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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人花志-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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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升无心和他说笑,脸上木讷,嘴唇花白,灵魂出窍似地伸出一只僵硬的手,拉开椅子,整个人瘫在了上面,呆滞地望着花圃里的花朵。
“谢升?”咏川转过身来。
“喵呜。”
这时,突然从咏川怀里蹦出一只猫。谢升看过去,竟发现这就是他拿回来的那只黄猫,如今已经醒了。谢升连忙坐直身体,眼睛紧紧盯住了它。
这是——
咏川道:“我刚刚来时,便看到这只猫站在你的院子门口。是你养的吗?”
黄猫抬起了自己的身子,伸出爪子,对着石桌抓挠起来。
“……是我养的。”谢升将它抱进了怀里,但黄猫却十分不高兴,转头就要咬他的大拇指。
咏川看着有些尴尬:“它好像不太喜欢你这个主人啊。”
这只猫上不再有妖气,眼睛里也没有多少灵性,看上去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狸花猫。
“花神呢?”咏川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谢升听到“花神”二字,颓丧得肩膀向下塌了半厘,他看着在地上活泼打滚的黄猫,对咏川道,“我去一趟樊川鬼域,你替我看好它。”
“你又要走了?”咏川抓起黄猫放在肚子上,“今天你怎么总是风风火火的,一刻也坐不住。”
猫咪喜欢蹭柔软的东西,诸如棉被草垛,咏川的肚子又软又鼓,它立即靠在上面不愿动了。
谢升嗖得一下飞到了达摩洞前,然后顺着达摩洞的密道来到了火海炼狱。此行熟门熟路,短短一个多月里,他就已经来了三次。
密道结束,火光大盛,一个身穿红袍的火焰男子正立在祭台上。
谢升大步流星地走到火灵身后,问:“这是怎么回事?”
火灵像是知道他会来,面对这不恭敬的语气不气也不恼,他依然负手背对谢升站立,笑了一声:“你看。”
谢升侧了侧身子,视线一转,便看到祭坛上放着火灵之心。之前他只见过半个,这一整个儿倒是头一次见。
“火灵之心,神之径也。”红袍男子的笑容愈加苦涩阴沉,“时隔千年,我的另外半颗心脏终于找回来了。”
说到这儿,祭台下的红海跳跃着飞起了许多盘旋的火苗,焰流窜到了祭台上,火星子摩擦碰撞,滋滋作响。
谢升难以置信:“你是说,阿仁他……”
火灵却不等他说完:“如今的达摩洞里关着瘟疫之神。那你知道达摩洞里原本关着的人是谁吗?”
谢升摇头。
火灵道:“千年之前,我有一挚友食人花在一处村庄被供奉成了神明。那时世间秩序尚未形成,天地混乱,少有神明降世,但常有生灵为抢夺粮田水源引起战乱,致使民不聊生。一次浩劫过后,他为救下村落,以一己之力阻挡住了妖魔的入侵,并挺着羸弱重伤之躯带领村人迁到了偏远的丘陵地躲避战乱,是为鸢首村。”
谢升垂头看着祭台上滚烫得直冒烟的心脏。
“可是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魂魄逼近消亡。但鸢首村方才落成,无米无盐,夜里还要遭受猛兽侵袭,正值困苦艰难之际。我的友人心系子民,不愿就此撒手人寰。一日,他从一个道士那里得知,有一阵法可助他在临死前渡走神格,使鸢首村依然有神维持神力。但这阵法需要火灵之心。”
“所以,你就给他切了半个?”
火灵点头,自嘲地笑笑:“他骗我说这是续命之术,需要火灵之心。我信了,便将火灵之心一分为二,给了他半个。火灵之心乃镇守整个鬼域的宝物,连我都不可擅自送人。天帝得知此事后降怒,逼我说出火灵之心的下落,我死活不应,天帝便罚我在达摩洞内禁足六百一十年。在我入狱那日,食人花神曾前来看过我一眼。此后六百年再不见他的踪影。”
谢升感觉有血从肺腑里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他强咽下去,一丝灼辣的铁锈味在喉间漫开。
“阿仁就是它变出来的新花神……对吗?火灵,我不想听你说那些前尘旧事,我只想知道,我的花神现在去哪了?”
