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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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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了。随后梦境也消失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格莱觉得只不过是把头俯在手上打了一两秒钟的盹儿。在这段时间里列奇卡回来过两次,他抽着烟,往钓到的鱼儿嘴里看了又看,想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可里面当然什么也没有。

一觉醒来,格莱一时竟忘记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了。他不胜惊异地望着那赏心悦目的晨曦、兀立在翠枝绿叶间的陡岸、悠远而蔚蓝的天际以及那些挂在地平线上同时又是悬在他双脚之上的胡桃枝。在断崖下面,仿佛就在格莱的身后,波浪轻击着海岸。一滴晨露在叶子上闪着光,“嗒”的一声落在他那仍有睡意的脸上,凉冰冰的。他站起身来,只见到处都是阳光。篝火中已经冷却的焦木还在苟延残喘地冒着一缕细烟,这焦烟的气味使人在尽情领略林间的清新空气之余,更增添了一层粗犷的山林情趣。

列奇卡不在,他钓鱼已经钓入了迷,像一个赌兴大发的赌徒一样,弄得满头大汗。格莱从密林中出来,向坡地上的一片灌木丛走去。日光下的野草雾气蒸腾,湿淋淋的鲜花活像一群被强迫洗了冷水浴的孩儿。这个绿色世界正以它那无数张小口呼吸着,它是那样葱茏茂密,使格莱几乎难以穿行其中。他好不容易才来到一块五彩缤纷的开阔草地,随之便看见有一位年轻姑娘正在这里酣睡。

他用手轻轻拂开一根树枝,怀着发现一件险物似的感觉站住了。疲倦的阿索莉正缩着一条腿伸着另一条,双手舒舒适适地垫着脑袋,蜷伏在不超过五步远的地方。她的头发凌乱地堆作一堆,敞着衣领,露出小的洁白的颈窝,裙子铺展在地上,裸露着两个膝盖,一截褐色的头发在娇嫩、凸起的鬓角上半遮半掩,长长的睫毛静卧在这面颊上的阴影里,枕在头下的右手的小拇指稍向脑后弯着。格莱蹲下身,偏着头瞧着姑娘的脸庞,确信自己这时的姿势正像阿尔诺利德·贝克林所描绘的潘①的神态。

也许在其他情况和场合下,这位少女给予他的只不过是表面而肤浅的印象,可现在他的感受却全然不同。他喜不自胜,整个身心均为之所动。当然,他既不认识她,又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她为什么睡在这海岸上,然而他非常满意。他喜欢不加说明和没有题词的图画,这类画给人的印象更为强烈,内容不受文字的约束,能给人以无限的猜测和联想的余地。

树叶的影子已悄悄接近树干,格莱仍然用那种不舒服的姿势蹲在那里。姑娘身边的一切——深色的头发、衣衫、裙褶都在沉睡,甚至靠近她身边的小草儿也似乎出自对她的同情而在打着盹。格莱所获的印象充盈已极,他不禁沉湎其中,随着它那诱人的暖流漂浮而去。列奇卡已经叫了他好半晌:“船长,您在哪儿?”但是船长却不曾听见。

当他终于站起身来的时候,他感到有一种对非凡事物的爱好,犹如受到刺激的女人一样,坚决而兴奋地向他猝然袭来。他默然地听从它的摆布,从手指上取下那枚古老而贵重的戒指,并且不无根据地想:这会不会是对生活所作的某种重大启示?他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套在那个在脑后伸着的雪白的小拇指上。小指不安地动了动,耷拉了下来。格莱再次看了看这张沉睡中的面庞,一转身,发现水手正站在树丛里把眉毛挑得高高的。列奇卡大张着嘴巴十分惊诧地瞧着格莱的举动,大概就像伊奥娜望见鲸的巨口时一样。

“啊,原来是你,列奇卡!”格莱说,“你看她美不美?”

“妙不可言的艺术杰作。”喜欢转文的水手低声喊道,“根据种种情况判断,确有招人喜欢的地方。我钓了四条海鳝,外加一条大肚瓶似的胖鱼。”

“轻点声,列奇卡,咱们离开这儿吧。”

他们走进灌木丛。本来该是回到船上的时候,可格莱却依旧不慌不忙地往远处的低岸望去,那里,在一片翠绿与黄沙之上飘浮着缕缕卡佩尔纳村早晨的炊烟。在这炊烟里格莱恍惚又看见了那位少女。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改变方向,往坡下走去。列奇卡跟在后面,什么也没问,他觉得出又该是不能做声的时候了。当他们走近村里头几排房子的时候,格莱忽然问道:“列奇卡,凭你的经验,看得出这里哪一家是酒馆吗?”

