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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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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灯也捻着了,一看,是伙计王顺。王顺干什么?我就问。王顺没言语,往后一闪身,喝,先进来一对刺刀。我哈哈的笑起来了,就凭一对刺刀,要我的命还不大老容易;别看我是在屋子里!紧跟着刺刀,是枪,紧跟着枪,是一对小鬼子,都戴着小铁盆,托着枪冲我来了。我往后望望,后边还有呢,都托着枪,戴着小铁盆。我心里就一研究,我要是早知道了信,我满可以埋伏在门后边,就凭我那口刀,进来一个宰一个,至少也宰他们几个。我太晚了,十几支快枪把我挤在床上,我连伸手摸刀的工夫也没有哇。我看了看窗户,也不行,洋窗户,上下都扣着呢,我跑不了。好了,研究不出道儿来,我就来文明的吧,等着好了,看他们把我怎样了!幸而我老穿着裤褂睡觉,摸着大棉袍就披上了,一语不发。进来一个咱们的人,狗娘养的,汉奸!他教我下来,跟着走。我没言语,只用手背一撩,哼,那小子的右脸上立刻红了一块。他一哎哟,刺刀可就把我围上了,都白亮亮的,硬梆梆的,我看着他们,不动,也不出声。那些王八日的唧里骨碌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个狗娘养的捂着脸又过来了,教我下来,他说到院里就枪毙了我。我下来了,狗娘养的赶紧退出老远,怕我的手背再撩他。一个王八日的指了指我的刀,狗娘养的教我抱着刀,他说:抱着你的刀,看你的刀能救了你的命不能。这是成心耍弄我,我知道;好,我就抱着我的刀。往外走吧,脊背上,肋条上,全是刺刀,我只要一歪身,大概就得有一两把插到肉里去。我挺着胸,直溜溜的走。走到院里,我心里说,这可到了回老家的时候了。我那会儿,谁也没想,倒是直想你,春子。我心里就这么研究,王八日的杀了我,我有儿子会报仇呀。”老人笑了笑,缓了口气,亲热的看了儿子一眼。“反正咱们和王八日的们是你死我活,没个散儿。我不识文断字,可是我准知道这个。果不其然,到院里那个狗娘养的奉了圣旨似的教我跪下。我不言语,也不跪下,心里说,开枪吧,小子们,把你太爷打成漏杓,不用打算弯一弯腿!两个王八日的看我不跪,由后面给了我两枪靶子,哼,心里说,你俩小子还差点目的,太爷不是这么容易打倒的。见我不倒,一个王八日的,也就是象你离我这么远儿,托起枪来,瞄我的胸口,我把胸挺出去。拍!响了。连我都纳闷了,怎么还不倒下呢?那些王八羔子们笑起来,原来是空枪,专为吓吓我。王八羔子们杀人,我告诉你,春子,决不痛痛快快的,他们拿你当个小虫子,翻来覆去的揉搓你,玩够了再杀;所以我看见他们就生气,他们狠毒,又坏!”老人不笑了,连那只小一点的眼也瞪起来,似乎是从心里憎恶那些王八羔子们。“那个狗娘养的又传了圣旨,”老人接着说,“带回去收拾,反正早晚你得吃上一颗黑枣。我还是不言语,我研究好了,就是不出一声,咱们谁得手谁杀,用不着费话;是不是,春子?”杜亦甫点了点头,没有话可说。

“出了大门,”老人又说下去:“他们还好,给我预备的大汽车,就上了车。还抱着刀,我挺着腰板,教他们看看,太爷是没得手,没能把刀切在你们脖子上,好吧,你们的枪子儿我也不怕!你们要得了我的命,可要不了我的心气;这是一口气,这口气由我传给我的儿子孙子,永远不能磕膝盖儿着土!我这么研究好了,就看他们的瞄准吧!到了个什么地方,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看清是哪里。这里听不见别的,齐噔咯噔的净是皮鞋响。他们把我圈在一间小屋里,我就坐在地板上闭眼养神,等着枪毙。我没有别的事可想,就是恨我的刀没能出鞘。他们人多,枪多,我不必挣蹦,白费力气干吗。我等着好了,死到临头,我得大大方方的,皱皱眉就不算练过工夫。是不是,春子?”