火灵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自顾自道:“后来我从故友留下的信件中得知,正是因为只有半个心脏,这一阵法最终失败了。阵法中除了需要火灵之心和一只新的食人花妖以外,还需要一枚近神识体用来过渡神格。在发动阵法时,花妖花嘴断裂,当场死亡,近神识体被迫揠苗助长得到神识,进入了已故花妖的身体,接着友人的神力附在了它们的身上,三人由此合一。近神识体在机缘巧合下变成了神,但他也是一个怪物——东拼西凑了三个生灵的怪物。”
谢升的眼睛颤颤地转了半圈:“那个近神识体是什么?”
“是一只猫。一只从东海边捡来的黄猫。你心心念念的花神啊,便由这只猫的神识操控。揠苗助长必定不如浑然天成,神识或多或少会有缺陷。”火灵将重归于整的火灵之心放进手心,“故友在信中写道,新的花神有情无欲,拥有正常的喜怒哀乐,却没有基本的欲/望之源,甚至不能人道。”
“不可能!”谢升见他满口胡诌,张口反驳,“我们明明已经……”
“你们做过什么了?”火灵抬眼笑他,“他有反应吗?”
谢升被噎得说不出话。那夜天太黑,他只顾自己……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时故友在东海底设下了漩涡阵法。”火灵垂头看着祭坛底部的滚滚灼浪,眼里冒着汹涌火光,“故友告诉我,等到天下安定,鸢首村不再需要花神,东海便会重新聚起一团漩涡,到时让他跳下去,就能重新拿回我的心脏,所有事物都会归至原位……死去的花妖、未修得神识的黄猫,还有那个已经烟消云散的食人花神,都会重新进入正轨。”
听到这里,谢升弹起身体扑了上去,两手按住了火灵的红袍。焰状的火灵全身遍布高温,烤得他双手满是半生不熟的血肉,黏在飘扬飞舞的大红袍上。
他全然不管,震怒道:“当初你见到我们时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将它捉来时你们可有经过他的同意?他在你们眼里究竟算什么,一块随手拿来用完就扔的石头,还是随意可牺牲的丧家犬?他不是没有情感的顽石,而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百涡山陆家村里的黑熊被禁术赋予神识,拥有了幼童般的智慧。禁术破后,神识被上天收回,那段时间中的记忆也消失了。
它们不会知道自己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忘记了什么。没有人知会过它们,征求它们的同意,也没有人愿意设身处地为畜生着想。
那他的阿仁呢,他变回了没有神识的猫,到现在可曾还记得他?!
“你该庆幸的是,他多活了将近一千年。在那个阵法中死去的本该是他,不是花妖。”火灵转身,眉骨下喷出两道炙热的火焰,将谢升撞飞在祭坛中央,“神以天地为纲,神心无情,实则最是有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是刍狗,你也是。平定天下祸乱,你谢氏功劳最大,若没有你们,这用以消除术法的海涡几百年后都未必能出现。”
谢升握紧拳头,捂着被烫伤的额头和眼睛,不一会儿,手心里溢出了血与泪水。
火灵劝道:“你无需担忧,也许上天并不会收回多少记忆,只是,凭借普通鸟兽的智慧,根本无法理解妖类的记忆与感情,对它们这些仅仅懂得吃喝拉撒的畜生来说,离愁别绪太过复杂,痴嗔爱恨又多此一举,成妖时光的记忆会被兽脑暂时封存,直到他真正修得神识的那一天。”
谢升放下手腕,压着嗓音,道:“需要多久?”