“大概,那边那个有黑屋顶的就是,”列奇卡猜测道,“不过,也可能不是。”

“那屋顶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我自己也说不清,船长,只是心里这么想罢了。”

他们走近那幢房子,这果然是明涅尔斯家开的那家酒店。从敞开的窗口可以看见一张桌子上摆着酒瓶,酒瓶旁边不知是谁的一只脏巴巴的手在捋着花白胡髭。

虽然天时尚早,酒馆的厅堂里已经坐着三位顾客。窗旁是我们已经看到的那个长着醉翁胡髭的烧炭工;在酒柜与后房门之间的桌旁坐着两个渔夫,面前摆着煎蛋和啤酒。希恩,一个面孔呆板、长着雀斑的高个子年轻人,正在柜台里面擦拭着盛放酒食的器皿,他那双混混沌沌的瞎子似的眼睛流露出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机敏而狡诈的神态。日光投射在肮脏的地板上,地板上印出一片纵横交错的窗格影子。

格莱刚一出现在门口充满飞尘的光亮中,希恩便立即点头哈腰地从柜台里面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出格莱是个地地道道的船长,是位难得的好主顾。格莱要了一瓶罗姆酒。希恩在桌上铺了一块久经人世沧桑、已经变黄的台布,预先用舌头把酒瓶上商标脱开的地方舔了舔才把它送了过来。然后,他又返回柜台后面,时而瞅瞅格莱,时而瞅瞅他正用指甲剔着的沾有污垢的碟子。

正当列奇卡双手捧着酒杯、两眼望着窗户、腼腼腆腆地品酒的工夫,格莱把希恩叫了过来。希恩扬扬得意地往椅子角上一坐,大有受宠若惊之感,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格莱弯了弯手指,随便同他打了个招呼而已。

“这儿的家家户户你自然都认识吵,”格莱安详地说道,“我想打听一位带头巾的年轻姑娘,她穿着一件带粉色小花的裙衣,深褐色头发,个子不高,十七到二十岁的样子。我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碰见过她,她叫什么名字?”

他说话直截了当、坦率有力,因而也不容对方避开这种调子。希恩·明涅尔斯脑筋转了一下,甚至暗自得意地笑了笑,但表面上却不得不服从谈话的这种基调。不过在回答以前,他先沉默了一会儿,这就是他妄想猜测其中原因的惟一表示了。

“嗯!”他抬头望着天花板说,“这准是那个‘造船的阿索莉’,不可能是别人。她有些疯疯癫癫的。”

“真的吗?”格莱呷了一大口酒,淡淡地问了一声,“怎么疯的呢?”

“您既然问,那就听我给您说说吧。”

于是希恩就把七年前小姑娘在海边同那位歌谣搜集者谈的那番话对格莱讲说了一遍。当然,这件事自从那个乞丐在这同一个酒馆里予以证实之后,已经被粗暴而无聊的造谣中伤搞得面目全非,但是它的实质却原封未动。

“从那时候起人们就这样叫她,”希恩说,“叫她‘造船的阿索莉’。”

格莱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还是那样安静和腼腆的列奇卡,随之便把视线转向酒馆旁边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了。这时,他仿佛同时在心口和头上都承受了一击,只见正是那个方才被希恩断定为疯子的“造船的阿索莉”正顺着土路迎面走来。她那非凡的容貌,宛如朴实无华但又感人至深的文字中的深刻含义一样;正通过她的目光展现在他面前。列奇卡和希恩背对窗户坐着,但为了使他们不致偶尔回过身去,格莱迫使自己把目光转向了希恩的棕色眼睛。当他看到阿索莉的双眸以后,希恩的那套陈词滥调便全然不足为信了。然而这时希恩丝毫也没有察觉什么,还在径自往下讲着:“我还可以告诉您,他父亲是个十足的坏蛋。上帝饶恕我,他像淹死一只猫似的把我爸爸淹死了。他……”

从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把他的话打断。烧炭工从醉意中醒来,可怕地转动着眼珠,蓦地大声唱起来,声音是那样凄厉,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

编篮子工,编篮子工

卖掉篮子把人坑!

“你又装多了吧,该死的尖尾巴船!”希恩喊道,“快滚开!”

……可你要小心提防

别落到我们那个地方!……

烧炭工号叫一声便若无其事似的把胡髭插进酒杯,稀里呼噜地喝将起来。

希恩·明涅尔斯悻悻地耸耸肩。

“这不是个人,而是个贱种,”他带着一种骇人的刻薄神气说,“老是灌成这个样子!”