杜亦甫又点了点头。

“待了不知好久,”老人又搓起双手来,仿佛要表演出那时怎样的不耐烦。“他们把我提到一间大厅上去,灯光很亮,人也不少,坐的是官儿,立着的是兵。他们又教我跪下,我还是不出声,也不跪。磨烦了半天,他们没有了主意,刺刀可就又戳在我胸口上,我不动,纹丝不动,眼皮连抬也不抬;哼,杀剐随便,我就是不能弯腿!慢慢的,刺刀挪开了,他们拿出一张字纸来教我看,我闭上了眼。我那天夜里就说了一共这么三个字:‘不认字!’他们问我那些字——他们管它叫什么‘言’呀,我记不清了——什么意思?我不出声。又问,那是我画的押,签的名,不是?我还是不出声。我心里说,这回真该杀我了,痛快点吧!我犯了什么罪?没有。凭什么他们有生杀之权?没道理。我就这么寻思着,他们无缘无故的杀了我,我的儿孙以后会杀他们,这叫作世仇。我一点也不怕呢,我可就怕后辈忘了这点事儿。俗语说的好,冤仇应解不应结,可那得看什么事,就这么胡杀乱砍呀,这点仇不能白白的散了!这并不是我心眼小,我是说,人生在世不能没骨头,骑着脖子拉屎,还教我说怪香的,我不能!你看,果然,他们又把枪举起来了,我看见过,甭吓噱谁!他们装枪子,瞄准儿,装他妈的王八羔子,气派大远了去啦。其实,用不着,我不怕,你可有什么主意呢?比画了半天,哼,枪并没放。又把我送回小屋里去了。什么东西!今个天亮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怎么,把我放了,还仿佛怪客气的,什么玩艺儿!我不明白这是哪一出戏,你来的时候,我还正研究呢。一句话抄百总吧,告诉你,春子,咱们得长志气,跟他们干,这个受不了!我不认字,不会细细的算计,我可准知道这么个理儿,只要挺起胸脯不怕死,谁也不敢斜眼看咱们!去泡壶茶喝好不好?”

杜亦甫点了点头。

我这一辈子



我幼年读过书,虽然不多,可是足够读七侠五义与三国志演义什么的。我记得好几段聊斋,到如今还能说得很齐全动听,不但听的人都夸奖我的记性好,连我自己也觉得应该高兴。可是,我并念不懂聊斋的原文,那太深了;我所记得的几段,都是由小报上的“评讲聊斋”念来的——把原文变成白话,又添上些逗哏打趣,实在有个意思!

我的字写得也不坏。拿我的字和老年间衙门里的公文比一比,论个儿的匀适,墨色的光润,与行列的齐整,我实在相信我可以作个很好的“笔帖式”。自然我不敢高攀,说我有写奏折的本领,可是眼前的通常公文是准保能写到好处的。

凭我认字与写的本事,我本该去当差。当差虽不见得一定能增光耀祖,但是至少也比作别的事更体面些。况且呢,差事不管大小,多少总有个升腾。我看见不止一位了,官职很大,可是那笔字还不如我的好呢,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这样的人既能作高官,我怎么不能呢?

可是,当我十五岁的时候,家里教我去学徒。五行八作,行行出状元,学手艺原不是什么低搭的事;不过比较当差稍差点劲儿罢了。学手艺,一辈子逃不出手艺人去,即使能大发财源,也高不过大官儿不是?可是我并没和家里闹别扭,就去学徒了;十五岁的人,自然没有多少主意。况且家里老人还说,学满了艺,能挣上钱,就给我说亲事。在当时,我想象着结婚必是件有趣的事。那么,吃上二三年的苦,而后大人似的去耍手艺挣钱,家里再有个小媳妇,大概也很下得去了。

我学的是裱糊匠。在那太平年月,裱匠是不愁没饭吃的。那时候,死一个人不象现在这么省事。这可并不是说,老年间的人要翻来覆去的死好几回,不干脆的一下子断了气。我是说,那时候死人,丧家要拚命的花钱,一点不惜力气与金钱的讲排场。就拿与冥衣铺有关系的事来说吧,就得花上老些个钱。人一断气,马上就得去糊“倒头车”——现在,连这个名词儿也许有好多人不晓得了。紧跟着便是“接三”,必定有些烧活:车轿骡马,墩箱灵人,引魂幡,灵花等等。要是害月子病死的,还必须另糊一头牛,和一个鸡罩。赶到“一七”念经,又得糊楼库,金山银山,尺头元宝,四季衣服,四季花草,古玩陈设,各样木器。及至出殡,纸亭纸架之外,还有许多烧活,至不济也得弄一对“童儿”举着。“五七”烧伞,六十天糊船桥。一个死人到六十天后才和我们裱糊匠脱离关系,一年之中,死那么十来个有钱的人,我们便有了吃喝。

