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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春-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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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得袋子装了。”三春道:“我敢拿袋子来?若是爹在家,岂不是被一扁担砸死!”常氏道:“也不怪你,现今家里有红苕,你也取些回去,和米煮了,煞是香甜。”找了一个塑料袋,从瓮里掏米装了一袋,又装了一袋红薯,搁在三春身边,道:“一会儿你从偏门出去,也莫让你二嫂看见。”三春道:“这些东西,我怎好意思拎着过街,还是你抽空帮我送过去。”常氏也依了,道:“细春叫你莫去他塘里吃喝了,要去倒是可以去他塘里讨蛏做工,一天也有三十块可赚的。”三春笑道:“什么吃喝?我去他塘里是看看他有无受人欺负。叫我去做工,亏他想得出来,你没瞧见讨蛏做工的都是谁,都是妇女老人,做下脚料活的。”常氏道:“哎哟,儿呀,你莫轻视这个,也有壮年后生去的,赚的都是现灵灵的钞票的。”三春道:“不去做也饿不死,何苦干那么累的活!” 
  

福寿春 20(1)
若是没有三春,老两口的晚年不能说如何有福,却是能过平淡日子,享受儿孙绕膝的乐趣。有了三春,李福仁就如养了个仇人。如今虽不住在一起了,但摩擦还是有的,逢着那三春来蹭钱蹭米的时候,被李福仁瞧见了,不免一顿臭骂。儿子自然也不甘示弱,说是老子将他赶出去,却没有分他财产什么的——真是人生尴尬一景。 
  大塘里蛏池要扩张,便把李福仁这些私人蛏田包围进去,一千多亩。大队发了通知,又令人员到各家各户做工作,户主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可以把蛏田卖给大塘,得到一次性的赔偿金;另一种是租给大塘,每年按照面积和收成状况,分得租金。这种圈地,农民的工作是最难做的,也有人不愿意把蛏田卖掉或者租掉,想自己种,成了钉子户。但那大塘的股东是有办法的,先给村中几个有势力的人家做了工作,塞了红包,然后开会,让这些人带头鼓动村民把蛏田卖给大塘。将刺头先软化了,碰到还有
  不愿卖的人家,直接拿象征性的赔偿金给你,你若不要,也休想去种——他早已把你的地圈进去了,又配了多名打手在下面,你若有不满之处,便是自讨苦吃。那剩下的老实农民人家,哪敢不依的?
  李福仁年纪大了,到海里做活甚是辛苦,却是不想卖掉: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自己干了十几年,卖了就永远不是自己的了。常氏倒乐得顺水推舟,劝说李福仁将蛏田卖了,道出眼前困难:四个儿子没有一个肯去做海的,李福仁去海里做活体力已然不支,即便不卖,过几年也是要荒废的。现实如此,无奈之下,李福仁只得卖了,分得两千多元。其他村人或者卖了或者租了,又有脾气倔的,死不卖,与大塘冲突,被打手打伤闹了纠纷的,种种状况,成了村中一大喧嚣事件。 
  三春早听得有这笔钱,便做了算计,理直气壮回家里,道:“老头,这笔钱你不能独吞,我也要分一份的,明日我就要去上海做工,你快分一半给我。”他原先来家讨吃的,还有些怕李福仁,如今手无分文,跟饿狼似的眼睛都绿了,但凡有碴儿,总是敢厚着脸皮找的。那常氏、雷荷花等正在吃饭,李福仁道:“这海田当年是分给我的,后来我又去垦荒,才添了几分,几年来都是我去做的才不至于荒废,卖成如今这个价钱,哪里有一丝半毫是你的份?”三春吐了口烟,道:“我不管谁做的,反正是这个家的,是这个家的财产,便要分我一份,法律上都有这么讲的。本来安春、二春、细春都要分这个钱的,他们或者分了家产出去,或者还跟你们合吃,不跟你计较,我也不管,但我是空手被驱赶出去的,定要跟你平分才行。如果你死了,这些玩意儿便全部是我的,叫做继承,你懂不!”说得天花乱坠,李福仁哪听得进去,道:“我不管你胡说什么,只知道这是我一世的血汗钱,老来的棺材本,你休想动它一分。” 
