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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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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下轻轻打开店铺的门,经过蒙古帐篷时,听到念咒声已变成了沉重的鼾声。在月光的照耀下,远处的灵隐寺隐约可见。
如松长老每晚睡觉前,总是念一声〃阿弥陀佛〃,整夜沉浸在这一句佛号中。他早已没有了梦境,只有这一句音声。这晚感到〃阿〃字音忽然变大,仿佛雨天惊雷,他眼皮一张,醒了过来。
窗前有一个人影,如松唤道:〃谁呀?〃
〃抄经书的人。〃何安下答道。
何安下坐在院子中央,脸颊迎着月光。如松长老走出禅房,看到何安下的脸,便不再走近,席地坐了下来,两手合十,低垂双目。
二十分钟后,如松把两手放在膝盖上,温和地说:〃你的困惑,我无法解答,但可以告诉你一个我的故事。〃
这是五十年前的事情,当时的如松还是个刚入灵隐寺的年轻和尚。灵隐寺在宋朝时出了一个济公活佛,他一生饮酒,在灵隐寺中的济公塑像也拿着一个酒杯。有好事的信徒,参拜济公时,会往雕塑的酒杯中倒上酒。
第一部分第9节:7、恶念(1)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晨酒杯一定会空,济公显灵的消息在杭州传开,从此日日有信徒给济公雕像倒酒。为了维护佛门尊严,如松到了济公殿,指着济公的雕像吼道:〃你生前混蛋,死后还要耍混蛋么?〃
他骂了一个下午,从此信徒们就再也不敢给济公雕像倒酒了。更奇怪的是,雕像酒杯中的酒第二天没有消失,直到一年后才自然地挥发干净,〃济公戒酒〃的消息传遍杭州,人人都知道灵隐寺出了个法力比济公还大的如松和尚。
讲完这个故事,如松一笑:〃其实我知道济公酒杯里的酒都是庙里和尚偷喝的。〃何安下〃噢〃了一声,起身向如松深鞠一躬,走出了院门。
第二天早晨,何安下给帐篷里的僧人送早点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他一直以为那是蒙古的檀香,而现在他有了别的想法。上午十点,何安下在第一副食店买了一包炒熟的黑色芝麻,到了西湖边随手撒下,很快便有鱼接连不断地游来。
芝麻在水色中很难被发觉,鱼类仰头吞噬芝麻的动作,正像是信徒一伏一仰的跪拜。
晚上十点钟,何安下贴着墙面,听到墙外有摩擦声响起,他单手按在墙上,突然用掌根一击,随后听到了一声女性的尖叫。何安下用手锤了下墙,懊恼地哼了声〃果然如此〃,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女子倒在地上,二楼的窗口垂着一条白布软梯。何安下隔着墙体击飞了爬墙的人,那是〃敲山震虎〃的太极拳劲道。何安下将女人扶起来,是一张清秀虔诚的脸,何安下:〃回家吧。〃女人一捂脸,小跑着离开药铺。
何安下抬头向二楼看去,只见旷西达雷站在窗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一抖,将软梯抽了上去,然后关上窗户。
何安下看着药铺后的湖水,和五十米外的公路,想到旷西达雷之所以不住城中豪华公馆,偏要住这里,是为了女人夜访方便。
天亮时,旷西达雷带着四个蒙古僧人搬离药铺。旷西达雷是在五月十六日离开杭州的,在九月十一日,杭州城中贴出一张省长杨希丁签发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说,一个南方汉人雇佣四个青海牧民,冒充密宗活佛,诈骗钱财、诱奸女信徒。看到通缉令,何安下反而十分失落,因为这说明旷西达雷超度亡灵的梦境只是自己的妄想,那三个死去的人仍没有着落。
自己或对,或错?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何安下行至初到杭州时睡觉的大槐树下,倒身躺下,闭上双眼。
他知道,一切已不能重来。
7、恶念
也许是那一日在地上睡觉,受了邪寒,何安下的右腹部生出一个疖子。旷西达雷走后,为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连日来疯狂练拳,但越练越对这个身体感到茫然。