“你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吗?”格莱问。

“我吗?我不是给您说了嘛,她父亲是个坏蛋。您知道,就是他把我搞成了孤儿,我小小的年纪就得靠自己张罗着过日子……”

“你撒谎!”烧炭工突然说道,“你撒谎撒得太下贱、太恶心啦,把我的酒都闹醒了。”

希恩还没来得及开口,烧炭工就对着格莱说:“他在撒谎,他爹他娘都撒谎,一窝子都是这样。您放心,那姑娘跟咱们一样没灾没病。我常跟她聊天儿。她坐我的车足有八十四次,也兴许差上一两次。我要是卖完炭看见姑娘从城里往回走,就一定让她搭我的车。这有什么,让她坐好罗。照我看,她是个机灵姑娘,一下就看得出来。她跟你希恩·明涅尔斯当然说不上两句话。可是,先生,我这个自由自在的烧炭工人,向来都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她讲起话来活像个大人,不过讲的东西有点儿古怪。她讲的似乎跟咱们差不多,可仔细听听,又一样又不完全一样。比方说,有一回谈起她的买卖来。‘我跟你说吧,’她一边说,一边扒住我的肩膀,活像一只苍蝇趴在钟楼上,‘我干的活儿可有意思呐,可我总想再想出些特别的来,我非常想生出个妙法儿,让我做的船能在木板上自己走,让划船的水手能像真人那样划,然后他们把船拢岸系好,该怎样就怎样,像活人似的,坐在岸上吃喝起来。’她的话惹得我哈哈大笑,我当然觉得很可乐。我说:‘阿索莉,就因为你干的是这一行,所以你才有这号想法,可你往四周瞅瞅,大家干活儿都像在打架。’她说:‘不,我确实知道,一个渔夫打渔的时候想的是逮一条谁也没逮住过的大鱼。’‘那么我呢?’‘你?’她笑着说,‘你把炭装进筐子的时候,大概想的是筐子上会开出花儿来。’她就是这么说的!当时,老实说,我不由地瞧了瞧我的空筐子,似乎真是眼睁睁看见从筐子的柳条上慢慢绽出些花骨朵儿,这些骨朵儿刷的一下子都开了,在筐子上铺满一层,一下子又都没了。这么一来,我的酒都有点醒了!可希恩·明涅尔斯是个撒起谎来脸都不红的家伙,我可是知道他!”

希恩认为,谈话已变成对他的明显侮辱,狠狠瞪了烧炭工一眼,躲到柜台后面去了,从那儿他伤心地问了一声:“您还要点儿什么吗?”

“不用了,”格莱边说边掏钱,“我们这就走。列奇卡,你留在这儿,到傍晚的时候再回来,什么也不要对人讲。把你所能打听到的统统告诉我。明白了吗?”

“我再好也不过的船长,”醉醺醺的列奇卡用亲呢的口吻说,“只有聋子才不明白这一点。”

“好极啦。还要记住:不管出什么事儿,都不要提起我,甚至我的名字也不要提。再见!”

格莱走了出去。从这时起,一种类似发现了某种奇迹的感觉,一种犹如一场大火在心里爆发迸射的、山崩似的感觉一刻也未曾离开他。他一心想立刻采取行动。直至坐到小船上以后,他才集中思想并冷静下来。他笑着把手放在烈日下面,掌心向上,就像小时候有一次在酒窖里做的那样,然后将船驶离海岸向港湾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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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的畜牧神,人羊足,头上有角,住在山林中保护牧人、猎人;爱好音乐,创制排萧,常带领林女神舞蹈嬉戏。

前夜

自歌谣搜集者埃格里在海岸上给小姑娘讲了那个红帆的童话以后已过了七年,在格莱同列奇卡来到卡佩尔纳村的前一天,照例每周要去一趟玩具店的阿索莉从城里回来时,面带愁容.心绪很坏。她又将玩具带回,伤心得连话都说不出,只是在看到父亲神色紧张,似乎把事情看得远比实际情况更糟时,才站到窗前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她边讲边用一个指头在玻璃上画来画去,两眼失神地望着大海。

