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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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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乙被拖向水边,他陷在雪中,惶恐咬牙道,“讲就讲!你住手!只怕我敢说,你却不敢再听!”
  “废话少说。”苍霁踢他一脚,不耐道。
  “你先答应我,我若说了,你便松手滚蛋!”阿乙挣扎着翅。
  “我答应你便是了。”苍霁背对着他,坐回他背上,撑着脸颊,道,“我向来说话算话的。”
  阿乙稍作平复,才说:“我阿姐待他不同寻常,又敬又怕,也不与我说,只叫我也喊他‘九哥’。可我一猜便知其中必有缘故,专程去过中部呈放神说谱的地方查了一番。这天地间敢叫做净霖的,只有一个人,你以为他是谁?他便是五百年前弑君的临松君了!”
  他说完刻意顿了片刻,略显得意,只想听苍霁说个“怕”字。因为“净霖”这个名字不熟悉便罢了,可“临松君”却是人尽皆知。五百年前那一场动荡搅得三界数年不稳,云间三千甲几近覆灭,九天杀戈的黎嵘因此沉陷睡眠,若非承天君请出梵坛真佛,只怕也拿不下临松君。
  可惜苍霁对天下地上如雷贯耳的人物皆不相识,半点不觉怕。只是再踹他一脚,催促他继续。
  阿乙又怒道:“我已说了!你怎还踹!”
  “这便完了吗?”苍霁皱皱眉,“你就只知道这些?”
  “这便已足以让中渡一众掌职之神掉脑袋。你真是蠢!净霖杀了君父,九天诸神谁能容他?他分明死了,却还活着。哼,可这瞒不过我,我猜他当日已踏入了大成之境。你知道大成之境是什么?净霖先前位列君神,可这天底下能够称一声‘君’的,总也不过六位,他杀了拟立九天境的九天君,九天君既是他父亲,也是他君上!从此六君变四君,可而今能算得大成之境的,只有杀戈君黎嵘。净霖若是也成了,他没死便不稀奇。”
  “为什么?”苍霁问。
  “因为修为大成,便是不死不灭,与天同寿。”阿乙说着沉下声,“……可我觉得他是假的,因他半分也不厉害!外边夸得天花乱坠,可你瞧他,他灵海空虚,分明是将至大限的模样,撑了许多年也只是病秧子罢了。他又懦弱胆小,这么多年连山也不敢下!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不若死了算了。”
  他音还未落,便觉得头顶被敲了几下,险些将他砸进雪中去。石头小人踩了他的脑袋,不解恨地又踩了几脚。
  阿乙大怒,又怒不敢言,只能说,“我阿姐本是临松君座下的五彩鸟,与他相识不奇怪!我讲完了,你们快滚!”
  谁料苍霁回过头,阴测测地说,“滚?你怎想得这般轻易。你屡教不改,又害得我险些喂蛇,轻易放了你,我岂不是太亏。”
  阿乙恨声:“你诓我?!你休要碰我!你!你……阿姐!净霖!救我——”


第7章 翻山
  苍霁踢了掉鞋,推开内室的门。他在外边跑得脸颊发烫,浑身冒汗,一跨进内室,便觉得更热。净霖仍在睡,苍霁攀上榻,闭气凝神地观察了净霖一会儿,确定他不会醒,才舒出口气。
  石头小人“哒哒哒”地跑进来,抖掉头顶上的鸟毛,也爬了上来。
  苍霁说:“他要睡到何时?”
  石头小人自然不会回答,苍霁便脱了绒衣和小袍子,要钻去净霖身旁。他才掀被角,后领便被拽住。
  他回头说:“你也想睡在他身旁吗?不行,你去外边睡,你平时都在睡外边的。”
  石头小人一脚蹬在苍霁后心,拽着他远离净霖。苍霁不肯,情急之中扒住了净霖的脖颈,硬是挤去了净霖身旁。他对着石头小人投以凶狠的眼神,全然不顾刚才一起拔毛的情谊,可谓是翻脸不认人。
  石头小人一头抵在他后背,顶得他龇牙咧嘴也不敢出声,只得由着这石头咯在后边。屋里这样热,净霖却没出半点汗。苍霁合上眼,又被近在咫尺的脖颈诱惑,即便是刚刚才饱餐一顿,他也总想张口咬下一块净霖的血肉。
  石头小人从后捣了苍霁一拳,苍霁又痛又惊,却因此止住了念头。他舔了舔牙,摸了摸净霖的脖颈,约摸自己现在一口咬不断,便想自己若再长大些就好了。
  可是好生奇怪,他是条鱼,不是走兽,本不该如此贪恋食肉,也不该如此了然致命的部位。但这些却像是烙印在他身体里的本能,以至于让他自己也生出些古怪之感。
  我当真是条鱼吗?