  常氏劝道:“儿呀,你莫跟你爹计较,动了他的气头,回头跟娘细说了再解决。”三春盛气凌人道:“不用回头了,我明天就要去上海,今天就该把这钱给了,没时间跟他嗦!”常氏又道:“儿呀,你莫说傻话,上桌来吃了饭。”三春吐了一口烟道:“不吃,我一口也不吃老头的饭,只要他跟我账结清了,从此后各走各的路,两不相欠!”李福仁气得又使老招,便要起身去墙角拿扁担赶他,被常氏死死摁住。吃饭的莲莲吓得都要哭了,被雷荷花搂了哄住。三春道:“你让他取扁担,你让他来打我,以前我都是让他的,今天就要把恩怨算清,断了父子关系。”雷荷花看不过去了道:“他叔,你先走开一步,莫让爹再生气,有什么话回头娘跟你商量,这样把小孩都吓坏了!”三春一副明理的样子,道:“行,把小孩吓坏了我倒过意不去,今天就不在这里处理。但是老头我通牒你,须在明日九点之前把该我的钱交我手上,不然我会在村头大厅坪上等你决斗,明天九点,你要记住!”又对莲莲道:“你小孩莫怕,叔叔不是对你的,叔叔要对的是坏人!”然后斜披着西装,吐着烟圈,潇洒出门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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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春 20(2)
众人吃饭也被他弄得不安,雷荷花对常氏道:“要么你回头去劝劝他,不要惹出什么大事。”李福仁道:“莫去理会,他是一口痰,理了他只会黏你身上,不讹你钱财便甩不掉,他要如何作践由他去!”常氏盘桓不下,若真要去理会,如他所说的送他一千块钱了事,非但要被李福仁骂个狗血喷头,于理也不该这样做;若不去,也不知这个逆子会使出什么招数——回村以后又贱了不少,从前夸他是四兄弟里最聪明的,却不想他把这聪明都做了无赖的招数,别人想不出的他都能想出。常氏便只是轻叹,为妻为母的难处,她一应尝尽了。 
  闲话休提,单说次日,三春见爹娘并不把钱奉上,估计不得不发飙了,便早早起来,吃了酒,把脸到脖子都吃红了,又壮了胆气,说出来的浑话也能高一声了,便提了柴刀——柴刀有两种,一种是砍柴草钩形刀,薄且轻;一种是稍钝而重的马刀形,劈柴的,三春拿的是后一种——往大厅坪来,叫嚣道:“李福仁,九点钟,你务实要出来跟我决斗,断了父子关系,不然休怪我冲进去!”引得路人停下来观看。此地是往前塘干活、出村口坐车的要道,观众自然是不愁没有的。这大厅坪离李福仁住处不过百来步,早有邻里进去传信了,道:“三春在大厅坪喝醉了酒,喊着九点钟要跟福仁伯决斗的,千万不要去,他手里有明晃晃的柴刀。”常氏惊道:“福仁要不你躲到谁家厝里去,不让他瞧见?”李福仁端坐家中,道:“我躲他做甚,天底下还有儿子杀老子的?就看他进来砍我,看他敢不敢!”同厝的妇女道:“福仁伯你还是躲一躲好,他说九点钟你要是不出去,他便要进来的。”李福仁气道:“他要进来,我这条老命就跟他拼了!”常氏慌着无措,只是抓住福仁不让他出去,急叹道:“何苦呢,跟儿子叫劲做甚!” 
  其时二春、细春都不在家,情急了常氏只好吩咐同厝人道:“麻烦你帮我去叫下安春来,这两父子我是应付不下了。”有人便应声去了。还好安春还没有出工,片刻便被叫了进来,道:“爹无事吧!”常氏道:“现在是无事,但三春在大厅坪闹,不但不好看,回头还要找你爹麻烦,你去劝劝他!”安春道:“怎的使这一招来了?”便出门去看。那三春似醉非醉,浑然不怕出洋相了,挥舞着柴刀,又见闲看的人更多了,更兴奋起来,道:“李福仁这个老东西,有饭给乞丐吃,给不相干的老太婆吃,我是他儿子,却不让我吃,将我赤条条赶出家门,你们评评理,有这样当爹的吗!如今蛏田卖了钱,也不分一个给我,天理难容,我要一个说法,一刀两断,从此后我就是个没爹的人了。九点钟决斗,你们在这里等着看,九点钟就见分晓了……”旁人听着,只是窃笑不已——这是村里百年来未曾发生过的一幕。安春在人群里看了三春挥着柴刀,一副要杀人的样子,不敢近前,窥了片刻,便又偷偷回来。常氏急问道:“如何了?”安春道:“他拿个马刀,又喝醉了,我若去劝阻什么的,被他砍了也是白砍——他连爹都不认了,如何认我这个哥。