发现疖子已经晚了,用拔毒的鱼石脂涂抹,没有效果,只能等着疖子慢慢长大,待长成一个瘤子,再开刀割下。
十天后,疖子部位有了痛感,稍一活动便会恶心呕吐,他知道,那是自己的一小块肉在溃烂。这块腐肉,令他无法练拳,也无法安眠,入夜后便在杭州街道上行走,总是不自觉地走到岳王庙前。
岳王庙在湖水旁,大片的水轻响着,似乎和深邃的夜空有着微妙的应和。何安下上观天,下观水,渐渐感受到一股巨力加注在自己的腰际,疖子暖洋洋地痒起来,似乎便要好了。
不知站了多久,巨力猛地撤去,腰部再次痛起,何安下跌倒在地。趴在地上,眼见岳王庙的台阶,忽然升起一个邪念。
强忍着腰部疼痛,翻入岳王庙。内殿的门均未上锁,他推开偏殿,见牛皋像前有个深棕色的捐款箱,摇晃了一下,感到里面毛票银元有一大团,便抱了出来。
抱着重物,令腰部更为吃紧,痛得深入骨髓。越痛,心中的邪念越旺盛,竟感到极为过瘾。何安下抱着捐款箱,直走到山门,想到自己的偷窃行为冒犯岳王,不由得大笑了两声。
山门的门闩为两层,一根横贯的长栓,一条两尺的短拴。何安下抱着捐款箱,左脚一抬,挑去了长栓,但短栓镶在木架中,不是脚能挑开。
第一部分第10节:7、恶念(2)
何安下紧抱钱箱,不愿放下,单脚抵在短栓上,蹭了两下,无法打开。引得他心下发狂,明知不可,却停不下来,脚拨得短栓〃哐啷〃作响,如笼中困兽一般。
他两眼血红,脚跟抬起,便要一脚踏实,将短栓踹断,破门而出。此刻身后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唉,年轻人,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
回头,见山门台阶下站着一个拿着长把笤帚的老者,他身材魁梧,头顶头发全部掉光,腮部宽大,长满了短须。
老者将笤帚伸上台阶,在短栓上一扫,短栓听话般抽开。然后笤帚抵在门上,向后一撤,竟产生强大吸力,沉重山门〃吱嘎嘎〃打来,黑漆漆的湖面展现在何安下眼前。
何安下只觉心慌,抱着钱箱跑出岳王庙,奔出二三十米后,方喘上一口气来,回头见老者站在庙门口,暗叫了声:〃惭愧!〃心中清澈起来,滔天恶念竟然没了。
他想把钱箱抱回庙前,却感到一股杀气袭来,本能地周身一紧,腰部疖子部位像被捅了一刀,再次痛起来,痛得跪在地上。
老者拿着笤帚走近,用木柄把何安下扶在钱箱上的手挑开,一脚踢起钱箱,用笤帚托住,一路托回了岳王庙。钱箱重二十余斤,笤帚则是用柔软的高粱穗绑扎的,本不具支撑之力。
山门关上后,何安下腰部的疼痛便止住了。
他知道,老者做出追击气势时,自己的疖子是全身最脆弱部位,首先受了刺激。揭开衣襟,见疖子已破裂。
何安下手捂伤口,跑回药铺,缩在床上,挤出了疖子中的脓水,足有一酒杯之多,敷好药后感到周身轻松。
岳王庙守夜的老者究竟是什么人?
第二日,何安下买了一盒糕点,去了岳王庙,见那位老者正在擦楼梯扶手,他跪在台阶上,动作迟缓。
何安下叫了声:〃老先生。〃他回转头来,两眼无光地瞥了一眼,然后撑着扶手,费力地站起,昨夜的英雄豪气不剩半点。
他的下眼袋很重,呈青黑色,这是长期失眠的症状。何安下说了句:〃多谢。〃把糕点盒送上,老者面无表情地接过,然后转身蹲下,继续擦扶手。
何安下明白他不会和自己交谈,于是冲老者背身作揖一下,就此离开岳王庙。
经过二十天休养,腰部伤口愈合,何安下重新开始在竹林里晨练。但不知是腰部疖子的脓血未尽,还是那夜在岳王庙突然萌生的恶念死灰复燃,每当他将太极拳练至刚健,便感到一阵恶心,难以抑制。
一日,他练拳时瞥见身后竹枝上攀着一只小猫般大的黑色动物,毛色油亮,登时恶心到极点,于是跺脚发力,在地上印出一个脚印。而那只动物并不惊走,攀在原处。
他心中一凉:〃这是幻像,一定是我心中恶念所显现的。〃他决定不理它,专心致志地练拳。练一会后,还是忍不住又向竹枝瞥了一眼,动物仍在。
何安下转身,收住了拳势。他长呼一口气,感到神志清醒,再次回身,想看看那只动物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但他的视线没转到动物处,便停住了,因为竹林中蹲着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中山装青年低头摆弄着一块石头,攀在竹枝上的动物三分像老鼠七分像兔子,一双绿眼痴迷地盯着中山装青年,犹如老鼠见了猫或者兔子见了鹰。
何安下心头一惧,青年能够震慑住自己身旁的动物,自己却毫无感觉,这该是怎样的武功?