裱糊匠并不专伺候死人,我们也伺候神仙。早年间的神仙不象如今晚儿的这样寒碜,就拿关老爷说吧,早年间每到六月二十四,人们必给他糊黄幡宝盖,马童马匹,和七星大旗什么的。现在,几乎没有人再惦记着关公了!遇上闹“天花”,我们又得为娘娘们忙一阵。九位娘娘得糊九顶轿子,红马黄马各一匹,九份凤冠霞帔,还得预备痘哥哥痘姐姐们的袍带靴帽,和各样执事。如今,医院都施种牛痘,娘娘们无事可作,裱糊匠也就陪着她们闲起来了。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还愿”的事,都要糊点什么东西,可是也都随着破除迷信没人再提了。年头真是变了啊!

除了伺候神与鬼外,我们这行自然也为活人作些事。这叫作“白活”,就是给人家糊顶棚。早年间没有洋房,每遇到搬家,娶媳妇,或别项喜事,总要把房间糊得四白落地,好显出焕然一新的气象。那大富之家,连春秋两季糊窗子也雇用我们。人是一天穷似一天了,搬家不一定糊棚顶,而那些有钱的呢,房子改为洋式的,棚顶抹灰,一劳永逸;窗子改成玻璃的,也用不着再糊上纸或纱。什么都是洋式好,耍手艺的可就没了饭吃。我们自己也不是不努力呀,洋车时行,我们就照样糊洋车;汽车时行,我们就糊汽车,我们知道改良。可是有几家死了人来糊一辆洋车或汽车呢?年头一旦大改良起来,我们的小改良全算白饶,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有什么法儿呢!



上面交代过了:我若是始终仗着那份儿手艺吃饭,恐怕就早已饿死了。不过,这点本事虽不能永远有用,可是三年的学艺并非没有很大的好处,这点好处教我一辈子享用不尽。我可以撂下家伙,干别的营生去;这点好处可是老跟着我。就是我死后,有人谈到我的为人如何,他们也必须要记得我少年曾学过三年徒。

学徒的意思是一半学手艺,一半学规矩。在初到铺子去的时候,不论是谁也得害怕,铺中的规矩就是委屈。当徒弟的得晚睡早起,得听一切的指挥与使遣,得低三下四的伺候人,饥寒劳苦都得高高兴兴的受着,有眼泪往肚子里咽。象我学艺的所在,铺子也就是掌柜的家;受了师傅的,还得受师母的,夹板儿气!能挺过这么三年,顶倔强的人也得软了,顶软和的人也得硬了;我简直的可以这么说,一个学徒的脾性不是天生带来的,而是被板子打出来的;象打铁一样,要打什么东西便成什么东西。

在当时正挨打受气的那一会儿,我真想去寻死,那种气简直不是人所受得住的!但是,现在想起来,这种规矩与调教实在值金子。受过这种排练,天下便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事啦。随便提一样吧,比方说教我去当兵,好哇,我可以作个满好的兵。军队的操演有时有会儿,而学徒们是除了睡觉没有任何休息时间的。我抓着工夫去出恭,一边蹲着一边就能打个盹儿,因为遇上赶夜活的时候,我一天一夜只能睡上三四点钟的觉。我能一口吞下去一顿饭,刚端起饭碗,不是师傅喊,就是师娘叫,要不然便是有照顾主儿来定活,我得恭而敬之的招待,并且细心听着师傅怎样论活讨价钱。不把饭整吞下去怎办呢?这种排练教我遇到什么苦处都能硬挺,外带着还是挺和气。读书的人,据我这粗人看,永远不会懂得这个。现在的洋学堂里开运动会,学生跑上两个圈就仿佛有了汗马功劳一般,喝!又是搀着,又是抱着,往大腿上拍火酒,还闹脾气,还坐汽车!这样的公子哥儿哪懂得什么叫作规矩,哪叫排练呢?话往回来说,我所受的苦处给我打下了作事任劳任怨的底子,我永远不肯闲着,作起活来永不晓得闹脾气,耍别扭,我能和大兵们一样受苦,而大兵们不能象我这么和气。

