指骨。将那指骨拿起来,伊墨喃喃着自言自语:“成这副模样了,还不老实。”这话他说得大言不惭,丝毫不觉得自己钻到人家棺木里去占了人家地盘有何不妥,理直气壮的很。
借着头顶光线,伊墨就侧躺在一边,将那些骨骸重新摆放,又扯了扯那些烂掉的碎布,本是沈清轩入殓时身上的衣物,尽悉被他扯了去,烂烂的一堆看着又嫌碍眼,他就在棺材里放了把火,用妖力控制着,将那些腌臜物什都毁了,所幸不曾造成火灾,否则棺木地底自燃,又该录进县志的奇闻志里去。
将白骨都摆好后,伊墨又摸索着,找到了那人的头皮,连着发丝一起,往颅骨上放,放上去却嫌难看,就将那些发丝头皮都掖进枕下。
作完这一切,再无事可做,伊墨重新躺下,在这人的棺木里侧躺着,面朝白骨闭上眼,一只手无所事事的搭在白骨之上,指尖微微勾挠不休,仿佛怀中并非枯骨,而是活生生的人,那人在他怀里看账目,他就闭着眼搂着他,手指在他身上轻轻挠着,搔挠通常会惹来怀里身子扭几下,摆脱了那作怪的指尖又继续看账目,看几页,又扭几下……明明是互相干扰的,却又仿佛就该是这样,天经地义,闲散安谧。
伊墨就这样睡着了。
他怀中骨头是散的,在他睡着后的一个转侧间,又被扰乱,肋骨与臂骨跑到了一处,颅骨也歪了,从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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