青年抬头,对何安下一笑,似乎是抱歉的笑意。何安下也笑了一下,青年手扬起,石头飞出,正中那只动物的鼻梁。
动物自竹枝跌下,身形一松,伸展开的身体比在树枝上长了一倍,就此瘫倒死去。青年走上去,拎起动物尸体,欣喜地说:〃杭州真是好地方,能把鬼东西滋养得这么大。〃
何安下知道遇到了非常之人,没搭青年的话,向竹林外走去。青年却追上来,问:〃能否借你家的炉灶用用么?〃
青年眉弓棱角犀利,眼窝深陷,面色黝黑,是广西一带人的相貌。何安下点点头,说声:〃可以。〃
竹林光色转暗,顶部竹叶响起瑟瑟之声。两人走出竹林,见石板路上有了零星湿痕,天空呈铅灰色,偶露惨淡黄光,即刻便是一场暴雨。
第一部分第11节:8、彭家的东西
8、彭家的东西
雨停了一个时辰后,中山装青年从厨房捧出一锅炖肉,热气腾腾,却无香气。香气已尽数收入肉中,一流的厨艺方能如此。
肉裹着厚厚的一层皮,皮上还有着未刮净的白色毫毛。青年注意到何安下的表情,笑道:〃野味的精华全在皮上,老兄,你知道这是什么?〃
青年打下的是竹林中的老鼠,因常年吃竹笋,而肉带清香,是广西名菜。青年夹了一块吃下去,示意何安下也动筷子。
何安下试着吃了一口,便禁不住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两人无话,把一锅肉尽数吃完,青年整肃衣领,坐得腰杆笔挺,说:〃你已吃过天下美味,此生足矣。抱歉,你的性命我要取走。〃
何安下:〃你是彭乾吾的人?〃青年:〃我是他第七个孩子。父亲是太极拳一宗的掌门,要处理许多俗事,练武时间少,武功难有进境,不退步已是难得了。〃
彭乾吾败给了徒弟赵心川,自己是唯一的目击者,彭家杀自己,是要维护名誉。想到自己得了赵心川真传,倒不惧彭家,何安下不由得嘴角泛笑。
青年接着说:〃但太极拳的顶尖人物,还在彭家。彭家有一个人超过了彭乾吾,也超过了赵心川。〃何安下:〃谁?〃
青年:〃我。〃
青年手中的筷子点在桌面中央,桌子立刻单腿立起,桌上盘碗开始滑动。何安下跳开,退到门口。
当盘碗即将滑落时,青年筷子划动,桌子恢复平正,悬空的三条桌腿逐一落地,盘碗在桌面边沿停住。
青年一笑:〃我父亲得了太极拳的柔劲,赵心川得了太极拳的刚劲,而我无刚无柔。老兄,来吧。〃
何安下走近,一拳击出,却感到青年忽然变得遥远,自己则像跌入了水中,身体失重,慢慢地沉下去。
其实何安下是飞速跌出了门。
青年走出门来,笑道:〃哈,你身上有太极拳的拳劲,想不到赵心川传给了你点真东西。我会让你死前,充分体会到太极拳拳劲的。〃
何安下:〃我想受你一百拳而死。一拳打死人,谁都可以作到,一百拳打死人,并不容易。〃青年冷笑:〃我倒想试试。〃
何安下挣扎而起,挥掌向青年劈去。青年一抬左手,何安下的掌便凝固在青年手腕上,拉扯不开,似乎是粘住了。
青年右手捋了下鬓角,何安下被打了出去。
跌倒在地时,何安下感到四肢疼痛,但并没有受内伤。他想,看来青年中计,没有下杀手,如果能逃到岳王庙,便是有救了。
何安下摇晃着站起身,作出再次出击的姿势,青年露出惬意的笑容,何安下却转身就跑,奔出五十米后,跳上一座石桥,上了熙攘的大街。
今天正是秋季庙会。何安下混入人群后,感到安心,放慢了脚步,却听得身后响起惊叫声,回首,见人群中闪出一道缝,越裂越大,正向自己而来。
这道人海裂缝中,不断有人被抛起。想不到青年竟然在大街上施展武功,毫不避讳,何安下知道他对自己下了必杀之心。
青年追入岳王庙,穿过大殿,见何安下钻入了后院的一间小土屋,这是庙里打杂人员住的房间。
何安下进屋后并不关门,青年稳住脚步,挑开布帘,踱步入门。
室内光线昏暗,只在后墙上有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户。何安下站在墙角,喘着粗气,屋中坐着一个老人,手中拿着两米长的粗重木杆。
老者声音低沉:〃关门吧,屋里进了苍蝇。〃青年反手关上门,冷静站立。老人单手握着大杆子,在室内挥动起来。室内狭隘,而杆子挥洒自如,像是在极其宽阔的地方舞动,没有一丝懈怠。