再拿件实事来证明这个吧:在我学成出师以后,我和别的耍手艺的一样,为表明自己是凭本事挣钱的人,第一我先买了根烟袋,只要一闲着便捻上一袋吧唧着,仿佛很有身分,慢慢的,我又学了喝酒,时常弄两盅猫尿咂着嘴儿抿几口。嗜好就怕开了头,会了一样就不难学第二样,反正都是个玩艺吧咧。这可也就出了毛病。我爱烟爱酒,原本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大家伙儿都差不多是这样。可是,我一来二去的学会了吃大烟。那个年月,鸦片烟不犯私,非常的便宜;我先是吸着玩,后来可就上了瘾。不久,我便觉出手紧来了,作事也不似先前那么上劲了。我并没等谁劝告我,不但戒了大烟,而且把旱烟袋也撅了,从此烟酒不动!我入了“理门”。入理门,烟酒都不准动;一旦破戒,必走背运。所以我不但戒了嗜好,而且入了理门;背运在那儿等着我,我怎肯再犯戒呢?这点心胸与硬气,如今想起来,还是由学徒得来的。多大的苦处我都能忍受。初一戒烟戒酒,看着别人吸,别人饮,多么难过呢!心里真象有一千条小虫爬挠那么痒痒触触的难过。但是我不能破戒,怕走背运。其实背运不背运的,都是日后的事,眼前的罪过可是不好受呀!硬挺,只有硬挺才能成功,怕走背运还在其次。我居然挺过来了,因为我学过徒,受过排练呀!

提到我的手艺来,我也觉得学徒三年的光阴并没白费了。凡是一门手艺,都得随时改良,方法是死的,运用可是活的。三十年前的瓦匠,讲究会磨砖对缝,作细工儿活;现在,他得会用洋灰和包镶人造石什么的。三十年前的木匠,讲究会雕花刻木,现在得会造洋式木器。我们这行也如此,不过比别的行业更活动。我们这行讲究看见什么就能糊什么。比方说,人家落了丧事,教我们糊一桌全席,我们就能糊出鸡鸭鱼肉来。赶上人家死了未出阁的姑娘,教我们糊一全份嫁妆,不管是四十八抬,还是三十二抬,我们便能由粉罐油瓶一直糊到衣橱穿衣镜。眼睛一看,手就能模仿下来,这是我们的本事。我们的本事不大,可是得有点聪明,一个心窟窿的人绝不会成个好裱糊匠。

这样,我们作活,一边工作也一边游戏,仿佛是。我们的成败全仗着怎么把各色的纸调动的合适,这是耍心路的事儿。以我自己说,我有点小聪明。在学徒时候所挨的打,很少是为学不上活来,而多半是因为我有聪明而好调皮不听话。我的聪明也许一点也显露不出来,假若我是去学打铁,或是拉大锯——老那么打,老那么拉,一点变动没有。幸而我学了裱糊匠,把基本的技能学会了以后,我便开始自出花样,怎么灵巧逼真我怎么作。有时候我白费了许多工夫与材料,而作不出我所想到的东西,可是这更教我加紧的去揣摸,去调动,非把它作成下可。这个,真是个好习惯。有聪明,而且知道用聪明,我必须感谢这三年的学徒,在这三年养成了我会用自己的聪明的习惯。诚然,我一辈子没作过大事,但是无论什么事,只要是平常人能作的,我一瞧就能明白个五六成。我会砌墙,栽树,修理钟表,看皮货的真假,合婚择日,知道五行八作的行话上诀窍……这些,我都没学过,只凭我的眼去看,我的手去试验;我有勤苦耐劳与多看多学的习惯;这个习惯是在冥衣铺学徒三年养成的。到如今我才明白过来——我已是快饿死的人了!——假若我多读上几年书,只抱着书本死啃,象那些秀才与学堂毕业的人们那样,我也许一辈子就糊糊涂涂的下去,而什么也不晓得呢!裱糊的手艺没有给我带来官职和财产,可是它让我活的很有趣;穷,但是有趣,有点人味儿。

刚二十多岁,我就成为亲友中的重要人物了。不因为我有钱与身分,而是因为我办事细心,不辞劳苦。自从出了师,我每天在街口的茶馆里等着同行的来约请帮忙。我成了街面上的人,年轻,利落,懂得场面。有人来约,我便去作活;没人来约,我也闲不住:亲友家许许多多的事都托咐我给办,我甚至于刚结过婚便给别人家作媒了。

给别人帮忙就等于消遣。我需要一些消遣。为什么呢?前面我已说过:我们这行有两种活,烧活和白活。作烧活是有趣而干净的,白活可就不然了。糊顶棚自然得先把旧纸撕下来,这可真够受的,没作过的人万也想不到顶棚上会能有那么多尘土,而且是日积月累攒下来的,比什么土都干,细,钻鼻子,撕完三间屋子的棚,我们就都成了土鬼。及至扎好了秫秸,糊新纸的时候,新银花纸的面子是又臭又挂鼻子。尘土与纸面子就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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