“虽然他是近神识体……不好说。”火灵在心中估算,“毕竟是他提前窥得了天机,现在须得用时光来偿还,怎么也得九百一千年。没事,这对于你这个修为高深的老虎妖来说轻松得很,只不过是再活一遍前半生。”
“呵,轻松。好轻松啊。”
谢升的声音像笑,又像哭。
“你还需注意,它现在是一只寿命仅有十数载的狸猫,你要想办法为他续命。”
“是,是。”谢升眼里噙着血水,再次笑了起来,“若他入了轮回,我绝不会去寻他。”
谢升行走天下自始至终都坚持着一条原则:一条喝过了孟婆汤的新生命,就不该被上一世的悲欢离合所打扰。这是对性命与天道的尊重。
若鸢室仁真的入了轮回,那他们两人便天人永隔,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谢升从祭台上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回走。
他该回天砚山了。
“这件事你莫要怪我。”火灵在他身后喊,“我在达摩洞内反省自身时,观世音菩萨曾降临于此,我将心里的烦忧尽数对菩萨倾诉,菩萨见此术有违天道,便答应我,至海涡复现哪一日,会助我一臂之力。”
谢升哽咽,喉结微弱地翻转着:“我知道了。火灵大人,日后再会。”
他与火灵道了别,穿过幽幽暗道,来到了达摩洞。
期间谢升低头喃喃:“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众生中有千奇百怪或丑或美的生灵,不该拘泥于人生苦短,不该沉溺于心中执念,是非善恶也自有天辨。天地间秩序自然运转,碾碾时光如流水。
无我,即自我。
原来鸢室仁第一次来到天砚山时,观音菩萨便给他托了梦。梦境是真,谢升当时竟然还嘲笑他,不愿相信。
现在看来,他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谁也保护不了。
难怪一位花神常以猫身现身,难怪阿仁分外熟悉猫的习性,难怪一只食人花从来寻不到他的花嘴。
谢升在一片昏暗中走向樊川鬼域外的达摩洞。
此时,达摩洞内有烟云缭绕,时光似乎回到了近一千年前。
谢升站在密道入口,看着莲藕牢狱内,有一年岁正当好的僧侣坐在其中,手捻佛珠,口里诵着佛经。光亮的脑顶点着九枚戒疤,他微合双目,道:“你来了。”
牢狱外有个人影,他与鸢室仁身形一般,但看着更高大一寸,只是看不清面容。
“我要走了。”那人声音温和,“我给你留了一封信。”
僧侣的眉毛是英俊的刀剑形,眼阔显得略深,有微光照在了他的侧脸上,面颊与脖颈都煞白一片,样子看着不好相与。过了半响,他睁开眼睛,问:“你还会回来吗?”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站在牢狱外的人道歉,“今日回去,我就要死了。此阵波折良多,虽然失败,但新的神灵已经阴差阳错成了形。等我发动了最后一层力量,东海漩涡便会把他吸卷入鸢首神界。自此以后,我便能瞑目了。”
“阿弥陀佛。”僧侣复又闭上双眼,音色浑厚如钟声,“施主走好。”
。
闰元与闰深绕着天砚山巡视一圈,都没找到奇怪的妖物。华浓与烟光的震动渐渐退去,他们二人回到了谢升前辈的院落。他们走进去想打个招呼,却看到里面有一只食铁兽,还有——
“师弟,你看!咏川在玩儿猫呢。”闰元兴冲冲地收起了华浓剑,跑上前,道,“这只猫我见过!”
黄花狸猫,眼睛溜圆儿,耳距略宽,驼背的姿势也是一样慵懒。不错,正是他之前看过的那一只。
咏川把猫放在石桌上,惊讶道:“这是谢升的猫,你见过?”
连他都没见过。
“我看见过两次,一次是在陆家村,一次就是在天砚山上。”闰元喜滋滋地将黄猫抱进了怀里,“只不过那时它脸上没有缺毛。还记不记得我啊小猫咪。”
“陆家村……”咏川听完皱眉。
黄猫困了,温顺地贴在闰元怀里,枕着他的臂膀打起了瞌睡。闰元对他们道,“你们有所不知,每次我在这只猫面前说食人花的坏话,它都不乐意,哈哈,果然是谢升前辈的猫,性子随主。”
“是吗?”闰深明显不信,“它又不是妖怪,哪有这样复杂的心思。”
“它不是妖怪?我怎么记得它是……”闰元坐在那感受了半天,都没嗅到妖气,看来是他记错了。
咏川被激起了好奇心:“之前你在猫咪面前说了什么?我也想试试,看它发脾气。”
“食人花凶残。”闰元把黄猫挪高至胸前,在它耳边轻轻道,“食人花不如老虎有威严,也不如猫咪可爱。百姓畏惧食人花,没人会供奉他。”
三人围聚在黄猫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一言一行。
“……”
黄猫眯着眼,盘起了身体休息,不叫也不挠,没有半分“不乐意”的模样,平心静气得快要睡着了。
咏川退到一边喝茶,显然已经没了兴致。
闰深也道:“师兄就会胡诌吹牛,人家猫咪理都不理你。”
闰元抱着猫坐在地上,纳起闷来:“上次我说食人花坏话,它还放蜘蛛吓我。”
“是你记错了吧。”咏川看着闰元臂膀上的黄色后脑勺,起身,“我去灶房给他拿些鱼干。”
黄猫连眼皮没抬一下,片刻后便沉沉睡去。
时下天砚山上落叶繁多,秋风萧索,屋外的枯叶子迎面吹了进来,撩得黄猫胡须微微打着颤。
闰元随口抛出的食人花坏话,就像是一道可有可无的风声,轻轻飘走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谢楠小时候背弟弟妹妹用的那个竹篓到现在还在库房里留着,谢升将它找了出来,擦干净上面的灰,又拿了一团稻草编成绳,想给竹篓做个顶盖。
天砚山上有许多库房,这间里面堆放的东西最是破旧。最新的一件,至少有三五百年没有用过,比如谢升此刻手上拿着的旧竹篓。家丁不常来打扫,整个库房在谢升的翻找下变得乌烟瘴气,灰尘全都飞上了天,眼前灰蒙蒙一片,还容易呛人。
竹篓上被虫子咬了两个破洞,不过不碍事,正好可以用来通风。借着落日时分的阳光,谢升将破洞的边缘磨得圆滑平整,然后便要开始做篓盖了。
谢楠前来找他,站在库房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日落景象,才道:“听咏川说,你在山上养猫了?”
