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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仙_无射-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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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暄不知皇爷爷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也不清楚叔伯们在议论什么,只依稀知道跟不见了的太子伯伯与六王叔有关,见皇爷爷问到父王头上,便目不交睫地看着。
  庆王面色沉静地行礼:“儿臣无话可说。”
  明德帝皱眉:“什么叫无话可说!你平时不是很有主意么?”
  庆王道:“儿臣怕自己的想法不合二皇兄心意,说了徒增麻烦,不如不说,一切听二皇兄的。”
  明德帝心底陡生一丝警觉,沉声道:“瑞王有瑞王的考虑,你有你的想法,兄弟意见不同可以商议,何来的‘麻烦’?今时朕就要听听你的主意,你说。”
  庆王轻声道:“儿臣的主意只有一个字,请父皇伸过手来。”
  明德帝不明所以地将右手递过去,庆王一只手握住,另一只覆盖其上,用食指指尖在他掌心画了几笔。
  明德帝闭上双眼,半晌不语,最后缓缓将手抽回,说道:“就这么定了吧,对外只称暴病而亡。”
  印暄见他挣开宁妃的纠缠,转身欲走,好奇地问了句:“皇爷爷,父王在您手上写了个什么字?”
  明德帝定定看着这个以聪颖著称的小皇孙,忽然淡淡一笑,摸了摸他的脑门:“暄儿前阵子一直病着,怎么今日一入宫就想起打听太子伯伯和六王叔的事?跟皇爷爷说实话,谁谁教你这么问的?是不是你父王?”
  印暄心下一慌,险些忍不住去看庆王。但他始终记得父王的叮嘱,嗫嚅道:“我自己想问,没人教我……”一边移开目光,飞快地瞟了眼瑞王。
  明德帝眼神犀利,把这天真的一瞥看得一清二楚,眉宇间顿时笼上一层愠怒的阴霾。但他并未当下发作,只是冷冷盯了瑞王一眼,极深地吸口气按捺住心绪,拂袖而去。
  回到王府,庆王关上门,一把抱起幼子,在他脸上狠亲:“好儿子!差点把你爹的冷汗都吓出来了!”
  “父王,方才我做得对么?”印暄抹着脸颊上的口水问。
  “对!对极了!父王要好好奖励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印暄吞了口唾沫,抬头看着父王大声说:“我想要父王不再写信叫小六叔来!我再也不想见他!”
  庆王飞扬的神色瞬间僵硬在脸上。他震惊地瞪着儿子,似乎想从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挖掘出什么端倪。
  印暄气鼓鼓地直视他。
  片刻后,庆王缓下脸色,试探地问:“暄儿不喜欢六王叔,为什么?”
  “他……他笑我尿床!还威胁要把我扔进护城河!”
  庆王失声大笑。“小六是在逗你玩儿呢,他就那性子!”他忽然敛笑,语气深沉地道:“不过,父王可以答应你,以后再不叫六王叔过来,你以后也再不会见到他了。”
  “他上哪儿去了?”
  “去一个只有他独自一人的地方。”庆王转身负手,望着窗外的如墨夜色,留给印暄一道终身难忘的背影。
  “有种花,美得令人迷醉,但永远只能绽放在夜里,放到阳光底下,便成了污秽……”如自语般,庆王用低微的声音轻喃。
  “什么花这么奇怪?”印暄不解地问。
  庆王没有回答,只背对着七岁的世子叹道:“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从此以后,印暄一直盼望长大,因为长大可以让他逐渐知晓许多事情。这些看似隐秘的事,其实就藏在皇宫某处偏僻的角落里,藏在某个太监宫女的闲言碎语中。
  比如太子并非死于肾疾,而是“马上风”。
  比如御医当年在东宫找到一盒红丸,就是赵合德曾给汉成帝服食的那种。
  比如太子病发身亡时,身边只有一个酩酊大醉的六皇子。
  但这些事,他并不拿去说与父王听。因为父王如今已贵为太子。他知道,太子就是国之储君,是下一任的皇帝。
  明德三十一年,帝崩,庙号成祖;太子印忱继位,改年号为“景成”。那年印暄十五岁,他想起六王叔不见时,也正是十五岁。
  五年后,景成帝驾崩,庙号英宗;太子印暄继位,改年号为“云熙”。
  转眼间,光阴流水般逝去,偶尔他会想起那个双臂环抱、倚着树干朝他嬉笑的少年。
  那人的长相已在他记忆中模糊,只有那一袭朱衣大袖,与衣角金线绣制的缠枝藤蔓在历历在目,跳跃着绚丽的柔光……
  印暄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只手支颐,靠在书桌上打了个盹儿。那朦胧中金红的柔光,原来是烛焰在面前摇曳。
  夜雨仍在宣泄淫威,玄鱼观道士微一已在一个时辰前,如获至宝地描了几张鬼画符,带上七名观中弟子,以神行之术直奔北疆。
  鹰哨首领姚应泉也随即启程,星夜赶回震山关。
  而他这一国之君,下了道调兵北援的急诏后,反倒无所事事,只能在宫中暗自忧虑。
  一夜无眠,天色熹微时,內侍前来禀报,说是御医所治之人已醒。印暄精神一振,带着满腹疑窦与纷杂思绪,前往清曜殿。
  
    
    第4章 不净不秽以何论,入欲出欲为谁谈

  印暄轻装简行来到清曜殿,示意侍立在殿外的太监不必唱驾,独自走进内殿。
  刚走到门口,便听内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急道:“……这万万不可!”