我看还是叫三叔二叔来劝他,或许还有点威信!”常氏急道:“那你快去叫你三叔二叔来劝!”安春便去了,临走道:“我叫了便要下塘去了,刚换了衣服正要走呢。”因三叔家近,便先来了。三叔听了来意,道:“我若能管住你们这些蛮横事,何曾会卧床在家街上都不曾踏过?我是无力管的,叫你二叔去吧,他倒好管事!”安春便转头去叫二叔,幸好也在家,听了道:“你都阻不了他,我还能怎样?”安春道:“如今叫你去不是跟他蛮横,是劝三春的,平日里他也来你这边要些钱零用,估计会听你的。”二叔道:“那我去试试看——你们兄弟,从来没有好事叫我插手的。”安春道:“你先去我娘那里,听听她主意,我也无闲,要下塘干活去了。”说着,径直回家去了。 
  二叔便先到常氏这里,常氏已经急得不行,道:“他二叔,你就出去劝劝他,要什么条件便先答应了,只求他回家作罢!”二叔道:“这个不乖崽,怎落到这个地步!”来到大厅坪,见三春已喊得累了,声音细了,只是跟卖艺一样朝路人叫道:“九点钟,九点钟不来我就杀进去了,你们做证明,是他逼我的。”众人道:“他二叔来了,劝劝他吧,哪有要杀自己父亲的,我们村就没出过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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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春 20(3)
二叔见他手里提刀,心中也紧,还是走近了他,口气尽量柔了,道:“三儿,你这提刀做甚?咱村只有杀猪的才提刀,人家是干吃饭的营生。你提刀杀爹,嘿,没这么不乖的儿子,我也不会有这么不乖的侄儿。听二叔的话,什么话跟二叔说,我替你做主,总是能解决的,这在这么多人面前出洋相的……”边说边要将他的柴刀拿过来。三春佯醉道:“二叔你先别过来,说清楚了再拿刀,今天你是代表李福仁来吗?”二叔道:“什么李福仁?那是你的亲爹,我的亲哥,要说代表,我自然可以代表他了。”三春后退一步,左手提刀,右手伸出两个指头道:“今天他有两条路可走,第一,将蛏田的钱分一半给我,我马上去上海,从此两不相欠,不然,就选择第二条,跟我决斗,拼个死活,断了父子关系!”二叔道:“提什么决斗不决斗呀,傻孩子,那是电影的把戏,搬到这里来做甚!你不就是要分钱吗,跟我来,我给你,回头再去你爹那里拿,总可以吧,把刀给我,跟我回去!”三春对众人道:“我二叔的话你们都听清楚啦?好,刀给你,我是文明人,只要守信用,可以不用武力!”便把刀递给二叔,二叔道:“跟我走,要钱到我那里去取,别为了钱把老爹都要杀了。”三春跟着二叔后面走,又回头对众人道:“不好意思,和平解决了,让你们看不成决斗,都是我二叔调停的。你们记住了,今后我只跟李福仁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众人哄笑,二叔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就出洋相拿手。” 
  到了二叔楼上房间,坐定,二叔分析道:“你要钱的话,也是按道理拿钱的,你爹辛苦垦荒的地,就卖了两千,合着他一分钱都不留,就给你们四兄弟,一人也就五百,如何要你爹分一半给你?好生没道理。若是五百肯拿了,二叔这里先掏给你,也好去你爹那里要回来,若多给了,你爹怎肯将钱还我,倒不定还来怪我!”三春道:“我能跟安春二春比吗?家里给他们娶了老婆,我是单身出来,如今又要去上海,用不着给我娶媳妇的,老头还想把钱攥在手里!”又力争,磨了半天嘴,二叔敲板道:“你若真去上海做事,二叔便贴你一百,总共拿六百给你,将来发达了能还二叔也罢,不还也罢,从此后只别去扰乱你爹——他如今老了,走路磕一跤也许就起不来的人了,你还跟他计较做甚!”给了他六百块,三春如饿的狗接到骨头一般,偃旗息鼓,自顾去了。 
  当下二叔便到李福仁处,说了如何打发了三春。李福仁只是一味可惜,又复恨道:“把钱给这畜生,不如买了肉喂狗去。”二叔道:“不给他钱,让他拿着刀丢人现眼,如何能打发他?只要他能出去最好,若不出去,把你这条老命折腾完了,看你拿钱做甚!”常氏惊魂未定,一阵长吁短叹,谢了二叔,将五百块还给二叔不提。 