  苍霁浑浑噩噩地胡乱想着,不知不觉中便睡了过去。
  夜时雾退,不见盈雪。
  檐廊下铜铃晃动,有人叩门。声音急促非常,持续不断。
  苍霁蜷缩起来,身下拱得温暖,他舍不得醒来。可门外人不见停息,他便贴紧净霖,含糊地问道,“来者何人。”
  听得门外人回道:“九哥。”
  苍霁倏地清醒,认出门外正是阿乙的姐姐。他白昼才拔了阿乙的尾毛,叫阿乙光秃秃的羞愤欲死,所以此刻留了神,爬出被窝,套上小袍。
  “做什么?”
  浮梨见室门开了条缝,冒出颗脑袋来。她似有急事,只问:“九哥仍在睡吗?”
  “在睡呀,推也推不醒。”苍霁一边佯装烂漫,一边将她细微之处都观进眼中,见她确实不是来为阿乙报仇的,便说,“姐姐要入内喝杯茶吗?主人醒时不定呢。”
  果然听见浮梨道:“茶怕是喝不得了,你且打开门,容我进去。”
  “姐姐进不来吗?”苍霁问道。
  浮梨面上一滞,眼中略有黯淡,“这庭园处处是九哥的灵界,休说入内,就连你,我也碰不得。”
  檐廊下的铜铃又晃了晃。
  浮梨一步向前:“不好!东海分界司已追了过来,此地不宜久留,速速开门!”
  苍霁嗅得空中迅速弥漫起海潮咸味,海浪拍声似已漫到了山腰,一股不见实形的威势迅猛而来。星空忽暗,苍霁盯目一看,不是阴云遮蔽,而是被道凌空穿行的巨大身躯盖挡。
  浮梨知道已经来不及了,摇身一晃。夜间登时流光潋滟,她的原形绝非阿乙可以比拟,几乎将漫天星辰的光芒一并夺走。
  浮梨振翅一挥,苍霁便被吹翻进室内。门窗紧闭,整个庭园都被拂起的积雪覆盖。浮梨已经腾空而起,她清声一啸。空中巨物随声而盘,从云间露出首来。
  这竟是条货真价实的蛟龙!
  “北边的参离神擅自离地,来我东海之滨有何要事?”蛟龙沉声问责。
  “宗音!”浮梨旋身穿过云层,“你久居东海百年不出,潜心修炼志在化龙,而今龙门尚未出现,你私自出巡,又有何贵干?”
  “我掌职东海,阅地巡查本为职责所在。”宗音目光幽深,“我坦然相告,望你也直率回答。你来此山做什么?此地荒无人迹,灵气贫瘠,即便闭关也不该挑选此地。”
  “我为参离神,参离树所指之处皆归我游查之地。我倒也奇怪,别处皆无异动,唯独此地星象异变,便披星戴月地追赶而来,竟是因你而起。”
  宗音端详着她,道:“你休要欺瞒。此地今晨风雪大作,一只雪魅灵告东海,只道此地出现邪祟隐患。邪祟非小事。我需在此细细盘查。你当年身处九天境中,深知邪祟入侵的后果严重。不要误入歧途,快些离开。”
  当年临松君杀上九天时,宗音正值化蛟关键,故而未见九天惨状,只知承天君说临松君正是邪祟入侵,自食恶果。
  “雪魅狡诈多端,本性贪婪,酷爱教唆,此等臭名昭著之辈的言辞你竟也信。”浮梨说,“星象不稳,我便不能归去,你休要阻碍我禀公办事。”
  宗音游身:“你百般阻拦我盘查此地,其中必有缘故!”
  音落,蛟龙陡然化形,变作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直坠向地面。浮梨横身,五彩划空,她追了下去。
  宗音单膝落地,便察觉灵气游荡。他起身望向庭园的方向,冷声道,“此处竟已有了这等修为的妖物,你隐瞒不报,来日君上问起,你我皆该领罪!”
  浮梨掀风阻挡,只觉得他非常棘手!如若来的不是海蛟宗音,她尚有对策,可偏偏来的就是宗音。旁人不提,在中渡之地,对于承天君最忠心耿耿的人便是宗音了。此人生性刚直不阿,非要探个明白才会作罢!
  雪风扑面,宗音挥手搅得风逆回旋。刹那间松涛波荡,整座山间积雪倒灌,竟然震荡起来。
  苍霁在屋内看不见外边,只觉得脚下猛然震动,颠得他头晕眼花,几乎要吐出来了。净霖滑身向地,他便抱紧净霖半身,硬是拖回榻上。岂料一下刻,晃动翻倒,他与净霖一同翻滚下榻。室内小案桌椅一并碰撞,他被砸得内火燃烧,恨不得咬死作俑者。
  苍霁逐渐抱不住净霖半身,便俯身护住净霖头部,切齿道,“我还没吃!怎能叫别人先尝了你的血!”