  他认出这是御医南嘉禾的声音,只是少了平日的端方稳重,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君药主病对症,味数少而量重;臣药味数稍多而量轻,用以匡君之不迨;使药应臣,为通行之向导,分量更轻。如此君臣佐使,自《内经》以来便是用药精义所在。你这胡乱一改,分量参差不说,君不君、臣不臣,是毒药不是良药!且不说你如今气血两枯,便是个生生的大活人,也得吃出病来!”
  另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懒洋洋道:“子非我,安知对旁人而言是毒药,对我而言就定非良药?我说南老太医,你也别气得翘胡子,药方是我自己改的,吃出什么毛病来也与人无关,不会让你担责任的。”
  “不是追究谁人责任的问题!医者父母心,老夫不能眼睁睁看你由着性子胡来。这药方万不能改!公子若是坚持,就请报圣上裁决吧!”
  “圣上?呵呵,指不定他还怨你多事,没由着我把自己药死一了百了呢……哎呀,开个玩笑而已,老太医切莫生气,气大伤身。”
  ——关了十五年还是这副鬼德性!印暄很有些懊悔,怎么被个道士一捣鼓,就稀里糊涂地将他放了出来!
  他深吸口气,猛地推门而入。
  南嘉禾正气得手脚乱颤,忽见皇帝阴着脸进来,忙伏身迎驾,口称万岁。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病患此时却仍半倚半躺在床头,用虚弱到马上就要昏过去的声音道:“病入膏肓之人,恕无法向皇上行礼。”
  印暄一甩袖口,将桌角那张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药方拂落于地,寒声道:“就按这方子抓!治死了活该!”
  南嘉禾犹豫再三,欲言又止,终究在皇帝的怒视下拾起方子,无奈地出去了。
  印暄慢慢踱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打量床上那人。只见他满身秽物已被宫人彻底清洗,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长袍,脏污百结的乱发也粗略清理过,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整个人又瘦得脱形,乍一看仿佛骷髅架子上糊了层白纸,外面再松垮垮地套条麻袋,煞是触目生厌。
  记忆中那张面孔早已模糊不清,尽管眉间一竖极淡的、宛如伤疤的红痕犹存,印暄怎么也无法将面前之人,与当年那个笑容惊艳的六王叔重叠在一起。他皱起眉,冷冷道:“印云墨!少在朕面前装腔作势,否则朕让你打哪儿来,再回哪儿去!”
  “印……云墨……”那人似乎并未听见皇帝的威胁,只是抓着这三个字喃喃自语,目光迷茫地在半空中飘了飘,“这名字有点耳熟……唔,应当是我的名字。”
  “怎么,坐牢坐到失心疯,连姓甚名谁都忘了?”印暄冷笑。经年幽囚以致疯癫并不罕见,但放在面前之人身上,他更相信对方是在装疯卖傻。
  印云墨不太习惯地摸了摸刚被剔得光溜溜的尖细下颌,“有人唤时我为名,无人唤时我为我。地牢里除了我只剩蛇虫鼠蚁,要名姓做什么?”
  印暄自幼领略过他混不搭调的言谈,懒得在字眼中纠缠,直截了当地诘问:“印云墨,你勾结玄鱼观道士微一,教他到朕面前来危言耸听,藉机脱身囹圄,你可知这是欺君大罪?”