  此一遭,常氏亦看出三春不肖到何等程度,真是担惊李福仁受到伤害。过了几日,惊魂已定,去看了三春的住处,衣服行李已经卷去,确实是出远门去了,不由心中又念想他。回家感叹道:“早知三春是真的出门干正事,合该将钱分一半给他做本,也省得闹出洋相!”李福仁听了这话不高兴了,道:“这畜生只差没砍死我,你还这么为他着想,莫非我还做错了?非得改日刀架到你脖子上,你才晓得他是没心肝的儿子?”常氏道:“莫这么说,兴许他也是出去想做事业,没得法子才想出这么一出,我料他是耍耍样子罢了,难不成真的拿刀砍你?我看不会的,但凡是人都不会!”李福仁无奈,叹道:“你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疼,他是心肝烂到底了你也看不出!”常氏道:“管他多坏,毕竟是我儿子,如今走了,还不让我念想?”对丈夫与儿子,常氏之偏颇可见一斑。不管如何,三春出去了无踪影,常氏的心虽然有所牵挂,但再也不用夹在丈夫和儿子中间左右为难了。 
  李福仁自觉体力消退,活也少干了,只剩下一半的田地仍舍不得扔掉,收的谷子够一家的口粮;山上就剩下种些红苕菜豆的地,又有几处茉莉花,不外乎夏天锄草施肥打虫,有时也帮常氏摘些花儿,自比往年要闲一些。无事便坐在后厅板凳上,也不思想,也不做甚,就呆呆坐着,然后睡意袭来,脑袋靠着墙上渐渐往一边歪去,地心引力将他的头缓缓地拉下来,拉下来,然后身子猛然一抖,便把自己惊醒,惊醒的瞬间还能听见自己的响鼻。同厝的人便跟他道:“阿伯,你老了。”他愕然道:“哦?!” 
  

福寿春 20(4)
这一日,厝里来了一个化缘的和尚,穿着半旧皂色长袍,平底布鞋,却留着头发茬儿,腰板宽阔,甚有精神,初看像五十来岁,细看像六十来岁,若再观察他言语行止,银白发茬,也可看成是古稀之人。小孩子见着和尚,甚觉稀奇,便有两三个尾随他后面,叽叽喳喳。恰李福仁在厅凳上闲坐,那和尚见到,定定地看了片刻,道:“莫不是福仁哥?”李福仁张开嘴,道:“哦?我是哟,你是哪位呀?”和尚道:“我是长生,原来和你一起放牛的,你不记得了?”李福仁回想了一下,道:“哦,是你,都多少年不见了。有听说你是在做和尚,却没想到今日到这里来。”当下让长生坐长凳上,握了他的手,聊了起来。长生道:“原是在县里龙溪山的天王寺吃素的,住了五六年,那个寺里香火极旺,只是人员众多,大为复杂。去年想找个清静的小寺修行,寻到小岭仔上的慈圣寺,那庙不大,分上下堂,在上堂住下,倒是过得悠闲清净,如今要给大雄宝殿的诸佛重塑金身,便下来化缘了。村里经济好,做佛事的钱拿得甚是慷慨,化缘化得也好舒心!”李福仁道:“慈圣寺也算是增坂的村寺,你也算回了家了。”长生和尚道:“正是。你如今有几儿几女,晚景如何?”李福仁道:“我生有两女四男,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大儿、二儿也都娶了媳妇,生了儿女,三儿不孝,出外浪荡去了,又有细儿在给人看池,甚是孝顺,我们老两口跟二儿家合吃,生活平平淡淡的。只是有一样甚是愁人:没有一个儿子肯接了我地头的活儿。”长生和尚道:“甚好甚好,老来如此,已经不易了。”当下李福仁要留长生吃饭,长生道:“吃饭可以,我是吃百家饭的,倒也不客气。只是现在没到吃饭的点,我继续挨家化缘去,把正事做了,再回头上你这儿吃,咱们还要多多说话!”李福仁道:“也好,我只备你的饭等你。”当下长生和尚便到前厅,向各户人家化去,完毕,又从前厅出门外去。 
  同厝的妇人小孩见李福仁与一个陌生和尚如此相熟,颇为好奇,都问了起来。那李福仁嘴拙,只断断续续,众人问一个他便答一个,能说多长便是多长,竟然把二人的渊源也说了个七八分。原来那李福仁和长生和尚自小都是给地主放牛的,相交甚好。只是那时节极穷,两人常是半饿着肚子上山,小孩子家,喜欢边放牛边在山上挖东掘西地弄些野果野根吃,凡觉得上口的,都必拿嘴上尝去。一日,两人发现一种小果子甚是好吃,果儿比虫卵只大一倍,紫色,密密麻麻跟葡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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