  小案滚撞在背上,压得苍霁难以喘息,他手不够用,只能硬抗。一片狼藉间,忽见石头小人灵巧地躲闪过杂物,到了他身边。
  苍霁几欲呛血:“你休要再玩了!扶我一把……”
  石头小人抬臂左右伸展,踩着苍霁的手臂爬上他的肩头。苍霁被压得又低了几分,怒道:“你敢踩我的头!”
  石头小人一脚踩下去,苍霁弯着后颈,贴着净霖。这一刻他还有空闲想一想,这人不醒时果见风流之色,与他睁眼时堪称两个人,若是一直不醒,倒也……
  “你干什么!”苍霁磨牙。
  石头小人揪了他一缕头发,竟像知晓他心中所想。紧接着他背上一轻,小案便被推去了别处。苍霁方获喘息,室内便上下颠倒,原来是宗音寻不到异常,竟要翻过整座山来。
  这一下就是净霖的灵界也吃不住,庭园位于山顶,如果倒翻,他们便要落去最底。一座山重压在顶,就是净霖尚撑得住,苍霁也不想冒这个险!若是净霖一口血吐出来,境灵界破碎,他们刹那间就能被挤压成一团碎肉。
  浮梨一脚跺在地面,震得正在倾倒的山猛然落回原处。山间飞禽顿散,走兽奔逃,苦不堪言。
  “翻山灭灵!你要绝了此地万灵的活路吗?速速罢手!”
  海潮拍漫上来,宗音说:“我自有分寸,你让开。”
  “你这般行事,我怎能袖手旁观!”浮梨扫尾,狂风席卷,宗音被推离地面,迅速撞向东海。
  宗音半空稳身,撕开狂风。他双臂上急速浮现鳞片,重捶向地面。这一定只见四周狂风退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地面龟裂迅猛,松林翻覆。
  “我偏要看一看,此地有何人隐藏!你畏手畏脚,必是害怕惊动旁人。可见此人来历不小,是谁?浮梨,你藏了谁!”
  地面掀动,轰然倒起来。
  苍霁撞着墙壁,浑身酸痛。他哑声抽气,眼看大势所趋,无力抵挡。净霖随着翻动倾压向他,手臂滑垂在侧。苍霁目光不自觉地随着那指尖走,突然计上心头,伸长脖颈,拼命凑近净霖指尖。
  “喂!”苍霁对石头小人嘶声,“把净霖的手指给我!”
  他仅仅差一些便能碰到,倾斜的距离越来越大,他只能看着净霖的指尖轻晃在前。
  这具身体何其无用,既不高,也不壮,除了装傻卖乖毫无用途!他要长,他要长,他要长!
  那白玉般的指尖垂碰,触及苍霁唇间。他想也不想,张口咬了上去!奶牙用力,生生咬出血来。那血入口舌,进喉即如甘露,化作汹涌灵气,冲遍苍霁的五脏六腑。他通身剧痛,骨骼“噼啪”作响,竟然被灵气强行冲开了身体。
  苍霁如同骤然疯长的松树,眨眼便觉得四周与先前截然不同。他看得清墙角纹理,听得见远处浪涛。他灵海掀起惊涛骇浪,疼痛煎得他闷声。
  净霖到底是什么宝贝!不过一口血而已,竟抵得过百年苦修,让他既便如此横冲直撞地拉开了身体,内脏却又安然无事,未被冲破,除了疼,毫发无伤。
  檐廊下的铜铃荡断了绳,滚埋进了雪中,消失不见。灵界以肉眼可见之速渐褪消失,一座庭园立刻暴露在外。
  净霖似乎更沉了些,苍霁听见背后“扑通”一声,石头小人不知为何变成了两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滚在一旁。
  苍霁顾不得他想,因为他没有来得及移动,背后房门便破碎消失。
  铺天盖地的压迫踏近,宗音踩在门槛,寒声说。
  “找到了。”
  却见内室面阴处背坐一人,衣不蔽体,散发凌乱。那人回过头来,分明是张倨傲张狂的少年脸,眼神中却含着猖獗凶意,斩钉截铁道。
  “滚。”
  宗音并不发怒。
  因为他在这眼神里,竟察觉到一星点似曾相识。


第8章 海蛟
  苍霁拢紧手臂,将净霖抱了起来。他劲瘦的背部上肌肉随之伏动,像是只盘守在阴影下随时都会暴起伤人的兽类,似乎只要略侧耳,便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宗音探进身来,他化人时个头高大,连最后这一点微薄的光线也阻挡住。他沉浸在某些回忆中,带着审视、揣测的目光看向苍霁。
  “你是谁?”宗音问道。
  苍霁被宗音无处不在的威慑刺激到灵海不稳,海蛟的气息充斥在周围,将他囚在狭隘窄角无处逃生。可他也并不想要逃走,他那种极度贪婪、可怖的欲望再度复苏,他在内心深处,藏着无止境的吞噬。
  苍霁没有回话,他按住净霖的后脑,将净霖的脸埋进自己颈窝。这对此刻的他来说轻而易举,他甚至稍稍用点力,就能折断净霖的腰。他不满的情绪宣泄在目光中,他盯着宗音的一举一动,仿佛那个“滚”字已经表达出了他的全部。
  “宗音。”浮梨在后叹声,“你已见到了,这不是邪祟之物,只是条才修得人身的锦鲤罢了。你还要做什么?”