  印云墨露出吃惊神情:“啊呀,我还以为是皇上宅心仁厚,特意命那小道士出此奇招,好赦我重见天日呢!原来却是我自作多情。”
  “你……”印暄一口气噎在喉咙口,恨不得立即命人拖他下去,重新打入地牢。他在袖中攥了攥拳头,忽然意识到情绪有些失控。
  多年来练就的养气功夫与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一夕之间竟数度愤溃,令年轻的天子顿时警醒起来,想起幼年时总被这人戏弄到张牙舞爪、暴跳如雷,更是暗恨不已。
  “如今微一远赴北疆,你自然可以抵赖,待他回京,朕必审到你二人俯首认罪为止!”
  “若是那道士真解了边关之急,皇上又当如何处置?”
  印暄面无表情道:“功于社稷先赏,欺君罔上后罚。奖惩须论律,功过不相抵。”
  印云墨拍了一下手掌,笑道:“我家小暄儿长大啦!”
  “放肆!”印暄皱眉厉喝,“朕看在皇室宗亲的份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若再敢出言犯上,休怪朕不讲情面!”
  印云墨微怔,撇了撇嘴角道:“还是当初的小婴儿好啊,粉糯糯的一团,一抱就咿咿呀呀地扯人头发,拿玩具逗就笑个不停,睡着了还会流口水……再大些也好玩,口齿不清又爱追着叫‘小六叔’,听起来像叫‘想溜猪’……再大一些变成个小人精,整天端着脸装大人样便无趣多了,不过稍微捉弄一下就原形毕露还是很好玩……现在,唉。”
  他重重叹口气,无精打采地道:“皇上莫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是说我三哥家的小侄子。”
  他不提倒也罢,一提先帝,印暄的脸就青了。
  “你竟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起父皇……恬不知耻!”他气得连朕都不称了,面色青寒如铁,齿间咬得咯咯作响,“勾引兄长,秽乱宫闱,你知不知道礼义廉耻、三纲五常为何物!”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礼不愈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为三纲;仁、义、礼、智、信为五常。”印云墨面上毫无愧怍之色,一脉平静地问:“皇上又是否知道,这礼义廉耻、三纲五常是何人所定?”
  “古之圣人所定!”
  “在圣人之前呢,纲常未定,难道人便不是人了么?”
  印暄咬牙道:“人之所以区别于畜生,在于伦常不乱!”
  “好,你说乱了伦常便是畜生,那在开天辟地之后,远古洪荒之时,女娲伏羲兄妹结合方才诞生人类,此二神是否也是畜生?”
  “……神是神,人是人,岂可混为一谈!”
  “好,就说人。如何表兄妹可以成婚,堂兄妹婚配就是乱伦?”
  “堂兄妹同祖同姓,视为内亲,内亲不可乱;表兄妹为外戚,姓氏不同,不入同一宗庙,自然可婚配。”
  “人乃父精母血所生,父母之血脉各占一半,何有内外之分?若是血缘亲近不可结合,不论堂兄妹还是表兄妹婚配皆为乱伦,如此简单的道理,圣人为何就不明白?”印云墨说得兴起,撑着床板坐直,滔滔不绝地道,“远古没有乱伦之说,亲兄妹亦可婚,乃是因为世人不知血缘亲近者相婚配,后代多生痴、愚、残、疾。至医学渐昌后,方才知晓‘若取同姓,则夫妇所以生疾,性命不得殖长’。也就是说,兄妹不婚的根源,防的并非伦理纲常,而是‘其生不殖’。而同性之间本就无法生殖,是否同姓同宗又有何区别?只取两厢情愿四字,他自欢愉他的,与人无碍,何罪之有?”
  “与人无碍?你们如此行径,致我母后于何地?!”
  “三皇兄风流成性,光是我入狱之前已纳八侧妃十二侍妾,媵婢娈童更是数不胜数。皇上焉知少一个露水之欢的印云墨,他便会专宠你母后?”
  印暄哑口无言,片刻后又质问:“堂堂七尺男儿,雌伏于人下宛转承欢,如此自甘堕落,你就不觉此身污秽肮脏?”