杆子猛地扎在了后墙那扇小玻璃上,然后慢慢撤下。玻璃上有了一星秽迹,是一只死去的苍蝇。
玻璃并没有破碎。
青年凝视着窗户,缓缓道:〃彭家的开山祖师彭孝文,传过一个外姓徒弟,叫周西宇。彭孝文死后,他拜祭灵堂时,遭到了彭家整族人的围杀,因为彭家的东西要留在彭家。此人翻墙逃走,你知道他的下落么?〃
第一部分第12节:9、目击
老者并不回答,反问:〃听说彭家的第三代,出了个天才,可以和彭孝文媲美,但他是外族女子所生,即便武功再高,也不能继承彭家的正统。你知道他今后的打算么?〃
青年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向老人作了个揖,退出小屋,却没有关门。老人紧盯着门口,如临大敌,过了半晌,一颗石头飞了进来。
石头打到后窗玻璃上,却突然卸力,滑落在窗台。
玻璃未碎。
门自外面关上了。
老者长呼口气,叹道:〃彭家的东西还在彭家。〃转头对何安下说:〃你可以回去,他不会再难为你了。〃
何安下道声谢,推门而出,见阳光将后院泥地打得雪亮,中山装青年已走得不知去向。
9、目击
第二天,何安下提糕点盒到岳王庙,老者在擦楼梯扶手。何安下递上糕点盒,老者未理,何安下便将糕点盒放在台阶上。
老者低声说:〃上次那盒还未吃完,如果是谢我昨天救你,便不必了。〃何安下不走,老者侧头看他,两眼发出刀锋般的光芒:〃想求我的武功么?〃
何安下摇了摇头,说:〃想求你去了我心中的恶念。〃
老者向何安下伸出手,让何安下将他扶起来。老者站好后,眯起眼睛,示意何安下说下去。何安下说他腰部长疖子时,心中升起了一个恶念,疖子破裂后恶念消失了,便以为是生理影响了心理,而昨日他死里逃生,回到家后,却恶念丛生,想上街杀人、破室强奸、拦路抢劫……
老者的眼睛不知在何时合上了,许久方睁开眼睛,说:〃恶念,是么?〃此时自楼梯走下一个少妇,香气淡雅,穿着得体,一看便知是规矩人家女子。
何安下侧身让路,少妇却不再走了,两脚停在上层台阶就此不动。何安下惊异抬头,见老者正与少妇对视,少妇两眼呆滞,两腮红润。
老者道了句:〃跟我走吧。〃少妇点头,〃嗯〃了一声,老者走下楼梯,少妇小步跟随。
他俩直走到后院,老者站在门口,推开屋门,少妇款款走进去,然后老者关上门,对几米外的何安下说:〃这是恶念吧?〃
太极拳的高级打法名为〃目击〃,不必动手,以目光震慑住敌人。老者三十七岁遭到彭家围杀时,已达目击境界,能令追到近处的人瞬间恍惚,所以能有翻墙逃走的空隙。
他隐姓埋名,三十九岁在岳王庙作杂役了,四十六岁,想到一身武功永无施展余地,患上了失眠症。五十一岁时,他发现了目击的另一个作用——目击不但可以震慑住敌人,还能震慑住女人。
他今年六十三岁,已经在岳王庙中玩过两百个女人。
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老者沉吟道:〃这是恶念吧?〃何安下垂头,老者:〃我也曾经少年,是心高气傲的武术天才,自诩日后是宗师级人物,不料老了却做了流氓。〃
老者挥手打开门,说:〃今日心境不对,你叫她走吧。〃室内昏暗,女人端坐在床,呆若木鸡。何安下走入,女人呼吸加速,两个圆圆肩头耸起,这是张开双臂拥抱的预兆。
何安下快速出手,按住了女人的肩膀,道了声:〃出门。〃女人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向前,行出门去。
何安下随后出屋,站在老者身旁。那女人径直向前,直走了二十多步,两个肩膀一松,缓缓转过身来,左右看看,是疑惑的表情。
她恢复了神志,快步向前院走去。
她的背影肩丰臀满,脖颈长长。老者眯眼望着,喃喃道:〃好女人。〃阿安下受老者影响,也感美极,不由得点了点头。
女人走出两人视线后,老者正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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