  “不对。”宗音说,“你说他是条锦鲤,我却见他颈下有鳞倒生。世有千万物,唯独龙才生得逆鳞,他根本不是鱼。”
  如今天上地下三千界,早已没有苍龙与凤凰。海蛟苦修百年之余,迟迟不见龙门现身,宗音跃门无机,所以一直屈于东海不得晋入九天境。正因为如此,他确信自己绝没有看错。可苍霁又很生奇怪,观他原身,就连他的灵海也筑锦鲤鱼象,浑身不见半点龙姿。最重要的是,他目光含煞带狂,显然是不受常理定论、不遵天地规则,是尚未踏足尘世的妖怪。
  奇怪。
  宗音忍不住更近一步。
  太奇怪了。
  “宗音!”浮梨及时拽住宗音手臂,“你岂能再靠近他?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你再好好看一看,他不过就是条锦鲤罢了。这庭园灵气闭塞,内室更是如此,你再靠近一步,他便会受不住你这滔天威势爆体而亡。你与他无冤无仇,何必伤及无辜!”
  “若真是条锦鲤,你又何必如此遮掩?”宗音稳声说道。
  “我同他有些前缘未结,助他一助罢了。你知道如今分界司监察严格,我助他一事若被人通报了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总归是违背了天律,不合九天条规。”浮梨见宗音神色难猜,又重叹一声,面露迟疑,只说,“你也知道我曾经归属临松君座下,而君上最恨的便是临松君了。我数百年来不欲触得君上不快,唯恐再招厌恶,自然要小心谨慎。今日一事,看在你我多年情份上,不能化了了吗?”
  浮梨已为参离神,北方天象尽归她翅下所管。五彩鸟诞于凤凰之后,是当年君父钦点的神鸟之役,与海蛟宗音不同,浮梨是真正受过九天境文书册封的神仙,她正经说来,要比宗音更高一阶。但也如她所言,众所周知,她还是雏鸟时便睡于临松君掌心,当时参离树根茎受损,她便长在临松君座下,是临松君喂大的神鸟,因此在临松君犯下逆天罪行之后,也曾入过追魂狱,受过君上拷问。最终因为追魂狱查案落定是临松君一人所为,她才得以活命,也因此在九天境荣光尽失,不复从前。
  宗音见她情真意切,又将苍霁看了看。他本怀疑浮梨藏下了什么不可姑息之人,但他也确实没有见过苍霁。苍霁即便凶了点,也并无过错。
  除了那块逆鳞。
  “你将他藏于此处,只怕不止是要助他一助。苍龙千年不出,化龙契机更是难觅,我追寻百年反倒不得,你拾了他,怕也是看中了他的异处。我知道你对临松君一案沉郁于心,一心想要求得他清白。可我也要忠告你一句,浮梨,你亲眼所见,咽泉剑在佛前斩下君父头颅,云间三千甲尽数覆灭,尸山血海染就九天。即便临松君从前是什么好人,可他在那场之后,已经堕入魔道,死不足惜。你不该对君上心存芥蒂,妄图凭借一条苍龙能够翻转天地。”
  “我岂敢如此!”浮梨慌不迭声,震惊道,“你怎可这般揣测我一片忠义之心?参离树众鸟群兽的性命皆系在这里,我若有心谋逆,岂有颜面回见参离树。你若不信我,尽管将我等交于上边,我早入过追魂狱,难道还怕不成!”
  宗音终于退后,让出身来。他说,“我今日可以佯装不知,但此妖物也不能再留于东海之滨。你既要助他,就将他引入正途。我观他本性恣肆难驯,若是踏进歧路,必成一代祸患。你带他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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