  “呵,此身不净。皇上能出此言,不论本意为何,便是种悟性。”印云墨轻笑一声,唱偈般漫声吟道:
  “男体污秽否?我有你也有。
  津唾污秽否?我有你也有。
  阳精污秽否?我有你也有。
  佛曰身不净,腥臊每具陈,
  皮囊惟臭秽,不值爱与怜。
  道以身为鼎,真火炼金丹,
  芜杂皆淬去,心念一何纯。
  红尘是欲海,身受劫难逃,
  入欲还出欲,返璞归真元。”
  印暄怔怔看他,偈语在脑中如罄嗡鸣:我有你也有……入欲还出欲……
  多年前所见的一幕,印云墨在交欢中仰身望向他的幽凉眼神与乍然一笑,伴随着那句令他遍体生寒的问话,霎时间划过心头。
  直到数年后初晓人事,印暄才明白那一幕的含义,以致多次梦中惊醒,犹自呻吟绕耳,冷汗涔涔,从此深恨那人的厚颜无耻与无所顾忌。
  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入欲还出欲”,便想将他自孩童以来的迷惑、困扰、震撼、厌恶与怀恨一笔勾销?想得倒美!
  “强词狡辩!”印暄冷冷道,“如今边关有变,怪力乱神之事既为朕亲见,姑且依微一所言一试。不论你二人作何勾结,暂时留着你或有牵制之用。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待在这废殿,敢跨殿门一步,朕命监守紫衣卫格杀勿论!”
  见他拂袖而去,印云墨忽然想到什么要事,朝皇帝背影喊道:“别忘了叫人给我送一日三餐!”
  
    第5章 萧秋多事忧国运,群龙有首煮羹汤

  这场深秋豪雨足足下了半个月,才稍呈停歇之势。
  印暄在这半个月内所批的奏折有往常的三倍之多,且十有七八都不是什么好事:山阴道沁河决堤;甜水原闹蝗灾颗粒无收;昶州、旭州一带马贼聚啸,袭击州县、杀官夺粮;就连天子脚下珞陵城郊,也因山体滑坡,一整个村子被埋在泥石之下。
  头疼之事一件接着一件,仿佛伴随着这场淫雨而来的不仅是残冷秋杀,更是颢国百年不遇的巨大危机。
  “多事之秋啊!”印暄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端起案角的青花瓷杯,触到唇边才发现茶水已冷。
  随侍的小太监刚从一阵短暂的站立盹中醒来,见状满面惊慌地下跪请罪。
  “算了。”印暄无意与他计较,皱眉挥了挥手,“去换杯热茶。人也换了吧。”
  打发走小太监,他搁置朱笔,向后微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诸多消息中,只有几封来自北疆、由鹰哨统领亲书的密奏能令他略为宽怀。
  据姚应泉所禀,道士微一带领七名弟子,在震山关的城墙外面用红硝绘制了一个巨大的阵图。城墙乃是用花岗条石混合石灰调入糯米浆砌成,其坚逾铁,即使是身怀绝技的外家高手,也很难单凭劲力击破,这道士轻飘飘一拂衣袖,竟将一柄三尺长鬼头大刀插入墙砖,深至没柄。
  而后的半个月,震山关外果然风平浪静。据派出的暗哨打探,那些攻陷呈冲关的僵尸怪物群群集结在百里之外,似踌躇不敢前进。只可怜两关之间的沃原肥野、阡陌村舍,短短数日内便成寸草不生的焦土废墟。
  微一纸鹤传书,言此阵能引天罡之力震慑阴邪,却只是治标之法,若要治本,须得寻找那个炮制兵煞僵尸的幕后黑手,杀之则邪祟必破。他未竟全功,不敢回京复命,因而留在北疆继续追查。最后还不忘叮嘱,地牢中那位高人身系天命,乃是解边关之危的关键所在,圣上如有疑虑不妨多加垂询云云。
  印暄看得喜愠交加,心道也不知印云墨许给这道士什么好处,一场戏做得唱念俱佳,若不是边陲急用,非狠狠治他个欺君之罪不可。
  一念及此,他招来监守清曜殿的紫衣卫:“那人可有什么异动?”
  紫衣卫禀道:“回皇上,没有异动。那人老实待在殿里,足不出户。只是向太医讨要了红泥炉与青铜鼎,时常在园中水池边钓鱼摸虾,熬煮吃食。”
  “吃了十几年牢饭饿昏头了!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别让他有机会跟任何人联络。”
  “遵旨。”
  印暄挥手让他回去。
  踱出御书房见暮色垂临,淡淡倦意涌上四肢百骸,年轻的天子伸了个懒腰,命內侍传旨备膳,自身则走入殿后花园,沿着草木葱茏的回廊信步。
  方才走了小半时辰,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后面有人唧唧私语。
  “怎么办,找了一整天都没找到……”
  “要不,先回去禀告娘娘?”
  “我哪敢回去呀!娘娘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呜呜……”
  “那我再帮你找找……哎呀寄奴姐,你就别哭了,哭得我这心都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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