这次去时,玩具店老板一开始就打开账本向她指出他们父女一共欠了他多少债。她看着那个吓人的三位数字不禁打了个寒噤。“你看,从12月以来你们借了多少钱,”商人说,“让咱们再看看卖出了多少?”他用手指杵着另一个数字,可这个数字却只是两位数。“看着这个数字真让人又伤心又委屈。他脸上的神气非常粗鲁,而且气呼呼的。我恨不得马上跑掉,可是说真的,我羞得连力气都没有了。他说:‘亲爱的,我不能再干这赔钱买卖了。这会儿时兴外国货,所有店铺都摆得满满的,这些玩具没人要。’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还讲了好多别的。可我听得颠三倒四,都没记住。他大概挺可怜我,所以他劝我再拿到‘儿童市场’和‘阿拉季诺灯’这两家商店去看看。”

姑娘把最主要的讲出来以后,转过头来怯生生地看了老人一眼。隆格连臂肘支着膝盖,双手插在一起放在两膝之间,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他觉出阿索莉在看他,抬起头叹了一口气。姑娘克制住心头的悲痛,跑到他跟前紧偎着他坐下来,用她那轻柔的手臂挽着他的皮套袖,笑盈盈地自下而上地看着爸爸的脸,故意装作高兴的样子继续说了下去:“没什么,这都没什么,请你听我说。于是我就去啦。走进一家大得吓人的商店,那儿人多得不得了,挤来挤去可把我挤坏了。可我还是钻出人堆,走到一个穿着一身黑、戴着一副眼镜的人眼前。我都跟他说些什么,现在一点儿都记不得了,最后他撇着嘴笑了笑,在我的篮子里翻翻,拿起一两件瞧瞧,然后又照老样子包好放了回去。”

隆格连气呼呼地听着她讲,他仿佛看到女儿正在一堆阔人中间和堆满贵重商品的柜台旁边慌慌张张地挤来挤去;一个衣着整齐、戴眼镜的人大模大样地对她说,他要是出售隆格连做的这些简单的玩意儿,非破产不可。这个人还漫不经心地顺手拿起一些可以组装的房屋和铁路桥的模型、小巧而又逼真的小汽车、整套的电动玩具、飞机、发动机等等,摆在柜台上让她看。所有这些玩具都有一股油漆和学堂的气味。据他讲,现在孩子们玩的游戏都是在模仿着大人做的事。

阿索莉还去了“阿拉季诺灯”和另外两家商店,可也是一无所获。

她讲完这些,同时也把晚饭做好了。隆格连吃完饭,喝了一杯浓咖啡之后说道:“既然咱们运气不好,就得另找门路。或许,我还是回船上干活儿好——到‘菲茨罗亚号’,或是‘帕列尔摩号’上去。当然,他们说得对,”他思量着玩具的事继续说,“现在孩子们都不玩了,都在上学。他们总是在学呀学的,总是不开始生活。应该是这样,可就是可惜,真可惜。我跑一趟船不在家的时候,你能自己生活吗?把你一个人丢在家,真叫人不放心。”

“我也可以跟你一道儿到船上干活儿,比方说,在小卖部。”

“不行!”隆格连砰的一声把桌子拍得直晃,仿佛把这句话钉在了桌子上,“我只要活着,就不让你去干活儿。不过,还有工夫考虑。”

他沉下脸不吭声了。阿索莉强挤在板凳角上,偎在他身边;他不必扭头就能瞥见她正在想方设法安慰他,因而差一点没有笑出来。但他要是一笑,就会吓住女儿,并会使她难为情。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把他那凌乱的白发抚抚平,吻了吻他的胡须,用她那纤细的手指堵住他的毛烘烘的耳朵:“哈,现在你可听不见我说我爱你啦。”

当她在打扮他的时候,隆格连坐在那儿使劲屏着气,像是惟恐被烟呛住似的,可听见她这么一说,便瓮声瓮气地讲起来。

“好闺女。”他简单地说了一句,爱抚地用手拍了拍女儿的脸蛋儿,便到岸边去看他那艘小船去了。

阿索莉站在屋子中央怅怅地愣了一会儿,她想沉溺于黯然的哀伤之中,但又想理理家务。过了一会儿,她将杯盘洗以后,把柜橱里剩下的食物检查了一遍。她不用称量便可以看出,面粉吃不到周末,装糖的洋铁罐已经见底了,茶叶和咖啡的纸包几乎是空的,油已经没有了,她不无懊恼地看到,惟一能使她心神稍定的只有那袋土豆。随后她把地板洗净,坐下来,准备把一条皱边缝在那件用旧衣服改做的裙子上,但立刻记起那块衣料在镜子后面放着,于是便走过去把它取出来,随之又往镜子里照了照。

在胡桃木做的镜框里映出一间明亮而空旷的房间,房中站着一位姑娘,她身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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