谢升低着头不说话,继续搓着手里的一根草绳。他的脸色简直差极了,晦暗得像是一颗发霉的馒头。作为他的亲哥哥谢楠,当然一眼就看出了异样。
谢楠想,多半是和他心心念念的花神有关。
谢楠来回扫了扫四周,恍悟道:“鸢室仁没有和你在一起,难道他已经回去了?”
稻草绳上没有清理干净,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根尖锐的草刺,谢升没有防备,指头立即被扎破了皮。
草刺扎得极深,但一时还未见红。
谢升手中刺疼,指尖霎时变得苍白,毫无血色——他十指握紧了竹篓,整个人微微打起了抖,像是在极力劝说自己不要把竹篓丢出去。
“谢升,你……在生气?”谢楠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弟弟从来都没甩过这样阴鸷凶恶的脸色,看那双眼睛里冒出的凶光,好似要把竹篓囫囵个儿吞进肚。
听到这里,谢升脸上的异状又迅速消失。他摇摇头,继续扁着竹篓盖子,破了皮下终于冒出的几滴血珠子。
谢升咧了下唇,强颜欢笑道:“十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没人得罪我,我为什么要生气。”
“行了。”谢楠以为是小两口闹了矛盾,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膀,“鸢室仁和你发脾气了?我一路走来都没看到他的身影。”
谢升沮丧道:“我们之间没有吵架。”
他翻来覆去地扁着外面那圈草绳,怎么也编不完似的。
“这破篓子堆了好几百年你都不管,现在竟把它翻出来,还当成宝贝捧在怀里。谢升啊,你图什么?”谢楠难得缺少眼色,追问道:“鸢室仁跑去哪了?”
谢升心里有些烦躁,不想回答。就在这时,有只黄猫从外面走了进来,它迈过门槛,从容优雅地来到谢升面前,仰起脸对着他猫猫叫:“喵——”
背光的猫瞳仁又圆又亮,撑满了整个眼眶。它乖巧地端坐在竹篓旁,包子嘴鼓鼓的,尾巴一下一下来回扫动。黄狸花纹的背脊和尾巴看着可爱极了。
谢升刚一在门口瞄到它,紧皱的眉头与脸上的不耐烦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抱起黄猫,将它半个身子放进竹篓里,扬起一抹讨好的笑容:“咪咪,等我给你做好了这只竹篓,就把你装在里面,我去哪,你就跟我到哪。好不好?”
“喵——”黄猫的声音拉着极长,却叫得面无表情。
谢升很开心:“我当你答应了。”
谢楠不知道弟弟脑子里什么时候缺了根筋,便挖苦他:“你就在这儿对牛弹琴吧。一听就知道是它饿了,你以为它能听懂你说的话?”
谢升不理十哥,自顾自在那里逗猫。
谢楠从袖口里变出一块半生不熟的牛肉,朝地上丢了过去。黄猫的眼睛噌得泛出一道亮光,它扭过头,眼巴巴地望着地面,身体扭来扭去,两脚前后扑腾起来,想要摆脱谢升的控制。
谢升却不撒手,他故意抓紧了黄猫的胳膊,心里十分难过。
如今他在阿仁眼里,竟不如一小块牛肉。
不过趁谢升这几瞬的怔愣,黄猫两只后爪便伸出了锋利的指甲。它颇为凶狠地向谢升手腕上抓去,谢升的手上转眼便多了几道整齐的红痕。
谢升依然不松开,反而捏得更紧,黄猫吃痛,眼眶吓到睁得巨大,两侧的白膜都露了出来。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显示着气愤的声音,盯着谢升的眼光里满是惧怕和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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